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雪瑶 姜 孟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语言脑科学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双语或多语者所掌握的几种语言之间,由于共性和差异,所发生的在使用中的彼此影响,被称作“语言迁移”。母语对二语的影响(即所谓“顺向迁移”,forward transfer) 一直是研究的热点,为学界所熟知。相比之下,二语(包括三语、四语等)如何对母语发生影响(即所谓“逆向迁移”, backward transfer),一直关注较少,研究有限。从历史来看,Weinreich (1953)最早论及了二语对母语的影响问题,他将“语言干扰(language interference)”定义为“双语者话语中背离第二语言和母语规范的事例”,暗含了二语对母语使用的影响。Odlin(1989)在定义“借用迁移(borrowing transfer)”时也论及了这一问题。他指出,二语在词汇层面会对母语产生影响,导致母语词汇的磨蚀现象。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开始着手从语音、词汇、句法、语用以及概念认知等多个层面探讨二语对母语的影响即“逆向迁移” (Ulbrich et al., 2014;Khachatryan et al., 2016; Kasparian et al., 2017; Aveledo & et al., 2016; Baus et al., 2013; 董燕萍等, 2010; 张爱萍, 2014)。单就词汇层面的逆向迁移研究而言,主要从二语对母语词汇“使用”与“加工”的影响两方面展开,着眼于获取词汇语义逆向迁移存在的证据。
第一类研究大多对双语者的母语使用情况与单语者的语言使用情况进行对比,将两者在词汇使用上的区别视为二语词汇语义逆向迁移的结果。例如,Collan (2011)等和Sadat(2012)等人研究发现,与单语者相比,双语者在语言产出时的速度更慢,单词产出量更少。Laufer (2003)通过词语搭配可接受度判断任务,考察了希伯来语对俄-希双语者的影响,结果发现,与俄语单语者相比,生活在以色列的苏联移民对希伯来语式“不地道”俄语搭配有着更高的可接受度。此外,Malt等(2015)、Pavlenko等(2011)分别考察了汉英双语者、俄英双语者用母语进行物体命名的表现,结果显示,与汉语单语者或俄语单语者相比,双语者更倾向于用二语(英语)的表达方式进行命名。这些结果表明了二语对母语造成的语义或概念方面的影响。
第二类研究致力于揭示母语词加工中的同源词效应、同形词效应以及同译词效应,以此证明词汇逆向迁移的存在。Nakayama等(2013)采用掩蔽启动范式和词汇判断任务,考察英语词对低频日语同源目标词(片假名方式呈现)及非同源目标词(汉字方式呈现)的启动效应,结果发现,高、低水平日-英双语者加工同源目标词的反应时均显著快于非同源目标词,证明了日英同源词加工中的逆向迁移。Nakayama等(2016) 进一步采用掩蔽启动范式和词汇判断任务,对比高水平日英双语者在英语翻译对等词启动条件下,对相关日语目标词或无关日语目标词进行词汇判断的反应时,结果发现了显著的英语翻译对等词启动效应,证明日英非同源翻译对等词加工中也存在逆向迁移现象。Wang (2013)在类似的实验中,也发现了平衡汉-英双语者汉语加工中的英语翻译对等词启动效应。Khachatryan等(2016)首先采用荷语词汇启动范式,通过语义关联判断任务,发现了荷-英双语者同形词加工中的逆向迁移现象。在此基础上,他们进一步对二语(英语)意识进行显性操控,结果发现同形启动词对同形无关词(以荷语方式呈现的同形词的英语语义相关词)的加工产生了显著的促进效应,与控制条件相比,被试对该类词进行语义关联判断时诱发的N400波幅显著降低。
除同源词效应与同形词效应外,二语同译效应也被视为词汇语义逆向迁移的重要证据。在语言迁移研究文献中,“母语同译效应”一直被视为词汇顺向迁移的证据。例如,Jiang (2002, 2004)让被试对语义相关的英语同译词对和英语异译词对进行语义关联度判断,结果发现,与英语单语者相比,汉-英或韩-英双语者在同译词对上的语义关联度评分显著高于异译词对,且反应时更快;Tagashira (2017) 采用相同的实验范式,在日-英双语者身上发现了同样的同译词效应;张萍(2016)通过在线语义相关性判断任务和语境化辩词任务也发现,与英语异译词相比,被试对英语同译词对进行语义关联判断的反应时更快,且词类、具体性和语境均未对实验结果产生影响;张萍、卢雅睿(2016)采用类似的语义相关性判断任务,发现了中-英-日三语者英语及日语加工中的汉语同译效应。采用相似的研究范式,一些学者致力于考察母语词汇加工中的“二语同译效应”,以证实词汇逆向迁移的存在。Degani等(2011) 首次发现了母语词汇加工中的二语同译词效应。他们的实验证实,与英语单语者相比,无论是希伯来语-英语双语者还是英-希双语者都认为,本应处于同一语义关联水平的英语“同译词对”比英语“异译词对”有着更紧密的语义关联。这表明二语也会对母语词汇的加工产生影响。在另一项研究中,Degani (2011) 用英语同译词或无关词替换句子中的目标词,以比较被试对不同词类替换引起的违例的敏感性,结果发现与英语单语者相比,西-英双语者与英-西双语者在两类替换违例情况下的眼动指标都有所不同,再次为词汇语义的逆向迁移提供了有力证据。
以上研究主要以平衡双语者或在二语环境中生活多年的熟练双语者为研究对象,另有一些针对非平衡二语学习者的研究也发现,母语环境中高水平非平衡晚期二语学习者在母语词汇加工时也会受到二语词汇语义的影响(Khachatryan et al., 2016; Kasparian et al., 2017)。
除了实证研究外,一些理论模型也预测了词汇语义逆向迁移的存在。例如,Cook (1991) 的“复合能力”(multi-competence)模型认为,一语系统和二语系统并非完全分离,而是在双语者大脑中形成一个综合的、动态的语言体系,由于两种语言系统的联系性,二语便会对一语产生影响。双语词汇通达的“非选择性加工观”也认为,一种语言的词汇语义系统的激活会扩散到两种语言的词汇系统。因此,无论是在单语或双语环境中,双语者在进行母语词汇加工时不可避免地会激活其二语系统中的对译词及相关词,导致一语和二语词汇产生竞争, 从而相互影响(Soares et al., 1984; Moon et al., 2011)。
综上所述,词汇语义逆向迁移得到了一些理论模型的支持,更获得了不少实证研究的支持。然而,这些实证研究总体上还比较有限,研究方法也主要限于词汇测验与行为加工方法,从二语同译词效应角度开展的研究更是鲜见。鉴于此,本研究拟运用ERPs实验技术,采用句子尾词违反范式,考察英语对中国高水平汉-英双语者汉语同译近义词加工的影响。
2.1.1 研究问题
中国高水平汉-英双语者在加工汉语同译近义词对时,是否会受到二语英语的影响?
2.1.2 被试信息
随机选取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二、三年级18(3男15女)名硕士研究生,年龄为22-28岁,母语均为汉语,均通过英语专业8级考试,身心健康,无神经损伤史,右利手,视力正常或矫正后视力正常。实验前所有被试均签署知情同意书,实验结束后给予一定的报酬。
2.1.3 实验材料与设计
实验材料的选择与Jiang(2002) 类似。首先从《汉语近义词词典·汉英对照版》(第一版)中选出58对可译为同一英语词的近义词对,随后将以上汉语词以乱序的形式呈现给三名不参加正式实验的汉-英双语者,要求他们写出汉语词的英语翻译对等词。若至少两名被试将同一对汉语近义词译为同一英语词,则将其归入汉语同译近义词对。按此流程,最终筛选出30对汉语同译近义词对。随后将以上汉语词输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现代汉语语料库,查询每个词独有的搭配情况,并据此将各词置于句子中,形成尾词范式的句子。以“道理”和“原因”两词为例,两个词均可译为reason,经语料库查询可知,常见“讲道理”,未见“讲原因”;同样,常见“调查原因”,未见“调查道理”。另外,选取30个与汉语同译近义词对无关的汉语词作为填充词,参照正式实验材料的方式编写成句子,最后得到60组材料。每组材料均包含尾词与句子主干搭配一致句、搭配不一致句以及填充句各一句,包含同一对汉语同译近义词的两组句子实现交叉平衡。实验材料样例如下:
(1)a. 刘敏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这样不讲道理。 (搭配一致)
(1)b. 刘敏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这样不讲原因。 (搭配不一致)
(1)c. 刘敏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这样不讲钱包。 (填充)
(2)a. 葡萄牙方面已任命了一个委员会调查这次事故的原因。 (搭配一致)
(2)b. 葡萄牙方面已任命了一个委员会调查这次事故的道理。 (搭配不一致)
(2)c. 葡萄牙方面已任命了一个委员会调查这次事故的钱包。 (填充)
实验为3水平(句子类型:搭配一致、搭配不一致、填充)被试内设计,因变量为被试理解关键词(尾词)时的脑电。 实验预期,汉-英双语者被试在“搭配一致”与“搭配不一致”条件下加工作为尾词的“汉语同译词对”时,会激活共享的英语翻译对等词(即其共享的英语词汇语义知识),导致被试易对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产生一定程度的混淆,造成两种条件下相似的脑电表现。
2.1.4 实验程序
图1 实验一基本流程图
实验在四川外国语大学“外语学习认知神经重点实验室”完成。采用E-Prime2.0编写程序。首先在屏幕中央(背景为黑色,刺激为黄色)呈现持续时间为600ms的注视点“”,随后呈现句子的主干部分。当被试认为已完全理解该部分句子的意思后,即按任意键继续。在500ms的空屏后,呈现“尾词”,持续时间为500ms。实验记录被试对尾词进行理解的脑电信号。最后再呈现600ms的空屏,随即进入下一试次。每30个试次设置一次休息。所有实验刺激均以完全随机方式呈现。具体实验流程如图1所示。
2.1.5 ERPs记录与分析
实验使用Neuroscan EEG/ERPs工作站,通过64导电极帽记录EEG信号。参考点击位于双侧乳凸,位于左眼上下眼眶的电极记录垂直眼电(VEOG), 位于双眼1-1.5cm处的电极记录水平眼电(HEOG)。滤波带通为0.05-100Hz,采样频率为500Hz, 头皮电阻小于 5kΩ。完成连续记录EEG后离线处理数据,根据垂直眼电矫正眨眼伪迹,并进行30-60Hz(24dB)的无相移带阻滤波。脑电分析时程为-150ms-1000ms,波幅大于±100μV 被视为伪迹自动剔除,分别叠加并平均刺激诱发的EEG信号,得到锁时的ERPs总平均波形。
实验结果通过SPSS16.0软件进行统计学分析。实验对被试理解尾词时的N400(280-510ms)波幅(Amplitude)进行三因素重复测量方差分析,对不满足球形检验的统计效应的采用Greenhouse-Geisser法进行校正p值。统计分析中的三个因素分别为:句子类型(搭配一致、搭配不一致、填充)、 脑区(前部:F3/FZ/F4;中部:C3/CZ/C4;后部:P3/PZ/P4)、半球(左侧:F3/C3/P3;中线:FZ/CZ/PZ;右侧:F4/C4/P4)。对句子类型主效应进行事后多重比较。
2.1.6 结果与讨论
最终对15名有效被试的脑电数据进行统计分析(有3名被试的脑电数据由于伪迹过多而没有被纳入结果分析)。根据被试对目标词进行理解时的ERPs波形图(见图2)可知,在目标词出现400ms左右出现了一个峰值达到最大值的负波,根据其出现的时间窗280-510ms,该负波被认定为N400。
图2 实验一三种句子条件下诱发的ERPs平均波形图
N400通常被认为是反映语义加工的标志,在语义违反情况下容易受到诱发(Kutas et al., 1980;孟迎芳 等, 2016)。此外,有学者指出,N400的波幅对刺激的变化最为敏感(Kutas et al., 2011)。本研究对被试在三类句子条件下的N400(280-510ms)波幅进行了重复测量方差分析,结果如表1所示。句子类型主效应显著,F(2, 28)=32.144,p=.000。句子类型与半球的交互效应显著,F(4, 56)= 4.994,p=.004; 句子类型和脑区的交互效应显著F(4, 56)=12.238,p=.000,但句子类型、脑区和半球的交互效应不显著(p=.141)。
表1 实验一N400波幅(uV)的三因素重复测量方差分析结果
Note:*p<.05, **p<.01, ***p<.001
对句子类型主效应进行事后多重比较分析(见表2),结果显示,三类句子条件下的N400波幅均存在显著差异。具体而言,“搭配一致句”与“搭配不一致句”的N400波幅相比,差异显著(p=.000);“搭配一致句”与“填充句”的N400波幅也具有显著差异(p=.000);“搭配不一致句” 与“填充句”仍具有显著差异(p=.000)。
表2 句子类型主效应事后多重比较
Note:*p< .05,**p< .01,***p< .001
根据以上结果可知,被试能够辨析实验中汉语同译近义词对的语义差异,英语翻译对等词并未对汉语同译近义词的加工产生影响。然而,根据双语词汇通达非选择性加工观的双语词汇提取模型(如双语交互激活BIA模型、BIA+模型),一语和二语的词汇表征共同存储在一个整合的心理词库中,并且词汇的通达是非选择性的,在两种语言间存在着目标语的竞争(Dijkstra et al., 1988; Dijkstra et al., 2002)。当被试对字符刺激进行加工时,会同时激活存储于同一心理词库的两种语言信息。由于成对的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共享同一个英语翻译对等词,则对这两个汉语词的加工会导致该英语翻译对等词的语义信息的伴随激活,从而使得这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在词汇语义上联系更为紧密,造成被试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产生混淆,甚至完全“混为一谈”。但如实验结果并非如此,对此该作何解释呢?我们认为,这可能是由于汉语同译近义词对共享的英语翻译对等词的词汇语义信息激活程度过低(甚至完全没有受到激活),因而不足以使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在词汇语义层面趋同化所致。再考虑到本试验中的被试虽然英语水平较高,但仍实为母语优势的汉-英双语者,又处在汉语(母语)环境下,其二语词汇语义信息激活较低,不足以影响母语词汇加工的可能性更大。
文献回顾部分Khachatryan等(2016)的有关研究曾表明,二语意识是二语影响母语词汇语义加工的一个重要因素。为此,我们设想,当唤起被试的英语(二语)意识时,英语便会对汉语(母语)词汇加工产生较大的影响。鉴于此,本研究以实验一为基础,进行后续实验二,通过显性操控汉-英双语者被试的二语(英语)意识,考察被试在加工汉语同译近义词对时是否会受到英语的影响。
2.2.1 研究问题
在英语诱导条件下,中国高水平汉-英双语者对汉语同译近义词的加工是否会受到英语的影响?
2.2.2 被试信息
同实验一。
2.2.3 实验材料、设计与程序
实验材料、设计及程序与实验一基本相同,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在呈现句子主干部分之前,先呈现汉语同译近义词对的共享英语对译词作为诱导,以激活被试的英语(二语)词汇语义知识。实验二的具体实验程序如图3所示。实验一与实验二的时间间隔为两周。
图3 实验二基本流程图
2.2.4 ERPs记录与分析
均同实验一。
2.2.5 结果与讨论
15名有效被试的脑电数据进入最终统计分析。与实验一相似,在目标词呈现400ms左右,诱发了一个峰值达到最大值的负波N400(280-510ms)(见图4)。重复测量方差分析显示(见表3),句子类型主效应显著,F(2, 26)=19.732,p=.000;句子类型与脑区交互效应显著,F(4, 52)= 7.114,p=.002;句子类型和半球的交互效应显著F(4, 52)=3.418,p=.023;句子类型、脑区和半球没有显著的交互效应(p=.536)。
图4 实验二三种句子条件下诱发的ERPs平均波形图
因素dfF sig.η2句子类型219.732.000∗∗∗.603句子类型×脑区47.114.002∗∗.354句子类型×半球43.418.023∗.208句子类型×脑区×半球8.829.536.060
Note:*p<.05, **p<.01, ***p<.001
对句子类型进行事后多重比较分析表明(见表4),“搭配一致句”与“搭配不一致句”的N400波幅差异不显著(p=.064),“搭配一致句”与“填充句”的N400波幅差异显著(p=.000),“搭配不一致句” 与“填充句”差异显著(p=.001)。
表4 实验二句子类型主效应事后多重比较
Note:*p< .05,**p< .01,***p< .001
这表明,被试在理解汉语同译近义词对时,在一定程度上混淆了两个词的词汇语义信息,二语英语对汉语(母语)同译近义词的加工产生了影响。该结果与Khachatryan等(2016)关于“二语意识是二语影响母语词加工的重要因素”的结论一致。在本实验中,英语诱导材料使被试处于英语加工模式状态,直接增强了其二语意识。当被试对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加工时,对应的英语词词汇语义信息不仅同时受到激活并且激活程度大大增强。受到强势激活的共享英语对译词信息,使得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在词汇语义上趋同化,从而使得被试模糊了两个词的语义差别,导致“搭配不一致”的句子的语义可接受度得以提高,趋近于“搭配一致”句的可接受度,在脑电上反应为相近的N400波幅。
实验一通过尾词违反范式,采用在线句子理解任务,考察英语对中国高水平汉-英双语者汉语(母语)同译近义词加工的影响。结果显示,被试在搭配一致和搭配不一致条件下加工汉语同译近义词(尾词)时,所诱发的N400波幅具有显著差异(p=.000),被试能够根据词汇的不同语义搭配区分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其共享的英语对译词未对汉语同译词对的加工产生影响。实验二进一步探讨英语诱导条件下英语(二语)对母语同译近义词加工的影响,结果显示,当呈现英语对译词作为诱导词时,被试在搭配一致和搭配不一致条件下加工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时的N4000波幅差异不显著,共享的英语对译词的词汇语义知识使被试混淆了两个汉语同译词的细微语义差别,使搭配不一致的句子在语义上合理化,表现出与加工搭配一致句相似的脑电表现,英语影响了被试对汉语同译近义词的加工。
以上研究结果与以往的研究结果相一致。一方面,不少研究已经证明,在二语环境中生活多年的高水平二语学习者或平衡双语者,会受到二语逆向迁移的影响 (Degani et al.,2011; Wang, 2013; Malt等(2015 )。究其原因,长期处于二语环境中二语学习者,其二语系统与母语系统同样发达,两种语言加工模式激活程度相当,在一定条件下二语系统的激活甚于母语系统,因而在加工母语时易发生二语的词汇语义逆向迁移。Malt et al. (2015)的研究似不支持这一结论,因为该研究发现德语单语者在接受一段时间的西班牙语教学后,其命名模式也产生了变化。但深入分析后发现,该实验中被试接受的语言教学为沉浸式教学,且教学结束后的调查显示,被试日常生活中运用西班牙语的比例高于德语。另一方面,不少研究也表明,在母语环境中的高水平非平衡二语学习者,由于其二语系统与母语系统相比,完善程度较低,且所处母语环境制约了二语系统的激活,这就使得这类二语者在加工母语时优先激活了母语系统,母语的使用不受二语系统的影响。但一旦某种特殊条件使被试有意识地调用其二语系统时,二语词汇语义知识便会发生逆向迁移。Khachatryan等 (2016)的研究便是明证。该研究中的被试为英语水平较高的荷英双语者,被试一直处于荷兰语环境中,且荷语为日常交流的优势语言,因此,只有当被试意识到启动词为荷语-英语同形词时,才会产生同形词对同形无关词(以荷语方式呈现的同形词的英语语义相关词)的启动效应,即发生英语词汇语义知识的逆向迁移。同样,在本实验中,虽然所有汉英双语被试都为通过英语专业八级的英语专业研究生,英语水平相对较高,但由于其汉语仍为优势语言,因而只有在有意激活英语系统即实验(二)的英语诱导条件下,才会发生英语词汇语义知识的逆向迁移,即发生英语(二语)对汉语(母语)词加工的影响。
本研究结果与Cook (2003) 提出的整合的连续统(integrative continuum)模型的预测也相一致。该模型认为,双语者大脑中存储着一语和二语两个语言系统,这两个系统处在从完全分离到完全整合的一个动态变化过程中。当两种语言系统处于部分整合的状态时,就会相互影响,此时,二语词汇语义信息就可能对母语词汇加工产生逆向迁移。基于此模型,结合Dijkstra 等人(Dijkstra et al., 2002; Dijkstra, 2005)提出的“BIA+”模型对词汇识别系统的描述,我们对两个实验的结果解释如下(图5所示)。
图5 诱导条件下汉-英双语者英语词汇语义逆向迁移过程
对于实验一,非平衡汉-英双语者被试的汉、英两种语言系统共存于同一心理词库中,各系统的亚词汇、词汇、语义信息在不同的阶段以不同的融合程度分布在各层次中。虽然被试的英语水平相对较高,但在母语环境中,汉语仍为其优势语言。当汉语同译近义词呈现时,被试优先选择了汉语加工模式,在亚词汇、词汇、语义层面都优先选择激活汉语词汇特征信息,而抑制英语词汇信息的激活。同时,由于汉语为象形文字,英语为拼音文字,两种语言在正字结构上有着明显的区别,因此亚词汇层面便优先对汉语节点进行了激活。由于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有着不同的亚词汇、词汇特征,因而激活的语义信息也各不相同。在这种情况下,被试便能够完全辨析汉语同译近义词对的语义区别。
实验二中,当呈现英语刺激作为诱导时,汉英双语者被试的英语意识得以唤醒,使其预先处于英语加工模式中,此时,各层面中两个系统的信息都融合分布。当汉语同译近义词呈现时,汉语、英语信息在亚词汇层面受到同等程度的激活。尽管根据刺激的正字结构特征,在词汇层面上,汉语、英语信息激活的强度或有不同,但在语义层面上,由于汉语同译近义词对共享同一个英语翻译对等词,两个词的语义信息都包含在同一英语词的语义信息中,在经济加工策略的驱使下,优先选择对包含范围广的英语翻译对等词的语义信息进行了激活,由此,两个汉语同译近义词在语义层面激活了同样的信息,因而使得汉-英双语者在一定程度上“误认为”汉语同译近义词对在语义上相同,英语翻译对等词的语义信息发生了逆向迁移。
尽管本研究获得了以上有价值的发现结果,但也存在以下局限性。首先,本研究只考察了由两个同译词构成的同译近义词对的情况,未考察由多个同译词构成的同译近义词组的情况;第二,本研究在选取同译近义词对作为实验材料时,由于实验设计上的限制,未考虑“词类”“ 词汇抽象性”等潜在的影响因素;第三,本研究只考察了汉语同译近义词的加工,未涵盖到汉语异义词的加工;第四,在实验设计中,我们虽然设置了“填充”条件作为“搭配一致”与“搭配不一致”的对照条件,但理想的做法还应设置一个 “汉语单语组”者作为对照。此外,今后还应从交叉验证的角度,通过测验、语料库等多种方法手段,对学习者学习使用同译近义词的行为做长时深入的考察。
本研究采用EEG/ERPs研究手段,运用尾词违反范式,考察了中国高水平汉-英双语者汉语同译近义词加工中的词汇语义逆向迁移。研究结果表明,中国高水平汉-英双语者在加工汉语同译近义词时,英语词汇语义知识一般不发生迁移,但当学习者受到诱导,英语意识被提升时,英语词汇语义知识发生逆向迁移,英语影响学习者对汉语同译近义词的加工。
本研究为汉-英双语者汉语同译近义词加工中的英语词汇语义逆向迁移提供了初步的电生理学证据,其基本结论有助于揭示双语者两种语言心理表征、存储、提取与变化的规律与特点,有助于深入探索双语学习与使用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