文|铜豌豆
若以植物返青来算,北方大地真正的春天在农历二月初二以后,《平凡的世界》开篇写道:“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像这样的天候,基本上过去了。于是,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植物争先恐后地崭露头角,一天比一天浓艳的花红柳绿中,自然也包括在春天长成的野菜。
比如香椿,无论南方北方,它都是春季标志性的时蔬。相传,汉代就有食用香椿的习惯,是时它曾与南方的荔枝一道,贵为皇家贡品。我们在市场上见到的香椿,以颜色分,有紫红色和绿色两种。紫红色的是初出的幼芽,光亮泽被、香气馥郁,而且茎部纤维较少,无论是观感还是口感,都是香椿中的极品。
香椿炒蛋,除了盐,几乎不需要放什么作料。常见的做法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烘蛋,将香椿切碎与鸡蛋混合后打散搅匀,热锅浅油,摊个圆饼出来,口感规矩含蓄,有种内敛的美;另一种是先炒蛋,待蛋液凝固再放入香椿,欢快地翻炒一阵子,出锅的时候,蛋是蛋,香椿是香椿,黄澄澄与绿油油,颜色鲜艳分明,滋味却相互融合,像一对相处久了的夫妻,虽是不同的两个人,但各自的身上都有对方的印记。相较之下我更喜欢后者,形态上不拘泥,气质上更加热络舒展,有一种闹哄哄的好。
当然,还有香椿拌豆腐,主要的调料还是盐,除此之外,无非多了一点儿葱花。在许多地方,这道菜中的豆腐都是切成丁儿的,单吃豆腐丁儿,吃不出香椿味儿来,需得夹点儿香椿一并入口。见过一种极讨巧的做法,将香椿焯水后捞出,再在原锅的沸水中放入豆腐,煮软捞出,用手捏碎,与香椿拌在一起,二者的香味得以完全融合。食材相同,但一个是切,一个是捏,口感便会大不一样。
无论是鸡蛋还是豆腐,与香椿搭配的都是滋味平淡的食材,这是因为香椿的异香太过鲜明,唯主角不能胜任。假使将两种味道都突出的食材放在一起,反而会起冲突,口味要被搅乱了。食物通人世,君臣、主副、夫妇等各种搭档,莫不如此。
春天是憋了一冬的植物扬眉吐气的季节,许多植物都给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惊艳。比如槐花,谷雨后,晶莹玲珑的槐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玉洁冰清,满树繁盛。春日的傍晚,槐花的清香随风入夜、若隐若现。春风来了,香气充盈;风停了,便悠扬地飘拂。在北方,槐花最常见的吃法是“茕茕”—将槐花与面和匀,上锅隔水蒸熟;生蒜加少许盐捣成泥,热油泼熟,蘸着吃或调着吃都只是个形式,灵魂还是槐花的香甜。槐花茕茕的好,是扬眉吐气的好。蒸制的过程中,槐花的清香已经随着水汽四处弥漫,沁人心脾。然而,这样的珍馐每年也不过能吃两三顿吧,但我宁愿不要顿顿吃,“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大体是这个道理。
槐树高,槐花白净,因此显得气质高洁。但气质高洁的植物毕竟是少数,春天的许多美味,是大自然姿态低平的馈赠。比如荠菜,样貌土气,趴在地上,与普通野草无异,一不留神便错过了。但古人讲:“三月三,荠菜当灵丹。”即农历三月初三的荠菜,营养价值最高。但真要等到三月初三,荠菜恐怕早被人挖光了。困顿匮乏的岁月,荠菜是救命稻草。老人讲,那些年水煮荠菜团不知吃了多少,吃到反胃,后来连这菜团也没得吃,又想念起吃菜团的时光。但今天大为不同,人们把荠菜挖来,和着肉馅儿包饺子吃,直夸鲜美。荠菜的味道单薄,没有槐花那样丰盈,也没有香椿那样的异香,于是与肉搭配起来吃,算是相得益彰。荠菜有种“功成不必在我”的气质,常常是这样,当我们提到春天的风物,很少有人一下子说出荠菜。
春天头茬的韭菜也值得书写。在北方,在大棚外,头茬韭菜大约在三月底成熟,带有侵略性的异香与平实的样貌形成极大的反差,作主菜或辅菜都极好。西北人喜食浆水,浆水又以与韭菜相辅为宜。一种做法是把春韭菜洗净切碎,加入食盐腌在缸里,过些日子,食盐使韭菜里的汁水不断渗出,黏稠地将细碎的、腌得发黑的韭菜黏合在一起,这就是咸韭菜。常吃浆水的人都知道,这看上去丑丑的咸韭菜是浆水面的魂魄,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一碗浆水面里只需放一筷子咸韭菜,异香便立刻散布到整碗面里,吃到最后一口都能感受得到—这“内功”实在深厚。另一种做法是将春韭菜切段儿,多油炒熟,当作作料直接调在面里。炒春韭菜看上去没咸韭菜那么粗粝,香味也不再鲜明,收敛了许多。不过,发白的浆水与翠绿的韭菜搭配起来,韭菜像穿梭于洁净湖面的细窄船只,很好看。
还有马齿苋、蕨菜、灰灰菜、乌龙头等许多野菜,都在春天悉数登场。虽然大部分的做法都是焯水凉拌,但各有各的香,各有各的好。今天,许多人还要探究这些食物的药用价值,以食进补,越过越精细,口腹之欲反而被边缘化了。许多春天生的蔬菜,反季节也能种植食用,只是食材原本的味道要寡淡许多。从食物管窥,当季节边界渐渐变得模糊,人们才感知到,应时才是自然、才是上策,于是时令野菜又吃香起来,在市场上标着高价,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但是,相较药用价值、食补价值,食物最吸引人的本该是各种各样的香味。而这些香味最大的价值,与这春天一样,是使我们学会“贪 生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