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清 蔡 昌
作为企业家的唐纳德·特朗普善于利用美国的税收优惠进行避税,作为政客的特朗普更加关注税收优惠给居民和企业带来的红利。因此,当选美国总统后,特朗普极力推行以减税和简化税制为核心的税收新政。各方对其税收新政褒贬不一,如何看待其政策内容及政治经济影响值得深思。笔者整合特朗普公开提出的税收新政主张,剖析其税收思想和核心价值观,辩证分析税收新政可能对美国和世界带来的影响,对下一步我国应对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的冲击提出一系列政策建议。
与强调税收公平的民主党代表希拉里不同,特朗普更加注重税收效率,主张通过减税和简化税制刺激社会经济的增长。税收新政以“美国优先”为原则,主张全面减税,刺激美国居民工作的积极性,引导本土企业回归,增加美国居民就业机会。税收新政的目的是实行税收普惠政策,保障美国中产阶级的利益,简化税收体制,打击美国公司将总部设在海外的税收倒置行为,提高美国就业率和国际竞争力,力求在不增加债务赤字的同时促进美国经济增长。
1.简化个人所得税
个人所得税的改革主要体现在简并税级、降低税率、提高标准扣除额、取消投资净收益税(NIIT)等几个方面。对于资本利得税,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基本延续现行政策。实行税收新政后,联邦个人所得税率表如表1所示。
表1 税收新政后的联邦个人所得税率表
(1)简并税率级次,降低整体税率。特朗普提出,将现行联邦个人所得税的七档税率简并为三档,分别是12%、15%和35%。总体来看,改革后的个人所得税税负低于现行联邦个人所得税税负。特朗普认为,三档税率的设计有利于简化目前复杂的联邦个人所得税制,使不同收入的家庭从中获益,促进社会总财富增长。
(2)提高标准扣除额,限制专项扣除额。根据特朗普的计划,个人所得税的标准扣除额将大幅度提高,单身申报的标准扣除额由6,300美元增加到15,000美元,夫妻联合申报的标准扣除额由12,600美元增加到30,000美元。这项政策的最大受益者为中低收入人群,实行税收新政后,预计有超过50%的家庭不必缴纳联邦个人所得税。另外,新政对专项扣除额作出限制,单身申报的专项扣除额不得超过100,000美元,夫妻联合申报的专项扣除额不得超过200,000美元。
(3)废除投资净收益税(NIIT)。2010年,奥巴马的平价医疗改革推出《平价医疗法》(ACA),规定对于调整后总收入超过20万美元的纳税人(如为夫妻联合申报,则限额为25万美元)加征3.8%的医疗保险附加税。美国国税局通常将其称为投资净收益税(NIIT)。特朗普认为该项税制过于复杂,为简化税制,主张废除投资净收益税。
(4)提出育儿费用“扣除和抵免并行”的税收激励政策。具体来说,家庭的育儿费用可从个人所得税的调整后总收入(AGI)中扣除。当个人收入超过25万美元或夫妻联合申报收入超过50万美元时,育儿费用扣除限额将逐渐降低,直至降为零。由此可见,这项政策更多考虑到低收入群体的利益。不仅如此,低收入家庭每年最高可以获得1,200美元的育儿费用抵免。另外,特朗普还计划为儿童保育费用提供税收优惠储蓄账户,每年为每个儿童提供2,000美元的税收优惠额度,政府每年另为其匹配1,000美元的优惠额度。
(5)改变“穿透性收入”的征税方法。根据美国的“打勾规则”(check-the-box rule),除上市公司通常被视为税收实体外,纳税人可自行选择企业类型。合伙企业被视为“税收透明体”,不必缴纳企业所得税;企业向合伙人分配利润后,合伙人就分配所得缴纳个人所得税。税收新政提出,对该类型的所得课征15%的特殊低税率。
2.废除联邦遗产税
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要求废除联邦遗产税。2017年,遗产税和赠与税的个人平均免税额为599万美元,配偶可以继续使用其未使用的豁免额,即遗产税和赠与税的最高免税额可达1,198万美元。换言之,个人遗产价值超过599万美元(夫妻遗产价值超过1,198万美元),其继承者需要缴纳高达40%的联邦遗产税。特朗普同名网站表示,为减轻小型企业和家庭农场主的负担,特朗普计划废除现行遗产税,但是对于离世时持有的资本利得超过1,000万美元的个人,超过部分仍征收资本利得税;同时规定,居民不得基于躲避遗产税目的,将有价证券、不动产等有增值潜力的资产赠与继承人(或亲属朋友)的私人基金。实质上,特朗普计划以对遗产征收的资本利得税取代现行的联邦遗产税。资本利得税税率较低,一般不超过20%,如果这项政策得以实施,美国的富人从此不必负担价格高昂的遗产税。
1.改革企业所得税
(1)降低企业所得税税率。过去十年中,全球各国的平均企业所得税税率都存在下降倾向,因此特朗普试图降低美国的联邦企业所得税税率,以顺应全球减税趋势。目前,美国拥有全球第三高的法定平均企业所得税率(见表2)。全球188个国家和税收管辖地中,平均法定企业所得税率为22.5%。如果考虑每个地区的GDP,则平均税率是29.5%。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的核心主张是降低税率,提出无论企业的组织形式和规模如何,所有企业均适用20%的企业所得税。
表2 全球法定企业所得税率最高的五个国家
(2)废除替代性最低税(AMT)。替代性最低税的设计初衷是确保对一定程度的高收入者适当征税,遏制企业和富人逃税,但是该政策本身存在诸多不完善的地方,且使得纳税申报工作越来越复杂。许多党派同意修改AMT,但是基本上反对彻底废除AMT,因为AMT的存在对维护税收公平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提出彻底废除AMT,正与其简化税制、重视效率的思想相一致,但预计会面临来自国会和党派的较大阻力。
(3)除研发抵免外,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取消“国内特定生产活动”税前扣除优惠政策和所有其他经营性税收抵免。
(4)准许制造企业将资本投资全部费用化。根据特朗普的计划,美国从事制造业的公司可以在资本投资的全部费用和支付的利息之间选择扣除,允许其将资本投资全部费用化。这一政策旗帜鲜明地表明特朗普对制造业的支持和重视,一般来说,制造业的资本投资开支巨大,允许制造业企业将其全部费用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其当期应纳税所得额,减轻企业税负,进一步鼓励制造业企业的投资和发展。
表3 特朗普税收新政计划演变一览表
2.国际税收政策
废除“推迟课税”的规定,征收“汇回税”。目前,美国有“推迟课税”的规定,这项规定针对的是美国拥有境外子公司的居民公司。根据现行政策,若A公司是美国居民公司,B公司是A公司在美国境外的子公司,则B公司的利润中,应当归属于A公司股息、红利的部分,在汇回美国前,允许A公司先不缴纳美国的企业所得税;当来源于B公司的境外所得汇回母公司A以后,A公司再就其申报纳税。该政策的目的在于鼓励美国企业将利润留在境外进行再投资,有利于美国参与国际市场竞争与资本竞争。税收新政终结了企业延迟缴纳海外子公司所得税的政策,允许海外子公司按照10%的低税率一次性将所得汇回美国,但不得拖延。这是特朗普解决税收倒置问题的重要举措,希望以“汇回税”为契机,鼓励跨国公司海外资本回流美国,增加美国的就业机会,促进美国经济增长。但是,也有反对者认为这项规定将迫使美国的跨国公司将注册地转移到避税地。
1.自然人方面
(1)个人所得税税级简化
根据2017年9月公布的最新税改框架,个人所得税最低一档的税率由4月白宫提出的10%调至12%。税级简化成为不容置疑的趋势,虽然12%的最低档税率高于10%的当前最低水平,但是如果全面推行税收新政,由于标准扣除额和专项扣除额大幅度提高,目前按照10%税率缴税的低收入群体仍会从中获益。但不可否认的是,高收入人人群的减税幅度最大。特朗普声称中产阶层将是税收新政的最大赢家,但是目前的框架并未体现这一目标。民主党人质疑此次税收新政的主要目的只是对富人大幅减税,未来国会有可能针对最富有的纳税人追加第四档税率。
(2)育儿费用税收优惠明显
特朗普税收新政对育儿费用的税收优惠有明显倾斜。最新框架再一次强调大幅度提高子女税收补贴,并提高了子女税收补贴的phase-out门槛,这意味着更多中等收入家庭将得以享受该优惠,但框架并未明确对子女税收补贴提高的具体幅度。
(3)狙击奥巴马医改法案失败
减税将导致税收减少,为不造成负债和赤字的扩大,特朗普曾提出更替奥巴马推行的医改法案来缩减财政支出,取消强制购买医疗保险的要求,以向中低收入者提供税收抵免的方式提供补助。特朗普拟废除前任总统奥巴马的平价医疗法(ACA),重新拟定新的医保替代法案“美国健康医疗法案”(American Health Care Act)。该法案取消强制居民购买医疗保险的要求,并以年龄为依据向中低收入人群提供税收抵免。新的草案拟定,对30岁以下的个人提供2,000美元的税收抵免额,而对60岁及以上个人提供4,000元的税收抵免额。当个人收入超过75,000美元(家庭收入超过150,000美元),税收抵免额将逐步降低直至为零(美国的退出机制,即phase out)。但特朗普的这项计划也以失败告终,这意味着特朗普“财政节流”方法失败,减税带来的财政赤字有可能进一步扩大。
2.法人税收方面
(①)放弃开征“边境税”
特朗普曾提出开征“边境税”。特朗普提出,如果美国企业搬迁至国外,在国外开设工厂并雇佣员工,产品再出口至美国,则将对其征收35%的高额“边境税”。至于“边境税”以何税种确定,特朗普曾将其表述为关税,但并未透露更多细节。“边境税”的开征是对美国资本外流的惩罚性举措,具有强烈的贸易保护主义色彩,主要目的是迫使企业留在美国,为美国创造更多工作岗位。作为美国的前三大贸易伙伴国家之一,我国或许会受到重大影响,有可能面对一场“贸易关税战”。但该计划在税改计划的推进过程中夭折;一方面,美国零售业坚决反对边境税,另一方面,边境税的开征有可能违反WTO贸易原则从而引起各国的反抗。特朗普曾提出以“开源”和“节流”的方式平衡预算,“开源”指开征边境税,“节流”指取消医改法案以削减财政支出。但目前来看,这两种方式全部搁浅,因此,减税可能带来的负债压力和财政赤字将不容小觑。
(2)企业所得税大幅降低
特朗普希望将企业所得税降至15%,但9月最新公布的框架显示,税收新政将企业所得税降至20%。虽然与15%有所差距,但是与现行的35%相比,美国企业的所得税负担仍将大幅度下降。另外,框架文件显示,独资经营、合伙经营和股份制的小企业和家族企业,即税负转由合伙人缴纳的公司(pass-through business),其企业所得的最高税率将从39.6%降至25%。这意味着,可能会出现个人收入转为企业收入以规避高个税税率的行为,但如何打击滥用税率规避个税的行为,框架文件并未提出具体措施。
(3)具体税收优惠细节模糊
同时,框架文件并没有明确具体的税收优惠措施。例如,最新税改框架提出,对于设备和机器等新增短期资本投资,至少可冲销五年的费用,但对于建筑物等长期资本投资的税收优惠,框架文件并未透露具体细节。另外,框架文件表示对跨国企业累积的海外盈利一次性征收视同汇回税,但如果这部分利润没有真正汇回美国,是否仍有必要照此征税,文件并没有明确。框架文件呼吁将非流动性海外资产的税率下调并降至流动性海外盈利之下,但没有说明具体税率。
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计划一经公布,就在世界范围引起轩然大波,理论界和实务界对其政策和思想内涵褒贬不一。笔者认为,应当客观辩证地看待特朗普的税收思想及其核心价值观。从根本上来看,政治观念决定其税收主张。共和党在政治上一向倾向于保守主义,在经济上则偏向放任自流的自由主义,从1920年起,“减税”就是共和党人的核心税收政策主张。特朗普作为共和党的代表,更加强调自由市场的作用,其税收新政的根本目的在于刺激经济增长。在价值观层面,特朗普更多强调税收的效率原则,弱化税收的公平原则。
根据税务基金会(Tax Foundation)的分析,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将造成以下后果:(1)联邦政府收入减少4.4万亿美元至5.9万亿美元;(2)降低边际税率和资本成本,增加GDP,提高居民收入,提高就业水平;(3)全民税后收入至少增加0.8%。
从短期来看,税收优惠政策能够为企业增加投资动力,预计美国企业的税后利润将持续增加,企业会不断扩张;从哲学角度来看,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相当于运用系统优化的方法,将构成社会整体的各个部分进行优化组合,虽然政府的利益降低,但是企业和居民的经济利益增加得更多,能够达到社会经济总利益最大化。特朗普虽主张全面减税,缩减政府财政收入,但其同时通过裁撤政府项目、废除奥巴马医改方案、挤压移民福利等途径,限制政府规模,控制政府运营成本,削减社会福利支出。学术研究表明,基于经合组织国家的历史经验,通过增税来减少赤字的财政政策是不可持续的,且对经济增长有负作用;相反,通过减税并减少社会福利支出和政府费用支出以削减财政赤字的方法,具有更强的可持续性,且有利于刺激经济增长。因此,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对于推动美国经济增长具有实质意义。
但是,低税负并不必然增加居民的幸福指数。从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经验来看,高税负和与之匹配的社会福利更有助于增加居民幸福感。此外,根据有关数据,与里根改革时期不同,美国现已接近充分就业状态,且经济已处于上升期。经济的回升和接近充分就业会降低税改的弹性,抵消经济刺激的作用。
另一方面,从长期来看,社会财富总量很可能呈现先增后减的态势。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与税收政策中心联合发布的经济报告显示,到2024年,减税的积极效应将消失,进而产生负面效果。因为减税红利逐步降低,政府没有足够的收入支持其公共支出,可能会增加债务规模,尤其是外债规模。联邦预算委员会估计,特朗普的减税新政、其55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计划及其增加4500亿美元国防开支的目标,将使美国的债务增加5.3万亿美元,将债务占GDP的比率从77%提高到105%。这种惊人的债务水平可能会减缓经济增长,最终逆转经济增长趋势。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特朗普的减税政策带来的利益有可能意味着“透支”美国未来的社会财富。减税带来财政赤字的压力,也许需要其继任者采取增税措施来修正。
特朗普作为成功的企业家,更加重视实体经济的重要性。与历任美国总统相比,亿万富翁特朗普更能代表美国传统行业资本家的利益。特朗普上台后,主张以基础设施建设作为推动美国经济复兴、解决美国就业问题的突破点。特朗普主张投资巨额资金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其税收新政中的诸多减税措施也是偏向于增加实体经济企业的税收红利。此外,特朗普在国际税收政策方面的诸多主张也与其振兴实体经济的目的相一致。
一方面,他采取大幅度提高“边境税”等措施,吸引本国资本回流,为美国创设更多就业机会。特朗普曾一度猛烈抨击华尔街金融机构,实际上很可能是反对华尔街与跨国公司合作,促使资本外流,损害美国传统行业的利益。由此看来,税收新政的目的在于保护本土传统企业利益。另一方面,他通过降低联邦企业所得税率等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国资本流入美国。资本回流美国后,除政策引导流入制造业和基建行业外,大部分资金很可能流向高科技领域,如新兴的生物领域、新型医药行业或无人驾驶技术领域等,在未来几十年,美国很可能在技术领域实现新的重大突破,再一次引导全球技术革命。但是,特朗普将实体经济学思想付诸实践将会面临多重困难。
1.要重振实体经济,就必须扩大全球市场,推动产品出口。强劲的出口会导致贸易顺差,但一旦美国的对外贸易由逆差转为顺差,美国就难以向世界政策性输出本国货币,这就意味着美国必须放弃目前经济全球化中美元占据的主导地位。根据目前情况来看,特朗普并未做此规划,也没有制定切实有效的退出计划和机制。
2.特朗普难以短时间内扭转美国居民的就业观念和就业价值。20世纪80年代,美国展开“去工业化”过程,年轻人逐渐对制造业失去兴趣而转向金融行业,美国制造业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居民固化的择业习俗。
3.美国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国际合作。特朗普将振兴实体经济的重点放在“吸引企业在美国设厂,鼓励企业招募美国工人”,具有狭隘的贸易保护主义色彩。但是,基础设施建设需要能源支持,美国本土的铝矿、水泥等资源并不丰富,即使企业由于税收利益将工厂设在美国,也需要付出更加昂贵的运输成本和采矿成本。因此,美国无法孤立地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寻求国际合作。
4.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刺激资本回流,重振制造业和基础设施,但这一目标能否实现,仍有待探讨。美国2004年曾实施过类似的“汇回税”政策,其效果并不如意。另外,如果没有其他匹配政策加以支持控制,特朗普也无法保证回流资金流入制造业和基础设施建设领域。若是回流资本注入美国股市,可能会导致股市出现更大的泡沫;一旦泡沫破灭,有可能引发下一轮经济衰退。
特朗普希望实施税收新政后的美国像磁铁一样,牢牢吸引住美国居民企业和外国企业,为美国居民创造就业机会。无可否认,全面减税和惩罚性关税并举的策略很可能刺激资金快速回流,目前全球资本已呈现流入美国的倾向。对税收比较敏感的传统行业,如基建、石油、能源等,可能在税收新政后迁回美国。例如,原本计划将工厂迁至墨西科的开立(Carrier)空调制造厂在特朗普税收计划公布后,决定放弃搬迁计划。对于正在进行全球布局的新兴行业,如新材料、新生物工程等,美国的减税举措对其具有很大吸引力。同时,很多国家地区都在想方设法吸引这类企业,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可能会导致新一轮的资本竞争和税收竞争。
但是,从经济学角度来看,企业选址需要考虑原材料、劳动力、市场、当地政策等诸多因素,税收因素只占据很小比重。因此,税收减免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资本外逃问题;而为留住资本,给予某些企业特殊税收优惠更会破坏税收公平。再者,苹果公司、星巴克等大型跨国企业,可能并不会受到税收红利的诱惑。这些大型企业已经拥有完善的全球投资战略,拥有广阔的国际市场,将生产线迁回美国所得到的税收利益并不足以弥补生产线撤离新兴市场国家带来的供应链断裂和综合成本提高带来的损失。
图1 税收新政后不同收入群体的税后收入增长百分比
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深深折射出“美国第一”的思想。特朗普将本国利益放在首位,孤立考量税收政策对美国经济的影响,忽略政策的溢出效应,并不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汇回税”有可能掀起美国跨国企业将利润汇回国内的浪潮,金融市场有可能出现较强的跟风效应,导致大规模资金从新兴市场国家撤离,在全球范围引发金融市场的激荡。然而,美国无法减缓甚至逆转经济全球化的趋势,税收新政中的贸易保护主义无疑为对世界贸易组织宣战,美国的工商业及其全球供应链和销售渠道可能会因此遭到沉重打击。
虽然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宣称“全面降低税负”,但是从本质来看,税收新政维护的是中产阶级的税收利益。特朗普所代表的高收入人群将是减税红利的最大受益者,而广大的中低收入群体则只是借机“沾光”,甚至是政策牺牲者。哥伦比亚大学的斯蒂格利茨教授提出,特朗普的减税计划将使美国最富有的1%人群受益,而牺牲其他人的利益,其税收新政将加剧美国的不平等问题。事实上,特朗普牺牲公平原则维护富人利益的价值观全面体现在其税收新政当中。
1.简并个税级次的最直接受益人群仍是高收入群体。个人所得税的累进程度和最高边际税率显著降低,明显弱化个税发挥收入调节的作用。通过图1明显可以看出,个税改革给美国居民带来的减税红利随居民收入的提高而呈现大幅度递增趋势。80%的中低收入人群从中得到的税后收入增长合计不超过10%,而最富有的1%人群税后收入却激增16%左右。据Howard Gleckman教授估计,年收入在48,000美元至83,000美元的纳税人平均每年节税额只有1,000美元,而年收入超过3,700,000美元的纳税人每年将节税1,000,000美元。
2.特朗普废除针对高收入群体的AMT、NIIT和联邦遗产税。AMT是为阻止富人无限制利用税收优惠政策避税而存在,NIIT具有“劫富济贫”的色彩,而遗产税是对财富的再分配,避免财富在富人手中无限累积。这几项制度都是税收公平原则的重要体现。特朗普以简化税制为名废除AMT和NI⁃IT,同时用税率较低的资本利得税替代联邦遗产税,是对税收公平原则的挑战。
3.对合伙人分配所得课征15%的特殊低税率是特朗普代表高收入群体利益的集中体现。由于合伙企业在美国税法中享有特殊税收优惠地位,美国富商(尤其是地产大亨)的家庭企业多采用合伙企业的组织方式。以特朗普为例,其在大西洋城持有的三家赌场全部采用合伙企业形式。该规定的主要受益群体将是美国的富人阶级,尤其是包括特朗普家族企业在内的地产行业的高收入群体。
4.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将使广大普通收入者付出昂贵代价。一方面,特朗普废除奥巴马推行的平价医疗改革法案,虽然他拟定给予中低收入人群税收抵免的健康医疗法案,但斯蒂格利茨教授指出,其医改提案将导致数百万人失去医保,最终侵害的是美国最底层收入群体的实际利益;另一方面,特朗普征收边境税的贸易保护举措将大大增加普通民众的生活成本。
总体看来,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新政将拉大美国的贫富差距,加剧社会的不平等,最终激化社会矛盾。这可能与特朗普的核心价值观有直接关联,特朗普是美国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在其认知中,富人阶级需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而低收入群体则更多扮演被救济角色,从这个角度来看,高收入阶层对于联邦的贡献显著高于中低收入阶层,维护富人的利益能够提高财政收入和社会经济的运行效率,因此,特朗普的税收红利更多地偏向富人阶级。根本上来说,特朗普试图以牺牲社会公平为代价,实现提升经济效率的发展目标。
美国在经济全球化中总是占据先行和领导性地位,特朗普的税改计划可能会在全世界产生示范效应,迫使各国通过减免税收进行资本竞争。在未来可能出现全球性减税浪潮的压力下,我国应当进一步深化结构性减税政策,从窄、中、宽三个口径降低我国宏观税负,着力削减政府性非税费用,减轻企业沉重的“负税感”。
2016年,我国进行全面营改增改革,已取得降低税负、优化税制的阶段性胜利。2017年3月,总理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会议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扩大小微企业减半征收所得税的税收优惠范围、提高科技型中小企业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比例、简化合并增值税税率级次等措施,正是深化结构性减税改革的具体体现。除此之外,我国还应当进一步简化目前复杂的增值税制度,清理过时优惠条款,为创新、创业企业和新兴产业提供更多的税收优惠,创造更加富有吸引力的投资环境,引导新兴产业进入我国。
在深化结构性减税改革的同时,我国应当积极采取有效措施简化优化税制结构。目前我国间接税比重较大,造成企业税负明显重于宏观税负;相反,与税制成熟的发达国家相比,我国直接税比重偏低,尤其是个人所得税制有待完善,而直接税是调节社会收入贫富分配、实现税收公平原则的重要工具。另外,单方面减税会造成较重的财政压力,因此,在降低间接税的同时,我国应当适当增加直接税比重,目前来看,最为有效的措施是推动个人所得税制度改革和财产税制度改革。
我国企业税痛感强烈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除承担纳税义务外,企业还背负名目繁多的地方性政府收费。就我国当前情况而言,“减费”与“降税”同样重要,清理不规范的非税收入项目,能够有效激发企业的经济活力。借鉴美国经验,我国可适当增加社保费,完善居民劳动和社会保障制度。
我国为筹集税收收入的目标,在税收效率和公平的关系中,通常强调前者,即效率优先、兼顾公平。但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发展,社会公平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税收公平是促进社会公平的重要手段,我国在注重税收效率的同时,应当更加强调税收公平,构建效率与公平并重的现代化税制体系。
从效率角度来看,我国应优化税制设计,使之有利于税法遵从,降低纳税遵从成本,进一步发挥金税三期建设成效,降低征税成本,减少征纳双方在税收征管过程中的无谓损失。从公平角度而言,一方面,我国应完善税收制度体系,促进个人所得税由分类课征向综合课征的改革,实质性发挥个人所得税调节居民收入的功能,避免个人所得税沦为面向中等收入群体征收的“工薪税”;同时,在个税改革中,我国可以借鉴特朗普税制改革中“育儿费用‘扣除和抵免’并行”的税收激励政策,允许在个人所得税前扣除部分家庭必要生计支出,确定适当的育儿费用税前扣除金额,有利于减轻家庭的育儿负担,同时与我国当前鼓励生育“二孩”政策相匹配,并对于医疗、教育等行业也会产生利好效应。另一方面,适当牺牲收入原则,完善税式支出制度,对于低收入人群和特定的企业进行财政补贴。税收政策可向医疗、教育、养老等民生方面倾斜,并通过税收减免,引导企业对社会福利建设的支持。另外,现代化税收制度要兼顾短期扶贫政策和长期提高社会福利总水平的目标,将税收收入和社会福利支出有机结合,提高居民和企业的总效应,也有助于减轻企业的税痛感。
特朗普的税改计划极富贸易保护主义色彩,提出重振美国制造业和基础设施建设,很可能是由于在实体经济领域,中国已有超越美国的趋势,且已实现局部超越。特朗普的税改计划极有可能意味着未来在国际贸易方面,美国将收紧针对中国的战略性挤压,而强化我国实体经济是应对贸易保护主义的最有力武器。
从劳动力密集程度、资源丰富度和市场规模来看,我国具有发展实体经济的先天优势。但是,我国的弱势在于缺乏核心技术,企业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亟待提高。“中国制造”已经闻名世界,下一步我国应着力打造“中国创造”和“中国质量”。首先,我国应当加快振兴实体经济,引导科技革命和产业技术变革,鼓励居民企业积极进行创新。其次,我国应全方位立体化完善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只有国家从制度层面对知识产权给予足够的尊重和保护,企业才有开展科研创新和技术创新的勇气和动力。第三,配套相关经济激励政策,对正外部效应强的企业,尤其是高新技术企业,给予相应的扶持政策。最后,应通过媒体等渠道大力弘扬“工匠精神”,提高我国产品的品质。
为应对我国内需不足、产能过剩的现状,我国正积极推行供给侧改革;但是从经济全球化和贸易全球化的趋势来看,鼓励企业“走出去”,能够进一步拓宽我国产品市场、缓解产能过剩的问题。
我国正处于由资本输入国向资本输出国转变的关键当口。“一带一路”战略是我国企业“走出去”的重要契机,而特朗普的税改计划又为我国企业走出国门提供了一个良好机会。中国企业在特朗普重视的基建领域拥有丰富的经验和成熟的技术,拥有显著的比较优势。如果中美企业展开合作,能够有效达到资源共享、优势互补的共赢局面。但中美合作和“一带一路”建设可能存在本质不同,在“一带一路”战略的沿线国家合作建设中,中国企业往往输出劳动力、技术、设备、原材料等,但在中美合作中,美国也许会排斥中国的劳动力和设备、原材料。我国的资本、技术如何与美国的劳动力、原材料相结合,需要两国共同协商探讨,政府应当为我国民营企业对外投资扫清制度上的障碍。
特朗普的税改计划很可能引发各国新一轮的资本竞争。与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同,随着我国人口红利的逐渐减弱以及劳动力成本的日益提高,我国对劳动力密集型企业的吸引力明显低于东南亚国家。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和产业结构的升级,我国目前应着重发展高新技术企业,因此我国当前吸引海外资本的目标对象主要是高新技术企业,尤其是正在全球布局的新兴产业。
我国目前对高新技术产业实行15%的企业所得税优惠税率,这个税率恰好等于特朗普减税后的企业税率,但我国15%的税率的适用面远远小于美国。因此,我国要留住现有高新技术企业并吸引外资,就必须扩大高新技术产业的减税力度,扩大相关税收优惠范围。我国目前采用的企业所得税税收抵免政策较少,多为税前扣除和免税政策,政策类型较为单一。再者,我国对研发费用的认定等方面要求较高,更关心科技成果的应用,与发达国家对基础性研究的重视相比,我国对科技开发投入的重视程度不高。在财政能力足够的情况下,可以考虑以税收抵免优惠政策取代现行的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并以税收返还形式的抵免政策作为补充。由于科学技术和技术服务业研发投入大,周期长,且存在研发成果向实际应用的转化难度,可以考虑建立储备金制度,减少资金占用时间,允许企业提取储备金用于研发活动,对提取的储备金免税,但对未使用的储备金在一定年限内转回征税。另外,我国还应积极采取相配套的其他产业政策措施,吸引高新技术企业投资。
沉重的税收负担和繁琐的申报纳税流程成为影响美国经济竞争力的核心要素,而特朗普的税改计划的重心正是减税和简化税制。我国在制度方面已经做出努力,如全面营改增已取得阶段性成效。但是完善的制度需要现代化的税收征管体系与之匹配,提高税收征管效率,降低税收流失风险。
从简化税制的意义上来说,2016年全面营改增正是我国在简化税制的制度层面做出的重要举措。同时,我国的税收征管也应当与时俱进,强化税收管理事前的纳税评估工作,简化税收征管事中的申报纳税程序,提高纳税服务质量,完善事后税收稽查程序。具体来看,首先,税务机关应当利用大数据时代的信息密集优势,将“发票控税”向“信息控税”方向转变,加快纳税信息平台建设,简化优化纳税流程。第二,仅仅依靠税务机关征管,难以掌握纳税人全面信息,应当建立多部门纳税信息共享平台,与不动产登记部门、车辆登记管理部门、工商登记部门等其他部门展开合作。最后,吸取美国税收协调的教训,加强与其他各国税务合作,建立多维立体的税收协调制度,深化双边和多边税收信息交换。
特朗普税改强调美国利益优先并采取单兵作战的方式并不可取,是逆经济全球化大势而行。特朗普的贸易保护主义对国际税收秩序带来巨大冲击,可能导致税源的无序争夺。我国要应对特朗普税改的冲击,不仅要完善本国的税收制度和征管体系,还要放眼世界,利用“一带一路”和BEPS行动计划的契机,纵向深入开展国际税收合作,共同化解特朗普税制改革给我国带来的压力。
首先,我国应明确积极参与国际税收制度改革的态度和支持建立国际税收新秩序的态度,并在国际税改中积极发挥主动作用,积极参与、主动作为,在下一步国际税改中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其次,我国要加强与各个国家和国际组织的磋商与沟通,以“一带一路”为切入点,与沿线国家探索建立互利互惠、税源共享、公平合理、征管高效的国际税收关系。另外,由于跨国企业经营活动跨越两个或多个税收管辖权,税务机关和跨国企业对于经营所得及应纳税额处于信息不对称的地位,这种不对称的信息关系在某种程度上鼓励了跨国企业的避税行为。这就要求我国税务机关加强和跨国企业所得的另一方税务机关进行情报交换,掌控跨国企业涉税信息,避免跨国企业利用常设机构、成本分摊协议等多种手段避税。最后,在国际税收的大背景下,我国一方面要树立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另一方面要坚决捍卫本国的利益,在开展情报交换的过程中,税务机关应当注意情报交换的“度”,即仅就涉税信息开展情报交换和国际合作,避免企业商业秘密及国家财政机密的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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