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勤纱厂——从首创到垫底的转换

2018-05-30 22:18汪春劼
档案与建设 2018年11期
关键词:纱厂无锡企业

汪春劼

[摘要]作为江苏第一家以机器为动力的工厂,业勤纱厂被人们反复提起。但业勤纱厂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由于第二代管理者缺少办企业的热情,缺少进取精神,该企业很快从业界的首创者变成同行业的垫底者。梳理业勤纱厂42年的经营历程,对当今的企业管理者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关键词]杨艺芳杨藕芳业勤纱厂企业管理

作为一种社会经济组织,企业运用各种生产要素(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和企业家才能等)向市场提供商品或服务,以实现盈利。商场如战场,激烈的市场竞争使一些企业做大做强,一些企业破产淘汰。企业的寿命各不相同,优质企业长盛不衰,劣质企业迅速夭折,活过花甲之年的中国企业数量很有限。业勤纱厂存活了42年,虽不是很短寿,但其度过“童年”后“健康”一直存在问题,主要原因就在于第二代管理者不思进取。

业勤纱厂的创建

1895年无锡杨氏兄弟(杨艺芳、杨藕芳)开始筹办业勤纱厂,该厂于1896年底正式开工生产,是近代苏南第一家民营工业企业,中国第一家商办纱厂,全国第一家环锭纺织厂。业勤与南通大生纱厂、苏州苏纶纱厂于同一年(1895)开始筹办,但正式开车生产早于大生三年,早于苏纶半年多。作为江苏最早投产的民族资本纺织企业,开办时就引起各界人士的关注。

杨氏兄弟经历丰富,他们追随李鸿章,上过战场,办过洋务,担任过许多官职;作为世家子弟,他们家境优越,除无锡城中有多处豪宅,在惠山寄畅园旁还有一处园林式祠堂——潜庐,占地3亩多(今仍存)。兴办业勤纱厂时,杨艺芳丁忧在家,时年63岁,杨藕芳56岁。当时医学尚不发达,人的平均寿命不到50岁。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家境来看,杨氏兄弟都应该颐养天年,不应该“找事做”,可他们为何还要“第一个吃螃蟹”——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创办江苏第一家以机器为动力的工厂?他们的动机并不复杂——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使两兄弟产生了强烈的实业救国思想。

“窃自通商以来,洋货行销日广,洋药而外,以纱布为大宗。查近年贸易册,洋纱进口岁约二十三四万包(每包四百磅,合司马秤三百斤),售规银一千六七百万两,是洋药而外又增一大漏卮。关心时局者,每于此三致意焉。现复奉准苏杭内地通商,计彼族之侵我利权,占我生理者,似亦莫甚于纺织、缫丝诸大端,不待智者而知矣。”[1]

国门打开后,鸦片(即洋药)与洋纱在中国市场大肆倾销,导致白银外流,国力不振。《马关条约》签订后,列强又夺取内地的航运权,对中国经济造成了更大的创伤。基于民族危机的加重与实业救国的思想,杨氏兄弟不顾年迈体衰,创办业勤纱厂。

杨氏兄弟既从国家利益角度考虑了办厂的必要性,也从市场角度考虑了办厂的可行性。无锡传统棉纺织业发达,有良好的基础,土布对洋纱的需求量很大,又盛产棉花,且劳动力充足和交通方便,尚无机器棉纺织工厂的存在,有利于掌握企业发展的先机。加上杨藕芳曾主持过上海机器织布局,积累了办厂的经验。

业勤纱厂原计划“商本商办,定集商股规银二十四万两,以一百两为一股,合作二千四百股。先经创始杨(杨氏兄弟)、刘(刘鹤笙、刘叔裴兄弟)诸董招集一千二百股,嗣于苏沪等处续招四百股。为购机、建厂等需。尚余八百股以备各商附股。准于本年(注,指1895年)十一月,每股先交银三十两;明年二月,续交银四十两,按股随缴掣与厂收;至六月,再交银三十两,即以厂收换给股票息折。远省展期三个月。”[2]

当时无锡风气未开,虽然有所谓“官息”的优惠,即“所收股本自收银之日起,先支周息六厘,无论远近后先,扣足一年;至出纱之后,定为周息八厘”,但等到廠房建成,机器运到,除杨氏兄弟以外,其他股东应缴的16万两却迟迟未付。这致使机价花本无以偿付,洋商追逼,企业有流产的可能。幸亏杨氏兄弟为官多日,在官场上有不少朋友,于是他们通过两江总督刘坤一,垫借苏省积谷公款10万两,再向银行及北洋官员借款6万两,才凑足资本,开工投产。[3]

对24万两资本的用途,章程是如此安排的:“工厂现定先行开办一万零一百九十二锭,每经纱机一座计三百六十四锭。所定粗细纱机、清花机、钢丝梳花棉条机、引擎、锅炉、电灯、自来水、灭火机、修理机器、摇纱打包各机,色色俱全,装箱、保险、水脚一应在内。其英金一万九干七百余磅,约规银十三万五千两;进口税饷、运内地水脚及装机各约一万五千两;起造厂屋并基地等约三万两,共约规银十八万两。规定集股二十四万两,尚余六万两为本厂进花活本。每值新花登场,市价平正,自应宽购备储。其不敷行本,随时汇用,随时汇还,以资周转。”[4]24万两资本中,固定资产占18万两,流动资金为6万两。

因业勤纱厂是无锡第一家工厂,人们对工厂的外部不利因素(如噪声、烟尘等)并不了解,杨家征地没有遇到阻力。这与1900年荣氏兄弟兴办保兴面粉厂时,与反对者打官司大不一样。考虑到交通等因素,业勤厂址选在无锡东门外的兴隆桥,占地四十余亩。“凡厂屋位置,悉由西人依靳登绘画。所有纺纱机器及清花厂为两层楼。清花厂用铁梁、铁柱,地铺三合土,有厚墙、皮带弄与大厂隔别。至锅炉房、引擎房、铁木工厂、拣花厂、公事房、账房、工筹处、女工吃饭处、堆花栈、储料所、工人住房,均当次第择要建造,克期竣工。”[5]

业勤纱厂机器设备从英国进口,有细纱机38台,纱锭10192枚,摇纱机40余台,梳棉机、粗纱机若干。动力设备计有350匹马力双缸蒸汽机两台,兰开夏式火管锅炉两只,直流发电机一台。还有少量的车床、刨床等。早期业勤纱厂共招工人1070人,其中男工200名,女工800名,童工70名。工人工资低廉,女工工资平均仅一角。[6]

业勤纱厂的兴衰

1896年,杨艺芳丁忧结束,北上山西运城任河东盐法道,以后又在太原、天津任职,直至1902年他70岁才被准许告老还乡。业勤的管理主要由杨藕芳主持。

业勤纱厂初建时就建规立章,分工负责。“现当经始之初,事烦责重,头绪纷如,自应分任其劳,庶有责成。拟杨董藕芳、翰西两君定为经理机器、工程兴筑,兼理银钱;刘董鹤笙为经理银钱,兼理机器、工程兴筑;刘董叔裴为经理核对、出入账目、调度银洋,并稽察厂中工作事宜。责有攸归,无可推诿,仍随时随事和衷商榷。所有厂中议立规条并执事姓名,悬牌明示,各股商可一览便悉。半年会议一次,倘有未善,熟商酌改,三人中从两人之言,本经理决不固执成见也。”要求:“凡属购机、建厂与夫用人、营运,莫不实事求是,悉秉大公。”[7]

杨藕芳十分重视生产技术的引进,选派精干员工到上海的英国纱厂实习,回厂后根据实际条件进行仿照和改革。杨藕芳还十分注重研究用户的需要,把产品直接销向用户。业勤纱厂产品因此声誉鹊起,销路扩大,达到供不应求的程度。“初开工时,全厂日夜出纱约10000余磅,年用棉花25000担,年产棉纱6000至7 000件,值银140万元左右。”[8]1903年起,业勤纱厂连续三年增添纱锭,使全厂纱锭达到13832枚,除生产14支纱外,还增加了12支和16支纱,主要销往附近农村供织土布用。此时可以说是业勤纱厂的繁荣期。业勤开设十余年间,不仅还清了公款和债务,而且还有一定的盈余。

不幸的是,杨艺芳、杨藕芳先后于1906年、1907年病故,第二代企业管理者对企业的管理权归属产生矛盾。1908年,杨氏两房决定采取轮值经营的办法,即每隔三年轮换一次。1909年末,首先由三房杨藕芳长子杨森千的福成公司租办,1913年归长房杨艺芳幼子杨寿楣的同益公司租办。“这实际上是企业所有权与经营权的一种分离形式,但这种分离形式造成了企业产权不清晰和经营管理支持者不稳定性的问题,不利于企业的长远发展。”[9]1915年,杨寿楣将业勤股权并归三房,自己创办了广勤纱厂。

在广勤纱厂创办前,无锡已有振兴纱厂(1905年建),其后又有申新三厂(1919年建)。这些企业在产量、质量、品种上都有发展和提高,而业勤一直走租赁经营的模式,墨守成规。1921年杨森千去世后,业勤厂由杨森千之后人接办。由于继续采用租赁经营的方式,工厂设备越来越陈旧,质量也不稳定,经营不善,无法参与竞争,甚至1927至1929年一度被迫停工。1930年底,杨藕芳之幼子杨伯庚组建复兴公司租营七年,工厂略有起色。1936年又改由吴鹤琴(业勤旧人、高级职员)等集资租赁,但其中杨氏仍参加,因无需负担机器折旧、保养,一年即获利成倍。至1937年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后,业勤纱厂停工。11月25日,无锡沦陷,该厂被日军焚毁。有着42年历史、全国首家采用机器环锭纺纱的老厂,就此从人间消失。

比较中的思考

杨艺芳、杨藕芳创办业勤纱厂时,恐怕没有想到这家企业在他们过世后,会如此不景气,会有如此下场。业勤的命运同第二代企业管理者杨森千有很大关系。他没有父辈那种实业救国的济世思想,没有先人那种不怕困难一往无前的精神,缺少经营企业的兴趣和热情。从抗战前业勤与振新、广勤三家企业的数据对比中,就能看出差异。业勤厂资本额最初24万两,最高60万元,工人数最初1070,最高1217;振新厂资本额最初27万两,最高180万元,工人数最初1200,最高2650;广勤厂资本额最初80万元,最高150万元,工人数最初1475,最高2210。[10]杨藕芳去世时,业勤纱锭为13822,到1937年业勤消失时,纱绽数还是13822,30年间不仅产能没有增加,而且工厂设备毫无改善。到1930年,广勤、振新、申新、豫康、庆丰等无锡几大纱厂都购进新设备,生产细纱,惟有业勤“机械老旧,只能产粗纱,且出品迟钝,精细不匀,售价较新厂出品有10余元之高下之是也。”[11]

早在业勤开办前,创建者就对企业管理者有很高要求:“用人,宜有荐保也。本厂总理而外,最要执事约须五、六人。一收支银钱,一监督工作,一收掌花纱,此皆要缺,应由驻厂总理遴选,即由总理出立保单存厂。其余分庄买花尚须熟手、精明廉洁者四、五人,准由附股较多之人出交保单荐用。如有侵挪亏短,即由保人赔偿。派充之后,如有弊端及性情执拗,不洽众情,则不拘何人所荐,随时撤换,不敢徇庇姑容,贻误大局。”[12]可第二代管理者缺乏责任心,根本不把先人订立的规章当回事,“业勤厂总理向不到厂”。人事机构臃肿,企业管理人员虽多,职能机构很少,非生产人员中“有一些小开阶级”,“另外有些大股东荐来的人,只来吃住,并无工作。”裙带之风盛行于企业,造成冗员堆积,人浮于事。[13]

业勤紗厂的悲剧并非个案,许多家族企业在第一代创业者手上还红红火火,但到了第二代管理者,却因继任者能力、兴趣、志向等因素,导致企业业绩直线下滑,甚至破产关门。建立一个好的制度解决代际传承,是中国许多家族企业要面对的难题。

业勤纱厂虽以悲剧结尾,但其首创之功不可抹杀。它揭开了近代无锡大机器生产的序幕,是无锡近代纺织工业之嚆矢。它“非特开锡邑纺织工业之先声,抑且为全国商办实业之创始”。[14]

它对无锡近代工业的兴起起了开路先锋的作用,为后续企业的创办树立样板。工业企业丰厚的利润回报,促使更多的人投身其中。据《捷报》报道,业勤纱厂开办之初,“业务极兴旺,该厂产品供销常州、江阴、镇江、本县其他市镇。该厂虽然昼夜开工,但对常州府和苏州府的各个乡镇对该厂的需要,尚无法全部供应。……在富有效率的经营之下,该厂股息最少将为25%”。[15]当时宝成堆栈业主在比较了堆栈与近代企业后认为:“吾业之在锡金,大小三十余家,有益于商市者不少。总数达一万五、六千架,每架储货八十石。砻坊多至八、九十转,每转饲牛三、四头。动产与不动产之资本,垒然可观。而购利之薄,可发一笑,三、四厘起,十、八厘止,无过一分者。议视业勤纱厂,纺纱一包,赢利十余两;茂新面粉厂,用麦一石,赢利一两余,赚利之厚薄,判若天渊”。[16]事实上,高额回报的利益,正是近代无锡企业相继仿效创办的最根本的原因。无锡因有业勤纱厂开了先河,投资设厂办实业之风渐盛,集股也较容易,故近代工业出现得较早。

业勤纱厂也培养出了无锡最早的一批纺织工人和技术管理人员。

总之,提起无锡近代棉纺织业,提起无锡的工业化,业勤纱厂都值得关注,但其大起大落的过程也值得后人深思。

参考文献

[1][2][4][5][7][12]《锡山业勤机器纺纱公厂集股章程》,蔡剑鸣:《瑰宝生辉》,古吴轩出版社,2009年,第185、185、186、186、186、187页。

[3][10]严克勤、汤可可等:《无锡近代企业和企业家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2、303页。

[6]单强:《工业化与社会变迁》,中国商业出版社,1997年,第174页。

[8]《无锡年鉴》1930年。

[9]赵伟:《近代苏南企业集团的一体化战略研究(1895-1937)》,苏州大学博士论文,2011。

[11]无锡史志办编:《民国时期无锡年鉴资料选编》,广陵书社,2009年,第219页。

[13]杨伯康:《业勤纱厂回忆录》,转引自单强:《工业化与社会变迁》,中国商业出版社,1997年,第179页。

[14]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经济史课题组:《江苏省工业调查统计资料(1927—1937)》,南京工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66页。

[15]《捷报》1897年5月28日,汪敬虞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二辑,下册,中华书局,1962年,第688页。

[16]顾叔嘉:《储业琐言》1-2页,严克勤、汤可可等:《无锡近代企业和企业家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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