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雨辰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89)
《全唐诗话》现存诸明刻本俱不著撰者姓名,该书自序末云“咸淳辛未重阳日遂初堂”,因尤袤取孙绰《遂初赋》自号,有藏书楼名遂初堂,并撰有《遂初堂书目》流传后世,后人遂以为此书为尤袤所撰。
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中考察了该书诸明代刻本的撰者归属情况:“明正德丁卯秦中刻本有安惟学序、强晟后序,均定为袤所作。此后正德丁丑鲍继文刻本、万历戊申沈儆价刻本均沿其误,至毛晋刻《津逮秘书》时,犹仍之不改。”[1]121
然而,认为尤袤就是《全唐诗话》编者的说法,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尤袤的卒年虽尚有争议,然大略可定在绍熙年间,绝无可能到度宗咸淳七年还在世,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讹误竟历朱明王朝近三百年都未被指出,乃至到了清代何文焕编《历代诗话》收录《全唐诗话》时,仍将撰者记为尤袤,也是颇令人不解。
到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终于指出了这一沿袭了数百年的讹误:
袤有《梁溪遗稿》,已著录。考袤为绍兴二十一年进士,以光宗时卒,而自序年月乃题咸淳,时代殊不相及。校验其文,皆与计有功《唐诗纪事》相同。纪事之例,凡诗为唐人采入总集者,皆云右某取为某集。此本张籍条下尚未及删此一句,则其为后人刺取影撰,更无疑义。考周密《齐东野语》载贾似道所著诸书,此居其一。盖似道假手廖莹中,而莹中又剽窃旧文,涂饰塞责。后人恶似道之奸,改题袤名,以便行世。遂致伪书之中又增一伪撰人耳。毛晋不为考核,刻之津逮秘书中,疏亦甚矣。[3]19
《提要》认为该书实际上是贾似道假手门客廖莹中,剽窃《唐诗纪事》而成。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中也支持了《提要》的这一说法。
然而,若详加考证,可以发现,将《全唐诗话》认为是贾似道,亦或是贾似道假手廖莹中所编的说法,也是立不住脚的。
1.《全唐诗话》为贾似道所刊而非其所撰
《提要》云“周密《齐东野语》载贾似道所著诸书,此居其一。”然查《齐东野语》,并无此条,实则见于周密另外二书《癸辛杂识》与《志雅堂杂钞》,两处记载大略相同,今仅列《癸辛杂识》后集“贾廖刊书”条于下:
贾师宪尝刻《奇奇集》,萃古人用兵以寡胜众,如赤壁、淝水之类,盖自诧异其援鄂之功也。又《全唐诗话》乃节唐《本事诗》中事耳。又自选十三朝国史会要。诸杂说之会者,如曾慥《类说》例,为百卷,名《悦生堂随抄》,板成未及印,其书遂不传。其所援引,多奇书。廖群玉诸书,则……[4]84
周密是贾似道同时代的人,贾似道身败之后,众恶归焉,作为少数能以相对客观的眼光来记载当时相关史事的文人之一,周密的记载对了解贾似道十分重要。然而,这条记载本身就存在一个问题,周密称《全唐诗话》是节录孟启《本事诗》而成。事实上,通过比对《本事诗》、《唐诗纪事》、《全唐诗话》的文本可以确定,《全唐诗话》是摘录《唐诗纪事》而成,绝非《本事诗》。可见周密本人大概也并未见过《全唐诗话》的文本,只是听闻知晓贾似道刻有此书。
更重要的是,根据这条记载,并不能遽然认定贾似道就是《全唐诗话》的撰者,因为书籍出版过程中,撰者与刻者常未必是同一人。这条记载只能说明《全唐诗话》曾经由贾似道刊刻,而不能说明就是他编撰的。事实上,下文明言《悦生堂随抄》乃贾似道“自选”而成,言下之意上文所提及的《奇奇集》与《全唐诗话》均非贾似道本人编撰,不过是由其出资刊刻的罢了。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五载“(廖莹中)尝撰《福华编》以纪鄂功……又集《全唐诗话》、《诸史要略》、《二礼节》、《左传节》、《悦生堂随钞》,梓刊精妙。未及印行,而国事变矣。”[5]85称《全唐诗话》、《悦生堂随钞》为廖莹中所刊,而没有提及贾似道,未知所依何据。贾似道将刊刻之事托付给廖莹中,固在情理之中,此大略即《提要》所谓“似道假手廖莹中”之说的依据。百卷本《悦生堂随钞》虽因宋末风雨飘摇,板成未及刊印而失传,但其自序却保留在陶宗仪《说郛》卷二十中,序末题“半闲老人书”。[6]985贾似道筑有半闲堂,“半闲老人”为其自号,则此书为贾似道所编明矣。这条记载上文已言廖莹中所亲自编撰的有《福华编》,而将《全唐诗话》与《悦生堂随钞》等并举。则纵然《全唐诗话》经由廖莹中之手刊印,也绝非廖莹中所编撰,《提要》所谓廖莹中“剽窃旧文,涂饰塞责”,当非确论。
2.《全唐诗话序》中所述与贾似道生平不合
《全唐诗话》前的自序全文云:
余少有诗癖。岁在甲午,奉祠湖曲,日与四方胜游,专意吟事,大概与唐人诗诵之尤习。间又褒话录之纂记,益朋友之见闻,汇而书之,名曰《全唐诗话》。未几,驱驰于外,此事便废,迩来三十有八年矣。今又蒙恩便养湖曲,因理故箧,复得是编。披览慨然,忧如畴昔浩歌纵谈时也。唐自贞观来,虽尚有六朝声病,而气韵雄深,骎骎古意。开元、元和之盛,遂可追配风、雅。迨会昌而后,刻露华靡尽矣。往往观世变者于此有感焉。徒诗云乎哉!成淳辛未重阳日遂初堂书。[7]46
首先可以排除这段序言出自廖莹中之手的可能性。时人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载“廖莹中群玉,号药洲,邵武人。登科,为贾师宪平章之客,尝为太府丞、知某州,皆以在翘馆,不赴。”[8]可知廖莹中登科之后即为贾似道馆客,未尝仕宦外任,序中所谓“奉祠湖曲”、“驱驰于外”、“蒙恩便养湖曲”种种皆与其生平不相合。
这段序言中的内容同样与贾似道的生平不合。
甲午年即理宗端平元年(1234),序的撰者自陈这一年自己“奉祠湖曲”。祠禄官是宋代特有的制度,《宋史·职官志·杂志》载“宋制,设祠禄之官,以佚老优贤。”[9]4080关于祠禄官的职能,龚延明先生在《宋代官制辞典》中总结为三点:
(1)北宋前期(包括徽宗政和间置玉清万寿观使等),以宰相、执政、从官、内侍及武臣兼宫观使、副使、判官、都监,与当朝皇帝(真宗、徽宗)崇尚道教有关,意在增重其事。
(2)优待戚里、勋臣,寓有“养贤优老”之意;安排疲老不任事者,此即所谓“罢之则伤恩,留之则玩政”,遂授以宫观差遣,于公私两便。
(3)神宗熙宁二年十二月以后,祠禄官或用以安排持不同政见者,即与当轴者不合的官员,此类属贬黜官。但祠禄官之贬黜,又略含优礼,除享受祠禄官待遇之外,仍有起用、至于重用之可能。[10]609
贾似道初以父荫补嘉兴司仓。宋代凡以恩荫出身的官员,地位低下,升迁都极为缓慢。《宋史·理宗本纪》载“(端平元年)三月己酉,以贾涉子似道为籍田令。”[9]801籍田令官品仅有正九品[9]4017。也就是说,端平元年,亦即《全唐诗话》自序中所谓“岁在甲午”这一年,贾似道不过是一个初涉仕途、人微言轻的小官,既非元勋宿臣,更没有因政见不合而遭贬黜,何来“奉祠湖曲”之说,而且也没有任何记载提及贾似道在这一时期被授予祠禄。
再考察序中所谓“未几驱驰于外”的说法。
《宋史·贾似道传》对贾似道外任的记载是“寻出知澧州。淳祐元年,改湖广总领……”。[9]13780淳祐元年(1241)距端平元年(1234)已有七年,距咸淳七年(1271)不过三十年,与序中所谓“未几”与“尔来三十有八年矣”之说均不合。但是这段记载中贾似道出知澧州的时间不明,还需结合其他材料作估算。
《理宗本纪》载“(端平二年二月)癸己,大宗正丞贾似道奏言:‘北使将至,地界、名称、岁例,宜有成说。’”[9]805是则端平二年二月贾似道尚为京官。
又据《咸淳临安志》载,贾似道在嘉熙二年(1238)考中了周坦榜的进士[11]661,《宋史·贾似道传》将这一段事实有意地丑化为“会其姊入宫,有宠于理宗,为贵妃,遂诏赴廷对,妃于内中奉汤药以给之。”[9]13780然而宋代自元祐以后,依据科场条制,在省试中合格者殿试不再黜落。则纵然《贾似道传》中所谓其姊在殿试时“于内中奉汤药以给之”的行为确实存在,贾似道也是先凭借自己出色的才华通过了残酷的省试,其最终考取进士,与其姊在殿试时的运作并无多大关系。而进士出身的取得,也为贾似道日后仕途的顺畅铺平了道路。
澧州为上州[9]2195,宋制上州知州为正六品。端平元年刚以恩荫入仕的九品小官贾似道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如此迅速地平步青云。贾似道出知澧州至少也要在嘉熙二年他取得进士出身之后。《贾似道传》中虽有意隐去某些信息,其“出知澧州”也确实发生在所谓其姊“于内中奉汤药以给之”之后,亦即嘉熙二年之后(1238)。依据《贾似道传》,此后贾似道又历官太常丞、军器监。太常寺丞元丰改制后为从七品,军器监为正六品,而端平二年贾似道所任的大宗正丞在元丰改制后以正八品以上充。则将几条材料结合起来,贾似道在出知澧州以前的仕途已经基本可以理顺,即初以父荫补嘉兴司仓,端平元年(1234)任籍田令,后任大宗正丞,嘉熙二年(1238)考取进士,此后历官太常丞、军器监,随后出知澧州。作最极端的假设,贾似道外任也要在嘉熙二年(1238)之后,距端平元年(1234)已经至少五载,不合序中所谓“未几驱驰于外”之说,《全唐诗话序》非贾似道所撰明矣。
3.“遂初容堂”非“遂初堂”
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中还提出了一条证明贾似道是《全唐诗话》撰者的重要证据,即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载“集芳御园后赐贾平章,有秋壑遂初容堂,度宗御书”。[1]122
此事在周密另一书《齐东野语》卷十九“贾氏园林”条同样有载:“……以上集芳旧物,高宗御匾;西湖一曲奇勋,理宗御书;秋壑遂初容堂,度宗御书。”[12]204-205似犹不能定“秋壑遂初容堂”是否为一堂之名。
然《咸淳临安志》卷十“行在所录”载“至是理宗皇帝又賜六大字曰‘西湖一曲’,曰‘奇勋’,公遂増筑二堂,奉而掲之,奇勋之右曰‘秋壑’,一曲之左曰‘容堂’,亦皆天笔也。”[11]114则秋壑堂与遂初容堂非为一堂明矣。
又,时人多以“秋壑”称呼贾似道,但在一些时人的诗词文章中也确有以“容堂”称呼贾似道的。如因与贾似道过从甚密,为贾似道写了大量颂诗而饱受后世非议的刘克庄,其《后村集》卷四十四收有为贾似道作的贺寿诗《容堂生日》,又于卷四十五《闰五月八日宸翰口号十首其十》诗中有“三生不可负容堂”之句,在卷一三三《与李应山制置书》一文中有“内惟容堂,外惟应山”、“荐于容堂,又荐于应山”诸语,均以“容堂”称贾似道。[13]那位初媚事贾似道,在贾似道鲁港兵溃后迅速上似道十可斩之疏,最终在元军压境之际望风而降的无耻文人方回也在《桐江续集》中贼喊捉贼,为讥讽刘克庄,引其“三生不可忘容堂”之语,并注道“容堂,贾似道暮年自称。”[14]496
则“容堂”确为贾似道称号之一。若言贾似道在《全唐诗话序》末将“遂初容堂”简省为“容堂”,尚可理解。然其绝无可能将“遂初容堂”简省为“遂初堂”,序末所题“遂初堂”定非贾似道的“遂初容堂”。
综上已经可以确定,贾似道并非是《全唐诗话》的编者,不过是曾经其手将此书刊刻,其编者另有其人。
其实,关于《全唐诗话》的编者,前人还提出过一种说法。《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三十九《著述》篇“全唐诗话”条下称是书撰者为“尤焴;或作尤袤,误”[15]653,将《全唐诗话》的编者断为尤袤之孙尤焴,然不加详辨,未知何据。这一说法最早当是尤袤的后人尤侗在《艮斋杂说》卷九中提出的:
偶阅津逮秘书中有全唐诗话,不著撰人,其序末遂初堂书。予思文简公外,未有以遂初名堂者,及按纪年为咸淳辛未,咸淳乃度宗年号,文简已没,此为庄定公无疑也。庄定讳焴,文简之孙,仕至端明殿大学士,度宗尝幸其第,题柱间云‘五世三登宰辅,奕朝累掌丝纶。’谱称其告老林下,筑圃西湖,与序中蒙恩便养湖曲相合,所居仍名遂初堂云。庄定不以诗名,而此编遂撮三唐之标,独无一言及李杜,不识谓何。[16]162
这一段中叙述尤焴生平的内容与《万柳溪边旧话》完全相合,其所谓家谱当即参考《万柳溪边旧话》而成。《万柳溪边旧话》乃尤袤后人尤玘记述尤氏先世之作,起于待制公叔保,止于宋元之交终慕公尤山。据其曾孙实所作跋语,尤实于洪武二十九年登乡试第四名,则其曾祖尤玘大略是元初人,去宋末不远,所述之事当较为可靠。尤侗认为《全唐诗话》的编者是尤袤的孙子尤焴。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中也提及了尤侗的这一说法,不过却认为是尤侗在不知贾似道亦有“遂初容堂”情况下的附会之说,未加详辨即弃置不论。然而,笔者以为,尤焴极有可能正是《全唐诗话》的真正编者。
考尤焴生平,与《全唐诗话序》中所述极其相似。
1.“今又蒙恩便养湖曲”
淳祐五年(1245),尤焴“以秘阁修撰知江州兼沿江制置副使兼江西安抚使召,五年十一月除(秘书监),六年三月供职,闰四月兼国史院編修官,实录院检讨官,是月兼侍讲,十月除权工部侍郎。”[17]503至宝祐二年(1254)十月,“除端明殿学士,提举秘书省提纲史事兼侍读,特与执政恩数。”[17]502又《宋史全文》卷三十五载“(宝祐三年二月)庚午,诏尤焴免奉朝请,半月一赴经筵进读,专令精意史事,毋为他事所夺。”[18]2840
则尤焴晚岁供职秘书省,修撰国史,宠遇甚厚,其致仕之后,恩遇不减,固在情理之中,尤侗所称度宗尝幸其第题词诸事,当非妄言。
《万柳溪边旧话》对尤焴生平的记载是:
庄定公(讳焴)年十九登宁宗嘉定元年郑自诚榜进士。文简公登绍兴戊辰科,嘉定元年亦戊辰科也。初授山阳法曹郎,令山阳,倅海陵,参东淮制幕,入为军器监簿,迁太府丞检详编修,擢司农少卿,总饷淮西,除理卿,出为福建帅,改沿江制副,召为秘书监,继大父为侍讲兼直院,出知太平州,州亦大父旧治也。召修史,进侍读,权工部尚书,继大父为礼部尚书。丁父兵侍公忧,服除,召拜内翰端明殿大学士,提举秘书省提纲史事,封毗陵郡侯。十年致仕,时甫六十有一,优游于家者二十四年而后终。[19]
《万柳溪边旧话》既云尤焴“十九登宁宗嘉定元年郑自诚榜,文简公登绍兴戊辰科,嘉定元年亦戊辰科也”。《咸淳毗陵志》卷十一亦载尤焴是年登郑榜。[20]尤氏初兴于文简公尤袤,再兴于庄定公尤焴,此恰隔一甲子之偶合,当为家族世代传颂、大书特书之笔,必不容有误。尤袤登第年份史有明载,则尤焴十九而登郑榜当为确论。据此,嘉定元年(1208)尤焴十九岁,其生年约为淳熙十六年(1189),又《万柳溪边旧话》载尤焴六十一岁致仕,“优游于家者二十四年后而终”,则尤焴卒年约八十四,《明一统志》称尤焴卒年八十三[21]261,两说相差无几,则尤焴当卒于咸淳九年(1273)前后。《万柳溪边旧话》载其晚年“尝筑圃临安之西湖,花木不繁而潇洒。宋度宗游湖上,幸其堂,御笔题楹间,曰‘五世三登宰辅,奕朝累掌丝纶。’盖实录也,朝绅荣之。”[19]尤侗亦转述此说。则咸淳七年亦即《全唐诗话序》写成的这一年,尤焴的境况与序中所谓“蒙恩便养湖曲”完全相合,而其仍以其祖父尤袤的“遂初”来名堂,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2.“岁在甲午,奉祠湖曲”
尤焴以宁宗嘉定元年(1208)登郑自诚榜。此后二十余年间尤焴的经历鲜有文献记载。至《宋史·理宗本纪》有载“(绍定四年)六月己未,诏魏了翁、真德秀、尤焴、尤爚并叙复元官职祠禄。”[9]794则可知尤焴在绍定四年(1231)之前曾已与祠,后又遭落职罢祠。《嘉靖惟扬志》卷七《公署志·学校·泰州儒学》有“六斋,(嘉定)十六年知州军事史弥宁、通判尤焴置”[22]200,则嘉定八年(1215)尤焴在楚州司法参军事任上,嘉定十六年(1223)在通判泰州军州事任上,与《万柳溪边旧话》所载“倅海陵”相合,其遭落职罢祠当在嘉定十六年(1223)之后。
上文《理宗本纪》中与尤焴一同被提到的魏了翁、真德秀皆道学名儒。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五十五《水心学案下》中将尤焴列在“王氏(王诚叟)门人下”[23]1823,则尤焴当为永嘉学派后学。
嘉定十七年(1224)闰八月,宁宗驾崩,史弥远矫诏废宁宗原定继承人皇子竑为济王,立理宗。次年正月,湖州之变事发,史弥远遣门客胁迫济王竑自缢,并追贬其为巴陵县公。济王事件相当程度上影响了理、度两朝政局的稳定。以当时而言,当朝儒士如真德秀、魏了翁、洪咨夔等秉持道统,反复上疏为济王鸣冤,结果相继遭到贬黜罢官。
笔者推测,尤焴作为一名道学家,也在这一时期卷入济王事件,义愤填膺地上书为济王鸣冤,并由于此事触怒史弥远,而遭落职罢祠。故而在绍定四年理宗的统治基本稳固后,才得以与真德秀、魏了翁这些当年因牵涉济王事件而遭贬遭罢的道学名士一起恢复官职祠禄。
又《宋史·郑清之传》载“端平元年,上既亲总庶政,赫然独断,而清之亦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召还真德秀、魏了翁、崔与之、李埴、徐侨、赵汝谈、尤焴、游似、洪咨夔、王遂、李宗勉、杜范、徐清叟、袁甫、李韶,时号‘小元祐’。”[9]12420则正是端平元年(1234),亦即《全唐诗话序》中所谓“岁在甲午”这一年,理宗亲政之后,尤焴被召还了临安,又上文已述尤焴于绍定四年(1231)已经被恢复祠禄。则序中所谓“岁在甲午,奉祠湖曲”也与尤焴当时的境遇完全相合。
3.“未几驱驰于外”、“迩来三十有八年矣”
《明一统志》卷十《常州府·人物》“尤焴”条载“焴端平初征为将作监主簿,后为淮西帅,以儒者守边。”[21]261不妨试考证尤焴出守淮西的时间。
杜范《清献集》卷六《论襄阳失守劄子》有言“乞行下淮西帅尤焴疾速严作隄备”[24]653之语。襄阳由于京湖制置使赵范措置不当导致失守事在端平三年(1236)二月,则尤焴当在此之前即已出守淮西。又魏了翁《鹤山集》卷二八有《奏和不可信常为寇至之备》,下注“正月十一日”,开篇云“臣今月二日得淮西制置尤焴书”。[25]340又卷二七前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榜谕沿边将帅剿贼推赏》,开篇云“当使恭奉圣旨,督视江淮京湖军马”。[25]335同卷前十二月九日与十一日间又有《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江淮京湖军马谢表》。《宋史·理宗本纪》载“(端平二年十一月乙丑)以魏了翁同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京湖军马”、“(端平二年十二月庚寅)以魏了翁兼督视江淮军马”。[9]809则“十二月二十六日”即端平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正月十一日”即端平三年正月十一日,端平三年(1236)正月二日尤焴已在淮西,担任淮西制置使。
李曾伯《可斋杂稿》卷三十一收其一首词《水龙吟·甲午寿尤制使》[26]478,其《可斋续稿》后集卷十又收其题为《挽尤端明》的四首挽诗[27]807。尤焴以宝祐二年十月除端明殿学士,故以尤端明称之,此尤端明当即尤焴。诗中有“自入乌公府,受知三十秋”、“惜时为俗累,欠往拜师颜”等语,知李曾伯受知于尤焴,以师事之,《水龙吟·甲午寿尤制使》一词中的尤制使当即尤焴,甲午年即端平元年(1234),则此年尤焴已在淮西制置任上。笔者揣测,尤焴当是在端平元年(1234)夏宋军端平入洛的军事行动失败,蒙古大军南下在即的情况下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淮西制置。无论如何,可以肯定尤焴在《全唐诗话序》所谓“岁在甲午”这一年出守淮西,这也完全符合《全唐诗话序》中所谓“未几驱驰于外”之说。
如此,尤焴的生平可谓与序中所述完全契合,尤侗认为尤焴是《全唐诗话》的撰者,是相当有道理的。
4.尤焴能诗
《全唐诗话》序中作者自云“少有诗癖”、端平元年奉祠湖曲的短短数月间“日与四方胜游,专意吟事”、“浩歌纵谈”,则作者当是一好诗之士。尤侗虽然认为尤焴是《全唐诗话》的编者,也提出了“庄定不以诗名,而此编遂撮三唐之标,独无一言及李杜,不识谓何”的疑问。的确,尤焴以晚岁修史名世,而不以诗名,虽然《全唐诗话》乃节录《唐诗纪事》而成,并不能说明编者具备多出色的诗歌素养,但作者至少也当抱有一定的诗歌情怀,才有可能来编这样一部文献,则还需要解答尤焴是否能诗的问题。
尤焴没有文集传世,《全宋诗》引顾光旭《梁溪诗钞》录其今存诗两首,其一题为《被命出镇淮西至任》,当系端平元年尤焴到任淮西制置后所作。值得注意的是另一首《西湖置酒短歌》:
春云薄,淡将落。我心良与然,浩荡杳无着。黄鸟枝头语太工,可能唤起东坡翁。眼前妙景供妙咏,钧天吹下乘长风。醉而复醒醒复醉,香山居士今安在。濡首狂歌无限情,一齐付与云山外。[28]37025-37026
此诗乃尤焴写自己在西湖酒后纵情吟咏之状,诗题中既云“置酒”,当非尤焴一人湖畔独酌,而是尤焴与友人一起在湖上置酒酬唱时所作,说明尤焴确曾与友人在西湖盛景之畔有“专意吟事”之举,而诗中尤焴“濡首狂歌无限情,一齐付与云山外。”的恣意纵情之状又与《全唐诗话》序中所谓“浩歌纵谈”又是何其相似,尤焴不仅能诗,亦好诗。
又《正德姑苏志》卷五十四载“高常字履常,一字可久,性嗜吟咏,有《覆瓿集》五卷,尤焴、周弼、冯去非为之序。”[29]1023则尤焴的交游圈中也确有此类嗜好吟咏的文士,还为他人的诗文集写过序言,尤焴本人于诗必也有一定的见地。
尤焴所撰《覆瓿集序》没有留存下来,但从他为门生李曾伯的文集《可斋杂稿》所撰的序中可一窥其诗文观。这篇序撰于宝祐二年(1254),反映的当是尤焴晚年的思想。序的主题是在讨论士大夫立世功业文章不能两全的矛盾。尤焴推崇韩琦、范仲淹为“本朝功业之盛”,但二人并没有特别孜孜于文学上的造诣。“文正《岳阳楼记》精切高古,而欧公犹不以文章许之。然要皆磊磊落落,确实典重。凿凿乎如五谷之疗饥,与世之絺章绘句不根事实者,不可同年而语也。”[26]164可见尤焴强调文学创作要经世致用、厚重典实,反对华而不实的文风。他还劝勉李曾伯“顾今边事孔棘,公以一身横当荆蜀之冲,屹然如长城万里。上之倚公,不啻韩范,岂当复与书生文士校短长于绳尺间哉?”[26]165望李曾伯以功业为重,捍边御虏,至于文章之事,冀望于“不期然而然”间成就即可。笔者以为,尤焴的文学思想或以端平元年下半年出镇淮西守边为界,前期放浪湖山,纵情吟咏;后期在宋末夷狄交侵、国事动荡的背景下形成了其经世致用、以功业为重的文学观。正是由于这种诗文观的形成,尤焴在后期并未再着力于诗文创作,故终不以诗名。当三十八年后已是耄耋之年的尤焴整理故箧,发现《全唐诗话》,回忆起当年与诸多文友湖上酬唱之事,不禁慨然。此外,在这篇序中,尤焴称“可斋李公早以功业自许,而诗文操笔立就,精妙帖妥,夐出时流。余曩与朝夕,每叹其得于天者厚。”也可见尤焴是具备一定诗歌情怀与诗文鉴赏能力的。
《西湖置酒短歌》从思想倾向上看也更像尤焴端平元年奉祠湖曲期间、而非晚岁便养湖曲期间的作品。尤焴后期由于自身文学观的转变不再醉心诗文,最后正如尤侗所说“不以诗名”,未能在文学创作方面取得太高的成就。但不可否认尤焴能诗,能为他人的诗文集撰序,具备一定的诗歌情怀和鉴赏能力,前期更是好诗,曾与文友一起在湖上吟咏酬唱,而《全唐诗话》正是诞生在尤焴文学思想的前一阶段,这也就很好地解答了尤侗“庄定不以诗名”却编成此书的疑惑。而撰成于咸淳七年的《全唐诗话序》中那种对六朝华靡文风的否定,对唐诗气韵的推崇,则与尤焴后期的文学观是一致的。
据《全唐诗话序》中所述,是书早已于端平元年编成,至咸淳七年才被重新发现。序撰成于咸淳七年(1271)重阳日,而尤焴大略在咸淳九年(1273)前后即去世,其本人或已来不及将此书付梓。或是尤焴去世前将稿本托付给同样养傲湖山的贾似道,或是其死后稿本被贾似道所得,总之尤焴的稿本以某种形式传到了贾似道手中,经贾似道之手得以刊刻出来。此书刊成之日,尤焴已不在人世,又逢宋末国事剧变,诸事交迭,是书编者遂成疑案。
其实,明代学者已有注意到《全唐诗话》是摘录《唐诗纪事》而成,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甲部《丹铅新录七》中考辨了《唐诗纪事》“严休复”条的讹误后,称“计氏纪事之误,乃沿尤延之《全唐诗话》,尤号博洽多识。此亦相承刘、宋,率尔纪载,不及精详也。”[30]138-139胡震亨亦明确记道“《全唐诗话》六卷,尤延之撰,从《纪事》中摘编者。”[31]715然而,由于明人普遍将尤袤视为《全唐诗话》的编者,无论是否知道《全唐诗话》是节录他书而成,论及此书,终无一言贬低之词。如高儒《百川书志》评价此书“宋尤文简公尽唐甲子帝王名士方外闺秀三百二十人,各钩其警语,摭其事实,唐人精力殆尽于此一代诗史也,今时罕传。”[32]1339杨慎注意到了书中所录有不少劣诗,乃于《升庵集》卷五十七“劣唐诗”条称这是由于“学诗者动辄言唐诗,便以为好,不思唐人有极恶劣者。”故而宋人采俚优人口中语入《全唐诗话》,“使观者曰‘是亦唐诗之一体也’,如今称燕赵多佳人,其间有跛者、眇者、羝氲者、疥且痔者,乃专房宠之,曰‘是亦燕赵佳人之一种’,可乎”。[33]认为《全唐诗话》所收唐人劣诗是刻意而为,并无指斥之意。
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是书编者断为贾、廖二人,乃恶言贬斥,今人郭绍虞先生亦称此书“一无可取”,此不正所谓因人废文乎?今且澄清事实,力证贾、廖二人绝非此书编者,真正的编者极有可能是尤焴。至于此书价值,不做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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