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贯
张志公先生(1918~1997年),河北南皮人,是我国当代著名语言学家和语文教育家。他早年就读的是中央大学外语系,后转学,毕业于金陵大学外语系,精通的是外国文学和语文学。之后因为工作需要,开始涉足中国语文教育的研究,由此全身心投入其中。因其见解卓著、硕果累累而成为语文教育大家。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转行”的,以至常常谦虚地表明:“我本来不是学习和从事语文教学这一行的,换个说法,是个外行。二十几年前,可以说是由于一个带点偶然性的机缘,我接触了这件事。”(参见张志公专著《语文教学论集·前言》这个机缘应该就是他在1949年后,先后任《语文学习》杂志主编兼任《中国语文》杂志编委,之后又任人民教育出版社汉语编辑室主任和外语编辑室主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审,并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等。显然,这些职务都与语文教育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终于,张志公先生以其全身心的付出,成为与叶圣陶、吕叔湘齐名的现代语文教育大家。
张志公先生对语文教育的研究和指导,特别令笔者感动的是他对小学语文教育的关注和厚爱。本来像张先生这样的大家,他会更多地去关注文字改革问题、语文课程整体建设问题、高校和中学的语文教学问题,但是,古人云:“蒙以养正,圣功也。”小学是基础教育的基础,正如他谦逊地认为:“初级教育的重要性很大,这个认识是早就有的。然而理解是朦胧的。我这两年直接看了一点,认识也就略微清晰了一点。”“‘从小看大这句话不够科学,不那么可靠,那么,一个人的智力怎样发展,儿童和少年期的学校教育起的作用却是很大的,即使不能说是决定性的。”(张志公《语文教学论集》之《小学教育稚谈》,福建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在他的许多论集中,不仅有涉及小学语文教育的问题,而且有不少是专门论述小学语文教育的,让我们获益匪浅。正因为如此,张志公先生永远是小学语文界一直缅怀的一位大师。在张志公先生众多的论述中,笔者认为对小学语文教育的历史发展和时代改革,发挥着指导价值的主要有以下一些方面。虽然尚不免挂一漏十,但也愿意写出来求教大方之家。
一、 对小学识字教学问题的深入研究
对小学语文教育来说,识字教学无疑是个重要问题。这不仅是因为识字是进行读写的基础,还因为识字在汉语文教学中所具有的特殊意义。汉语文教学的根本问题是汉字的教与学,那是因为汉字不是如拼音文字那样的表音文字,学会了字母就可以直接拼读与拼写;汉字是表意文字,是以形为主体的形音义的结合。汉字得一个一个地教与学。尽管汉字有利于激发学生的想象,开发学生的智慧,但难教难学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对此,张志公先生在多种场合都有反复的强调。他曾经指出:“更普遍的一个现象是把字的教学看成一个小节,看成只是小学低年级的事,一到小学中、高年级,对字的教学就逐渐放松,到了初中以上,语文教学中就着重发挥微言大义,不再去管‘文字小节,即使强调基本训练,也只在语法修辞上转念头,字的问题总归不管了。这种看法,在道理上和实际上都是大成问题的。”(《语文教学论集》之《谈字的教学》)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青年掌握字的能力怎样,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他掌握词汇能力的高低。”确实,常用汉字的数目“要能大致看懂一般的书籍报纸,大概有三千字左右就行,不过要在阅读写作中真正够用,恐怕五六千字是必要的”。为此,他认为小学低年级只能教两千上下的字,小学毕业也只能达到三千来字,离够用还差两三千字。所以在小学的识字教学中要着重培养儿童的识字能力,同时,在中学里也应该重视文字的教学。他曾经设想小学语文教学的基本思路是“借助拼音字母开展语言训练和阅读训练,识汉字,写汉字,这三者各自按照本身的要求去进行,不互相干扰,不互相牵制,三途分进,逐步靠拢,终于达到胜利会师,完全结合在一起”(《语文教学论集》之《语文训练问题需要加紧研究》)。这与今天的识字教学的基本路线——激发识字兴趣,以拼音助识字,识写分流,在读写实践中提升识字质量等——也是完全一致的。
他在一次职工业余语文学习讲座上,还举了一件足以说明识好字、写好字之重要的生活趣事:住在北京城演乐胡同时,他收到一封在信封上贴了三张条子的信,都是邮局贴的,因为字迹不清,无法投递。第一张条子上写着“试××胡同”,结果不对;第二张条子上又写着“改试××胡同”,结果还是不对;第三张条子上写着“再投演乐胡同”,这才对了。请看因为没有写好字,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参见《语文教学论集》之《学风·态度·方法——在职工业余语文学习讲座上的讲话》,1980年)。在他的字《语文教学论集》之《从儿童学字的角度看书写工具》《说“练”》等文章中都强调了识字教学的重要性。特别是在他的专著《传统语文教育初探》中,更是从历史的经验总结了“集中识字”的重要意义和“集中识字”与“分散识字”相结合的时代优势。这一直成为我国小学识字教学的圭臬而得到不断发展。
二、 对小学语文课堂“讲得太多”的深刻反思
小学语文教学一直存在着以课文为藩篱,在“讲深讲透”上下功夫的积疾,严重影响了语文教学的效率。张志公先生在谈词句教学时说得好:“教学中把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讲上,我看是值得斟酌的。”他深刻地点明:“语言是一种活动。无论口头语言或者书面语言,都是一种活动—— 一方表达、一方理解的这么一种活动。语言既是活动,那就应当通过活动去学习它,掌握它。也就是说,要让学生通过自己的听、说、读、写的实际活动去学习听、说、读、写,不能靠老师的知识灌输学到听、说、读、写。”同时他也辩证地指出,“老师有计划有步骤地认真讲些知识是必要的,然而目的在于指导、帮助学生去活动,而不是代替学生的活动。在语文课的教学中,学生的活动应该是主体的,教师起一种主导作用,就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带领着学生正确地进行必要的听、说、读、写的活动”(参见《语文教学论集》之《不能一切都靠讲——跟一位教师同志谈字词句的教学》)。显然,当今天我们似乎还有点艰难地接受2011年版课标中关于“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这一课程性质时,其实在50多年前张先生已经有了深刻而又辩证的论说。他在《关于阅读教学和写作教学的几个问题》的一次讲话中又谈到了课堂上教师不是不能讲,而是必须“精讲”,并指出“精讲的‘精,是质量概念,不是数量概念”。“精,就是恰到好处,讲什么,讲得多或少,详或略,深或浅,都要恰到好处。”何谓“恰到好处”?“就是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讲究实效”,也就是说要根据“是什么文章,对什么人讲,文章中有什么东西可讲并且必须讲,以及学生需要讲些什么而定”。当然,“精讲”的目的,还是为了让学生能主动学,自己去思考,去体味。教师“只需在关键的地方点一点,教师不讲或不全讲,留有余地,让学生自己去思考,去体味”。他对所谓的“教文章要讲透”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参见《语文教学论集》之《说“透”》)。对什么才是“透”,作了通俗的比喻:“不嚼而吞是不行的,那样消化不了,吸收不到营养。嚼,也不是容易事,所以还得有人帮帮忙(先切一切,加点水,拌一拌,等等)。就是这樣,嚼一遍也还不见嚼得好,往往需要反刍一回。可是,毕竟要自己嚼,等别人嚼烂了来喂也是不行的。这就是说,要达到透,万不能专靠教师来讲,而是要在教师启发指导之下,由学生自己去思考揣摩,精读,熟读。”……所有这些都足以说明张志公先生十分强调语文课堂上教师万万不可讲得太多,更多地应当让学生自主学习,教师的“讲”只能是启发和引领,而不能是单向的灌输和授予。这在提倡语文课堂应引导学生深度学习、高阶思维的当下,无疑仍有着深刻的意义。
三、对小学语文教学应当重视训练的深层探索
语文教学应不应当重视训练,是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近年来则集中在要加强语文的人文性,就必须淡化那些语文技能性的训练这个焦点上,以致在课标中也鲜见“训练”这类提法。其实语文教育应当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也就是语言形式与所表达的思想内容本来就具有同一性,所以,语文训练也一样应该具有人文性,而不是纯工具性的。这个问题在张志公关于语文教学应当重视训练的诸多论述中,早已有十分中肯的阐述。他在说到语文的工具性与人文性的关系时做了一个十分适切的比喻:锄头是工具,锄头是除草的,而锄头和草是两码事,锄头和草并不长在一起。语文是交流思想的,语文和思想虽然也是两码事,可是由于语文是交流思想的工具,而思想是抽象的,它要依靠语文这个物质外壳而存在,所以语文和思想老是长在一起,分不开的。这是语文工具跟其他工具不相同的一点。“这就意味着,学习语文这个工具的时候,学习怎样用语文来交流思想的技能,跟学习语文所表达的思想本身,是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的”(参见《语文教学论集》之《说工具》)。正是这发表于1963年的“工具”与“思想”的统一观,建立了张先生的语文教学训练观,训练并不是纯语文技能的。显然,这样的认识与课标所强调的“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是高度一致的。
张先生一直十分强调语文教学必须加强训练。他在1979年发表的《要重视接受与表达的训练》一文中强调了语文教学不仅要重视训练,而且这种训练还必须是全面的:“进行语文训练,就应该把听、说、读、写都包括进去。学习外语常常提这四个字,但是学习本国语,却往往把口头语言的听、说丢了。在书面语言这一头,往往又特别重视写,把读放在次要地位。”他特别强调:“听、说、读、写四项各有其特点和规律,不能互相代替;四种能力又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的,不可割裂开来,有所偏废,顾此失彼。处理好这四者的关系,是语文教学必须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他在多种著述中都强调了语文训练的重要性,如《从“想”“说”“写”的关系谈起》(1958年)、《读是写的基础》(1962年)、《语文训练问题需要加紧研究》(1977年)……这些论述,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当下,都一样令人振聋发聩。
四、对实现语文教学科学化,提高教学效率的深度拷问
语文教学效率低下是张志公先生一直在大声疾呼的问题。他在1978年发表的《语文教学需要大大提高效率——泛论语文教学科学化和进行语文教学科学研究的问题》一文中说:“从小学到中学的十二年或十年之间,语文课所用的教学时间占全部教学时间的三分之一左右,居各门课程的首位。然而,相当大的一部分中学毕业生,语文没有学通。”他表示“这种现象,不应当再继续下去了”。
他对于提高语文教学效率只寄希望于“多读多写”有自己的不同见解:“‘多读多练这是个传统经验……这个经验是应当吸取的”,但是“读和练需要指导和方法”,“否则,如果路子不对头,没有合理的计划与步骤,没有恰当的方法,至少是见效慢,成效差,甚至比这更坏一些”。所以,只是“多读多写”,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对此,他曾说过一个小故事作隐喻:有个捉臭虫很有经验的人,人们问他应当如何彻底消灭臭虫时,他的答案只有两个字“勤捉”。看来这似乎也不错,但这只是最基本的、人人皆知的方法吧。在有了“六六六”粉后,说明比“勤捉”更有效的应当是“用药”了。
要真正提高语文教学效率,使学生获得全面的语文能力,张先生认为并不神秘,关键在于必须“力求做到语文教学科学化”,即“无论说话、听话、识字、读书、作文,能力怎样一步一步地提高,应该有一般的规律可循。摸清楚这些规律,运用它,设计出训练的途径、步骤、规格和方法,就能大大减少教学上的盲目性,提高效率。这就是科学化”。他在《再谈语文课的几个问题》中说到语文教学大纲时进一步认为,“既然是个大纲,在许多方面就只能提出些概括的原则性的意见,不可能规定得很细。但是在教学工作中,对于培养语文能力就要考虑得细致、具体,并且一段一段的时间、一个一个的项目都要有明确的标准,严格的要求”(1978年)。由此对照,今天我们在落实课标中,所面临的也正是如何从实际出发,将它具体化、过程化。唯此,才能真正落到实处,转化为教学实效。
实现语文教学的科学化是张志公先生语文教育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他在不少论述中都提到这个问题,如《提高语文教学的效率》《科学态度和科学研究》《关于语文教学中科学性与艺术性问题的探索》等等。
五、对古代传统语文教育经验的深化传承
在十分重视语文教育科学化、现代化研究的同时,张志公先生也特别关注我国古代语文教育传统经验的梳理和拓新。1962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传统语文教育初探》便是张志公先生在这方面的一个重大贡献。应当说,这是一本在这方面出版最早、最系统,也最具开拓性的专著。正如他在《序》中所认为的那样,“千百年来的文化遗产,无论哪个方面,在成堆的糟粕之中,总还有某些精华——前人的智慧和经验在内”。“蒙馆能在比较短的时间里教儿童认识相当多的字,这个事实就值得重视”。确实,一本《千字文》从南北朝直到清代末期,竟能流行一千四五百年,绝对是个奇迹。《千字文》可以说是世界上历史最早、使用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识字课本。它的生命力证明了它存在的合理性,确实里面有许多值得研究的符合汉字特点和教学规律的理据。为此,张先生研究了“集中识字”到“进一步的识字教育”,从中梳理出汉语文识字与教育的重要历史经验,这显然是与汉语文教育内在规律高度吻合的“中国功夫”。在系统梳理传统识字教育经验的基础上,张先生又系统探索了我国古代的“读写基础训练”和“进一步的阅读训练和作文训练”这两部分。在每一个部分,张先生不只是提供历史事实和发展轨迹,而且还从中专列出“经验和问题”部分,陈述著者的观点,作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和借鉴。对此,孟宪范同志在评价《传统语文教育初探》一书时,称其为“这是我国第一部对传统语文教育进行系统研究的著作。它大大开拓了我们对语文教学研究的视野,因而引起了国内外读者的广泛注意”。确实,这本书不仅在当时,而且在语文教育中如何更好地弘扬中华民族優秀传统文化的当下,产生着越来越深远的影响。
当然,张志公先生的语文教育思想对小学语文教育的引领是全方位的。如他的文学教育理论、语法教育理论、语文教育方法论,等等,虽然主要不是专门为小学语文教育所为,但对小学语文教师一样有着十分深刻的启迪。他是小学语文界永远仰望的一位大师。
(作者系全国著名特级教师)
责任编辑 郭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