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木笑
历史中总有些事情充满哲理,值得玩味,一种文明往往在类似断绝的边缘绝地反击,更伟大的文明在貌似复古的沉疴中迎来新生,比如欧洲的文艺复兴对希腊、罗马古典时代的推崇,迎来的却是新兴资产阶级思想文化启蒙的曙光。而这种对欧洲古典文化的传承就像我国历史上的古文运动等一样,传承既是目的更是手段,对现实的反抗和对未来的憧憬才是其真正的意图。莫要小瞧这种文化层面的微澜,潮流背后是一个阶级、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自觉和不自觉的觉醒,而文化在形而上的层面成为了决定历史走向的精神之舵,“文章千古事”绝非夸大其词。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中国诗词大会》在近两年的火爆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中国诗词大会》原本是央视继《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谜语大会》之后,由科教频道创意的一档大型演播室文化益智节目。说实话,这个节目即使当初有着央视首档全民参与的诗词节目的噱头,也不足以撬动或者解释后来其在整个社会造成的轰动效应。连续两季的《中国诗词大会》都在春节期间播出,在中华民族传统佳节的档口,人们竟然像当年对待春晚一般开始逐渐习惯与其一起过年。尤其是第二季,播出时间由上一季的大年初五提前至大年初二,在贺岁节目扎堆的黄金时间,首轮播出竟然吸引了近12亿人次收看,互动超过4000万,微博话题阅读量突破了1.3亿次,Facebook流量竟然也达到了824万次……我们称其为“现象级”的媒体案例确实是不为过的。
争论却由此而生,相当多的人对此是持否定甚至讽刺态度的。他们认为这完全是媒体的炒作和主流的某种推波助澜,节目中的九宫格、干扰项、抢答等方式很有“应试”味道,“从诗词大会生出学霸情结是一种不堪”“诗词大会说白了还是一场电视秀”等言论也十分流行。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成书并发行似乎更是“予人口实”,在关心这一事件的网友中又引发了不少反弹。世界是多元的,我们必须允许不同的声音,捍卫所有人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而且那些否定甚至讽刺的声音确实并非一味空穴来风,诗词大会虽然走红了,但我们当下的文化环境确实并不让人乐观,这些都是应该客观承认的事实。所以,不妨结合着诗词大会的精彩瞬间,放开眼光至现象的背后,甚至站在一个更宏观的历史角度回望我们这个族群这些年的一路走来,也许能够从这一现象级的媒体事件中得到更多裨益。
不管人们如何评判《中国诗词大会》这一现象本身,世人不可回避的仍然只是一個问题:目前传统文化丧失的事实和传统文化复兴的不尽人意。一方面,人们对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持肯定态度的,传统文化是我们这个民族最为重要的命脉,是绝不能丧失的。另一方面,人们对市场化味道越来越浓郁的所谓“国学热”感到反感乃至出离愤怒。这是完全符合文化研究评判标准的,让人们反感和愤怒的因素就像美国著名学者和“毒舌”保罗·福塞尔在其红遍美国的著作《恶俗》中所揭示的,“恶俗是指某种虚假、粗陋、毫无智慧、没有才气、空洞而令人厌恶的东西,恶俗就是将本来糟糕的东西装扮成优雅、精致、富于品味、有价值和符合时尚。”
是的,人们并不反对《中国诗词大会》,相反人们觉得作为中华民族最主要的精神特质之一的诗的情怀是我们要永远传承的国风,人们只是对这些年打着“国学”旗号在各类“坛”字号节目中名利双收的所谓“大师”实在深恶痛绝,也对这些年打着“传统文化”旗号在各类学校中饱私囊的无良企业着实恨之入骨。不管言论上是褒是贬,所谓爱之深,盼之切,对于我们的传统文化,人们的感情是深沉的,神经也是敏感的,《中国诗词大会》这一现象为何会火成这样,已经出版的第二季图书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因为,这是在中国。”
正因此,《中国诗词大会》这种媒体现象在传播学角度更像是一种“引燃”,其早已有着深厚的社会和受众基础。虽然“国学热”中有诸多不尽人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开放三十余年之后,我们对欧美文化从推崇到狂热,如今似乎已经开始按照规律在降温。而同时,一种审美的回归悄悄在社会各个角落和人们的心底蔓延,“中国风”开始越来越成为一种时尚:当年周杰伦、方文山的《东风破》《发如雪》《菊花台》《青花瓷》等一系列歌曲开启了音乐领域的国风节奏,如今的许嵩、董贞、河图等新锐音乐人也正在接棒;在各类欧美名牌成为时尚和身份象征的热潮逐渐经过后,唐装、旗袍和各种中山装的改版逐渐成为时尚界的新宠;欧式家装确实风行了很多年,但如今年轻人中,很多更喜欢极简的“中国风”装修风格;甚至某种程度上,以《诛仙》《凡人修仙传》《鬼吹灯》《盗墓笔记》《明朝那些事儿》等为代表的网络文学类型的勃兴,也很能说明人们在审美方面的某种转向和回归……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巧合,保罗·福塞尔面对当时美国文化的问题写出《恶俗》之后,又补刀了一部同样出名的《格调》。在那部更加理性的《格调》中,保罗·福塞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样一个社会事实,格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貌似“复古”的品味,就像在“上层阶层”和更加神秘的“看不见的阶层”中,他们会非常自然地流露出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欧洲文化的推崇和深刻理解,他们的生活细节在自然展露其深入骨髓的欧化,这是一种审美,更是一种信仰。而《中国诗词大会》两季的火爆,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正是人们开始从上述相对外在的审美回归终于向内在的审美追求前行,这是美学规律的必然,更是一个民族复兴和新生的“小确幸”。
在这种带有复兴色彩的审美回归的背后,让人感到高兴的是,诗词成为越来越多人的一种生活状态,成为一种涵养本心的道场。更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这种情况的蝴蝶效应完全可能提升整个族群的“格调”和精神境界,而且这正发生在更加年轻的一代身上。《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的总冠军“00后”武亦姝给世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位上海复旦附中的在读高中生在第一轮以一敌百的个人追逐赛中,一口气答对全部9道题,得到317分的高分,这个环节破200分已经很不易了。在攻擂资格争夺赛中,武亦姝PK百人团中最厉害的选手陈思婷,以“月”为主题字行“飞花令”煞是精彩,两个女孩在不到3分钟的时间里,各背出了7首带“月”的诗句,后又与大学语文老师王子龙进行比拼,两人连续说出数十句带“酒”的古诗词,犹如天女散花……
如果以如今“网红”的标准来看,武亦姝这位小姑娘长相并不出众,成名后也十分不懂“炒作”,竟然婉拒了所有采访,可这些却并未影响其成为众多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心中的“女神”。也许武亦姝在2月1日“飞花令”环节的表现很能说明其中的原因,当时其以“月”字吟诗,被提醒说诗句重复了,小姑娘随即脱口而出《诗经·七月》中的诗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没有什么慌乱,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这令大量网友被其气度和才情折服,不少人感慨:这才是“00后”的正确打开方式,评委蒙曼老师随即也由衷赞赏道:“诗歌的真善美是渗透到她心里去的。武亦姝的谦逊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有诗意在她心中,她站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样子,诗意就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其实也是大众喜欢武亦姝的真正原因,在烟熏妆和各种“门”喧闹了多年之后,被生生定义在“小时代”的人们对于各种矫揉造作的“女神”或者“女王”真的已然疲劳和逆反。也许,大家实在是面对了太多的“非诚勿扰”,于是心中逐渐开始重新拾起最初的向往和悸动,那是泼墨山水中如画如烟的女子,那是我们心中真正的中国女孩儿。武亦姝虽然突出,但并非个例,古诗词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对人性情的涵养在《中国诗词大会》的各个细节绽放。“百人团”的选手从各地普通诗词爱好者中选出,上至七旬老人,下至七岁儿童,既有大学教师,也有工人农民,还有在中国学习工作的外国友人。气质隽永的独臂女孩儿张超凡、在工作之余抄读古诗文的小伙子毕凯、用诗词磨炼意志的抗癌农民白茹云……这些平凡的生命却给广大观众更多的震撼和感动,让我们明白在中华诗词带来的审美回归之外,更让人心中温暖和激荡的是诗词熏陶下虽然普通但却高尚的灵魂。
就此而言,我们一直以来所喜爱的“中国风”其实并非虚无缥缈,这“国风”就是一个个身世平凡但内心隽永的生命的合集,他们没有处庙堂之高,也没有居江湖之远,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是北师大校园的“快递小哥”,是油田钻井平台的“诗词男神”,更是守在电视机前点头微笑的你我。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审美和风范其实早已深深渗透进我们的骨子里。激烈的社会变化和市场化的强烈冲击,也许暂时让我们的族人有些发懵,有些彷徨,甚至有些迷失,然而那些貌似沉醉在灯红酒绿中的炎黄子孙在内心最深处仍然保存着一份中国人特有的诗意和诗心,因而纵然沧海桑田,国风不死。
毫无疑问,这份独有的文化基因才是构成一个民族的核心精神,才是支撑一个文明源远流长的本源动力。不管围绕《中国诗词大会》有什么样的争议,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近20年以来,这是带有“国风”气质的知识大众形象在市场经济完全延展开的情况下,第一次集体出现在荧屏舞台上,并引领热潮。这些年,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在整体气质上是停滞甚至倒退的,功利主义的、市侩主义的、小市民主义的、职场腹黑主义的,甚至颓废主义的各种气质都有着逐渐扩大的市场,唯独我们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汉唐气象”“仁义礼智信”“温和从容”“腹有诗书气自华”等中华气质几乎没了踪影。这样的气质风气的停滞和倒退,自然就会形成一见面就问你收入有多少,住多大的房,有多少钱的车这样的价值观漩涡。而武亦姝、陈更、曹羽、彭敏等《中国诗词大会》中的选手给我们最大的温暖正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清流形象,其价值观方面的吸引力才是《中国诗词大会》最为宝贵的现实意义。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与其说这是传统文化的逐步复兴,倒不如说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未来新生的希望。
其实,“眼前的苟且”和“诗和远方”之争正是我们目前内心矛盾和现实彷徨的真实写照。我们每天如沙丁鱼般挤在上下班的地铁公交里,我们每天被分割在狭小的格子间里任劳任怨,在加班结束的深夜,我们疲惫的双眼却仍能瞥见夜店狂歡的人群,活着似乎对别人来说都是生活,而对我们来讲却永远是生存。我们虽然知道诗可滋养性情,可借古喻今,可切中时弊,可成风化人,可现实却是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而言,诗其实是人生的彼岸,那里虽有风花雪月,有大漠长河,而我们却也许终生都只能在此岸,结婚生子,柴米油盐,怅然感慨中,我们发誓再也不会去关心什么“诗和远方”。
可是,我们现实的表现却“出卖”了我们的内心。无独有偶,在《中国诗词大会》收视火热的同时,从2016年底开始播出的书信朗读类节目《见字如面》,同样以诚挚的感情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打动了我们,而《舌尖上的中国》《我在故宫修文物》等电视文化节目也总让我们产生强烈的内心共鸣。我们终于明白,很多事不是我们嘴上说说发狠的话就能作数的,在我们内心最深处仍然固执地为自己保留着一处柔软,那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是“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那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是我们这个民族不死的国风,更是你我生命中永远渴望的新生。
作者系中国古代文学硕士,豆瓣网知名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