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对网络淫秽色情传播的规制体系研究

周书环

(中国传播大学 传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一、引言

2015年，英国通信管理局(OFCOM)发布了《英国成人使用媒体状况及态度调查报告》，调查显示，截止2014年底，有86%的成年人*被调查者在16周岁以上，参见：Adults’ media use and attitudes, Report 2015.[EB/OL].(2017-05)[2017-04-22].https://www.ofcom.org.uk/__data/assets/pdf_file/0014/82112/2015_adults_media_use_and_attitudes_report.pdf.使用互联网，比2005年增长了27%。*参见：Adults’ media use and attitudes, Report 2015.[EB/OL].(2017-05)[2017-04-22].https://www.ofcom.org.uk/__data/assets/pdf_file/0014/82112/2015_adults_media_use_and_attitudes_report.pdf.根据英国最大的互联网行业自律组织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2016年年度报告统计，该组织于2016年共收到了105 420份报告，其中有4 031份涉嫌成人色情犯罪的报告，57 335个网址包含儿童性侵图像和视频，这些网址遍布全球的2 416个域名，比起2013年和2014年，增长将近一倍[1]。

英国对淫秽内容的规制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英国第一部有关淫秽的法律是1857年《淫秽出版物法》，依据该法律，治安法官可以申请裁决令并销毁材料[2]。但该法没有对“什么是淫秽”进行明确定义，这意味着，治安法官可以根据个人意愿决定什么样的材料被销毁。直到10年后，有关淫秽的定义才诞生。1868年，法院在希克林案中制定严苛的希克林准则，即从敏感人群(如未成年人)出发，依据材料的片段判断淫秽内容。这一标准统治了英国长达近一个世纪之久，直到20世纪50年代，英国法官才在司法实践中相继拒绝了敏感人群和部分内容判断标准，1959年，立法者出台了《淫秽出版物法》(Obscene Publications Act, 1959)，才正式改变了过去对淫秽的定义，将材料作为一个整体，从普通人标准出发，判断材料是否为淫秽内容。

在制定该法时，英国立法者考虑的是通过传统媒介传播的淫秽内容，列举了包括文学作品、图片、音频、电影这几种传播形式*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1(2).。然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各种色情信息开始从杂志、电话、电视等媒介蔓延至网络世界[3]。网络媒介的特征不同于传统的印刷媒介和广播电视等，互联网的全球性、普及性、匿名性等特点，完全改变了淫秽材料传播的形式，从而导致世界各国政府在监管网络淫秽色情传播方面，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英国政府亦是如此[4]。

目前英国对互联网淫秽色情内容的管理，适用的是1959年颁布的《淫秽出版物法》，该法是当下英国规制淫秽材料最根本的立法[5]。当时的立法者不可能也不会预料到互联网的诞生改变了淫秽材料的传播形式，鉴于此，本文重点探讨的问题是，英国在传统媒介时代颁布的《淫秽出版物法》，如今在互联网时代是否依然适用？如果适用，是否存在不足之处？当下英国管理网络淫秽色情的主要方式是什么？

本文所称“淫秽”，与英语中的obscenity相对应；而“色情”则指英文中的pornography。大致可以这样理解：“淫秽”是一种比较严重、比较极端的“色情”[6]。

二、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的出台背景

在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出台之前，英国一直采用的是维多利亚时期1868年希克林案中首席大法官科伯恩(Cockburn.C.J)对淫秽的定义，具体如下：无论出版物的倾向如何，如果其腐化和堕落了一些对不道德思想比较敏感的人，这样的出版物落入他们手中，并产生不道德的影响，则该出版物为淫秽内容*参见：(1868)Queen v. Hicklin,3 L.R.Q.B. 360.。该定义被命名为“希克林准则”，其对淫秽的定义重点放在部分段落对特别敏感的个人产生的腐化影响。此后，这一定义不仅在英国迅速获得了权威地位，而且也被其他普通法国家广泛接受。希克林准则在近一个世纪主导着几乎整个英语语言国家的淫秽法律，包括美国、澳大利亚、印度、南非等国家[7]。

随着希克林准则遍及英语国家，20世纪初这些国家相继出现了持有不同观点的声音，质疑声最初发生在美国*参见：(1913)United States v. Kennerley, 209 f. 119, 121 (S.D.N.Y.).，紧接其后，英国也有了一些批评。1954年，英国发生了系列声誉良好的出版商被诉案件，从而导致了英国司法逐步拒绝希克林准则。这些案件也引发了英国文学界和出版界的殷切关注，当年11月，作家协会(the Society of Authors)设立了一个委员会，旨在“审查现行淫秽诽谤法并推动改革”[8]。委员会起草了新的法案，并由休·弗雷泽(Hugh Fraser)先生于1955年通过个人程序提出。该草案没有明确规定“淫秽”的定义，但是为法院提供了需要考虑的若干因素，其中包括“通过证据证明材料有腐化影响”和“涉及淫秽问题的共性和主导影响”[9]。草案规定了，为实际堕落和腐化提供证据是判断淫秽材料唯一要考虑的因素。在该草案之下，淫秽的标准被重新阐释，即如果出版物“故意散布、流通或出售，并被合理地认为对他人产生了堕落和腐化的显性效果”，则出版物是淫秽的。在草案的第二阶段，委员会建议，在缺乏更好的可替代选择情形下，最好保留希克林准则中的“堕落和腐化倾向”标准，这个标准最后被纳入了1959年颁布的《淫秽出版物法》[10]。

法院在考虑材料是否淫秽时，出版意图也成为需要考虑的因素之一，此外，出版物的主导影响及文学价值也被纳入其中。经过一系列修改后，完整草案于1957年被提交给了专责委员会(Select Committee)，1958年，委员会作了报告，旨在执行草案。尽管政府反对某些条款，但该草案被迫通过并形成了使用至今的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10]。

新法对“淫秽”的完整定义如下：“为本法之目的，如果一份材料(包含两段或多段不同的材料)产生如下影响，即其中任何一段内容，在考虑到所有相关情况之后进行判断，该材料所载或所呈现的内容倾向于使阅读，看到或听到之人堕落和腐化，则该材料(包括一本书)应被视为淫秽。”*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 s. 1(1)“For the purposes of this Act an article shall be deemed to be obscene if its effect or(where the article comprises two or more distinct items) the effect of any one of its items is, if taken as a whole, such as to tend to deprave and corrupt persons who are likely, having regard to all relevant circumstances, to read, see or hear the matter contained or embodied in it. ”这个定义清楚地表明，从材料整体而非片段来评估文学内容，另外，专责委员会也拒绝了希克林准则中的敏感人群标准，即，除非分发或出版的材料明显针对未成年人，否则，可以采用普通人所在的社区标准[11]。

该法案规定，经循简易程序，对发布淫秽文章的行为人，处以不超过l00英镑罚款或高达6个月监禁；经循公诉程序定罪，则处以无限罚款或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二者并罚*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 s. 2(1).。一方面，这一法案的出台标志着1857年《淫秽出版物法》的废除，从此英国对淫秽内容有了新的惩罚标准和执行程序。更重要的是这部法案意味着英国对希克林准则的彻底背离，在该法案之前，检控机关可以通过选中的词语、句子和段落来获得淫秽罪判决，在此之后，法院抛弃了希克林准则中的部分判断标准，从内容的整体而非片段来判断淫秽材料，这使得检控机关的胜诉变得更难了[12]。另一方面，该法案的第四条有利于更好地保护文学作品，即出版物有了公共利益的抗辩理由，“一个人即便违背了本法令第二部分，也不得被定罪，而且材料不能被没收，只要其证明出版行为有正当理由，即为了公共利益，基于符合科学，文学，艺术或学习的利益。”*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 Section 4(1).然而，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过去主要用于审查纸质出版物的法案是否依然适用于规制互联网环境中出现的淫秽色情内容？

三、互联网语境下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的检讨

实践中，英国将网络媒体视为出版物(Publication)的一种，对其规制以既有法律为主[13]。最根本立法是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1964年进行过修正，以下简称“OPA法案”)。然而，当时的立法者无法想象到互联网诞生后的世界，因此，导致“OPA法案”在管理互联网淫秽色情内容时存在诸多问题。

例如，有关“出版物”的定义问题，该法案第1条第2款对其进行了明确界定：“通过某种介质承载，能够被听到或被看到或二者兼有，包括任何录音、胶片或其他图片方式记录的材料。”*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1(2) “In this Act ‘article’ means any description of article containing or embodying matter to be read or looked at or both, any sound record, and any film or other record of a picture or pictures. ”但是互联网的诞生使大多数网上色情内容从一台计算机电子传输到另一台计算机，使用的是电话线路和调制解调器，而不是通过任何有形介质(如书籍、光盘)传输。为此，英国于1994年出台《刑事司法和公共秩序法》(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 1994)扩展了“OPA法案”*参见：(1994)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 § 84 (Eng.)，修改了“出版物”的含义，将电子传播的色情材料囊括其中*参见：(1994)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 § 84 (Eng.)。比如发布者A通过电子邮件给接收者B发送的色情图片，则属于该法所说的“出版物”。

除上述的定义问题外，“OPA法案”在管理网络淫秽色情时，也出现了许多其他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英国政府进行了补充立法，主要包括以下几部法案：1.针对儿童色情的专门立法：1978年《儿童保护法》(Protection of Children Act 1978)；2.针对性侵犯的专门法律：2003年《性侵犯法》(Sexual Offences Act 2003)，该法案是在1978 年《儿童保护法》基础上修改和添加后形成的，2012年进行过修正，将未成年人的年龄由原来的16岁以下(不含16周岁)改为了18岁以下(不含18周岁)*参见：(2003)The Sexual Offences Act (Notification Requirements).Regulations 2012,§ 2 (England and Wales).；3.一般刑法中规制淫秽出版物的相关条文：1988年《刑事司法法》(Criminal Justice Act 1988)(160-161条)*参见：(1988)Criminal Justice Act,§ 160-161.该法第160条和第161条规定了“持有”儿童不雅照片为犯罪.；1994年《刑事司法和公共秩序法》(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 1994)(84-92条)规定了有关淫秽、色情、儿童不雅照片等行为及处罚刑期；2008年《刑事司法和移民法》(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2008)(63-71条)规定了拥有极端色情影像(extreme pornographic image)的具体行为、惩罚后果、抗辩理由和对拥有儿童色情材料行为的相关处罚*参见：(2008)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63-71.。

这些法案从多个角度补充了对“OPA法案”在管理网络淫秽色情方面的不足之处，尤其解决了规制对象方面的缺陷。1964年修订后的“OPA法案”明确规定，发布者必须有使自己或他人盈利的意图才构成犯罪*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1(1).。依据这一法案，如果发送者A没有盈利目的，只是个人拥有并以电子邮件方式分享给对方，则并不构成犯罪，包括许多其他借用运营商平台分享色情图片或者视频的行为，也无法构成犯罪，因此易导致网络色情泛滥，那么，补充立法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除此之外，“OPA法案”是否存在着仅靠法律方式无法解决的问题？

(一)立法补充：拥有极端色情材料者构成犯罪

点燃英国淫秽法改革的是2003年格雷厄姆·库茨(Graham Coutts)对简·朗赫斯特(Jane Longhurst)的谋杀事件[14]。2003年，一位39岁的音乐家库茨，掐死了一名31岁的老师朗赫斯特，该杀害是在双方同意的性行为之下发生的，“陪审团认为库茨扼杀朗赫斯特小姐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兴奋。”[15]检方显示，事实上，库茨特别痴迷暴力色情，特别关注有关扼杀的色情网站。检方称，被告在谋杀之前的24小时内浏览过暴力色情网站[16]。库茨也承认他一直在使用互联网查找近八年被扼杀、窒息、被溺死等裸体女性的照片和视频[17]。

2007年，库茨被定罪并被判处终身监禁，审判后，受害者的母亲朗赫斯特太太领导了一场反对暴力色情制品的运动，她说，“我觉得应该对互联网服务提供商施压，关闭或过滤掉这些色情网站，使他们不能够养活类似杀死简的病态之人，从而减少对他人造成伤害。”在这起案件中，朗赫斯特太太的意见受到陪审员的重视，他们作出了积极回应：“是的，无论提供者和负责人是谁，警方正在努力，虽然这些网站来自世界各地，但还是有可能找到的。”[18]

之后，英国对该谋杀案所涉网站作出了一些初步回应。由于库茨访问的网站有两个客户端是在美国，所以英国当局寻求国际支持，邀请外国执法机构讨论如何清理含有这类材料的网站[19]。英国甚至敦促其他国家特别是美国，卸载冒犯性的网站。美国虽然表示同情，但由于宪法约束，声称无法采取行动。这表明，任何一个国家对全球化的互联网管理都存在困难，“互联网的全球性意味着很难对那些在国外经营的负责人起诉。”[20]

由于网络发布者所在地理位置的任意性，使得“OPA法案”无法有效地控制淫秽内容的发布行为，这让英国担心该法在遏制网上淫秽材料时会变得无效[21]。因此，在朗赫斯特太太呼吁禁止互联网暴力色情内容的推动下，英国政府转而采取了限制淫秽传播行为的替代机制，于2008年通过了《刑事司法和移民法》(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2008，以下简称“CJIA法案”)[22]。该法案是一项独立法案，用于加强现有的“OPA法案”，其中第63条标志着英国淫秽法规的新篇章。即，检方必须证明：第一，材料是色情的；第二，必须有“严重冒犯，恶心或其他淫秽特征”*参见：(2008)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 63(6)(b) (Eng.)；第三，材料以明确和真实的方式描绘以下任何一项内容：(1)威胁他人生命的行为；(2)导致或可能导致对他人人身如肛门，乳房或生殖器造成伤害的行为；(3)涉及与人类尸体的性行为*参见：(2008)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63(7)(a)-(d).，或(4)与动物进行性交或口交的行为(无论死亡还是活着)，以及理性的人认为所观看内容中的动物和人是真实的*参见：(2008)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63.。

“CJIA法案”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完善了“OPA法案”。首先，它对淫秽材料有不同的定义，改变了1959年以来的法律环境，检察官不再必须按照传统的“OPA法案”中“堕落和腐化”标准来证明淫秽。根据新的定义，检察官可以依据材料有“严重冒犯，恶心或其他淫秽特征”将材料拥有者定罪*参见：(2008)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 63(6)(b).。其次，新法针对的是材料拥有行为而非出版或发布行为，“OPA法案”的目标是材料出版者和发布者，而新法将关注焦点从出版与分发行为转为私人拥有极端色情材料的行为，即使行为者没有盈利目的，但“个人拥有极端色情材料也构成犯罪”*参见：(2008)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 63(1).。

由于网络淫秽内容传播的匿名性和广泛性，“CJIA法案”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互联网环境，弥补了“OPA法案”的不足，将拥有极端色情材料的行为纳入了刑事罪行，规制范围从发布行为扩大至拥有材料的行为，规制对象也从传播者扩大到消费者。换言之，行为人A消费和拥有极端色情材料，或将该材料传播给其他人，即便没有盈利目的，在“CJIA法案”之下，也构成犯罪。不过当局对网络淫秽色情内容的管理依旧能适用“OPA法案”，即发布者以盈利为目的，在网上发布其他任何“倾向于使人堕落和腐化”的材料也是有罪的*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 § 1(1).。几年后，这一定义在互联网时代也受到了公众的强烈质疑。

(二)定义质疑：从受众角度定义“淫秽”是否合理

传统的“OPA法案”从受众主体出发，通过倾向于使其“堕落和腐化”的标准来定义淫秽材料。在英国，由于大多数以印刷形式呈现的常规色情内容被控制了发布渠道，从而不会轻易传播给未成年人，因此，不会被视为淫秽材料。比起印刷材料，通过互联网方式传播的色情内容，更易被未成年人获取，也更易对其产生堕落和腐化的影响[23]。而英国对淫秽材料的判断标准，正是依据材料对接收者产生“堕落和腐化”的影响，这意味着，该标准会随着材料对受众群体的影响而发生改变，即便以印刷形式呈现的内容不是淫秽材料，但在互联网上传播，则很可能被视为淫秽。其缘由在于，英国对淫秽的定义侧重于材料观看者的类型，大多数色情材料，如果以未成年人为视角，对他们产生“堕落和腐化”的影响，则会被归类为淫秽材料[24]。2012年出现的案件证实了以受众为维度来定义“淫秽”的不合理性。

尽管1967年，男同性恋行为在英国已经合法化(女同性恋一直被视为合法)，但在实践中有关男同性恋群体的性描述仍然被认为是淫秽的，被视作违法性行为(不过仍然适用艺术价值的抗辩)*参见：Frank bott. pornography, the Internet and the Law.This is the text of a talk given to the leicester branch of the British Computer Society[C].2006.。直到2012年1月，在陪审团宣布被告迈克尔·皮科克(Michael Peacock)分发有关男同性恋DVD材料的行为无罪后，不少人据此认为“OPA法案”正在走向死亡[25]。

最初陪审团认为，虽然DVD中描绘的一些同性性行为是合法的，但它们仍然可能在“OPA法案”之下被定为犯罪[26]。也就是说，虽然材料中所涉行为是经成年人同意的，是合法的活动，但对这种行为的描述方式是非法的。被告质疑了陪审团的这种主观判断，认为该材料只在特殊群体中传播，所以不会有腐化其他人的危险。在争议中，最后，陪审团宣告被告无罪[27]。

此案的被告是第一个对法律上的淫秽概念提出质疑的人[28]。“OPA法案”认为，如果材料对受众产生堕落和腐化的影响，则该材料是淫秽材料*参见：(1959)Obscene Publications Act，§1(1).。这是否说明，如果受众不易接触到材料且不易被腐化，则该材料不会受到法律上的任何关注，就不能被认定为法律上的“淫秽”？在皮科克案中，被告强烈反对的理由是，有关材料只会被特殊群体所需要和关注，这样对其他人产生的腐化危险就无从谈起。法院最终采纳了这一理由，作出了无罪判决。

如前所述，1959年“OPA法案”形成了对“淫秽”的定义，即根据材料的整体，(法院)在考虑所有相关情况之后，判断该材料是否倾向于使阅读、看到或听到之人堕落和腐化。 早在1960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案”中，伯恩大法官(Justice Byrne)对“堕落和腐化”这一术语进行过专门阐释，认为“使堕落意味着道德恶化、堕落和贬低或腐化道德；使腐化意味着道德不健全或糜烂，损害道德纯洁或贞洁、败坏或损坏良好品质、使他人污秽和不堪。”*参见：(1961)Lady Chatterly’ case, R. v Penguin Books Ltd.由此可见，对受众的道德影响成为法院判断材料是否淫秽的主要标准。

陪审团在皮科克案中的裁决成为了在数字时代第一次有争议的淫秽审判，似乎表明“正常”的公众成员接受淫秽色情是日常生活中一个不起眼的事实。批评家和自由主义者也在暗示旧的淫秽法案终于失去了规制淫秽材料的能力[30]。就算英国另出台一部新法案，问题可能仍然存在，即这样的材料在互联网环境下，仍然有被未成年人获取的风险。试图以法律变革追赶技术变化带来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本质上的问题，所以英国政府转而更倾向非法律方式，即通过技术保护措施阻止未成年人获取网上淫秽内容，以及发挥行业组织和公民的作用。

四、技术保护与行业自律弥补现行法律的不足

英国对互联网的管理借鉴了管理电影媒介的一些经验。与电影分级一样，英国也对网上内容进行了分级，并提供过滤软件，由父母根据分级标准自主选择是否允许孩子浏览该网站以及是否安装过滤软件。此外，类似于英国电影分级委员会，英国政府也鼓励互联网行业建立自律组织，充分调动互联网服务商和公民的主观能动性，由他们相互协作，进行自我管理。

(一)技术保护：设置分级和提供过滤系统

英国对互联网的分级实践建立在内容分级制度的基础之上，即由W3C(World Wide Web Consortium)设计出的一种软件标准PICS(Platform for Internet Content Selection)，PICS旨在帮助家长和教师控制未成年人对网络的接触，并同时为网络使用者提供标签自动化的便利，如密码签名和隐私保护*来源于万维网联盟(World Wide Web Consortium)简称S3C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w3.org/PICS/.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但PICS并没有制定出一套具体的分级体系或开发出一个过滤软件，它只是规定了分级标记的一般格式和发布方法，从而为各种分级体系和过滤软件建立一个平台[31]。PICS必须与某种内容分级系统相结合才能发挥作用，英国使用的是网络内容分级组织ICRA(Internet Content Rating Association)创立的分级系统*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iwf.org.uk/what-we-do/why-we-exist/our-history.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

该组织是国际独立组织，其使命是“帮助父母保护孩子免受潜在互联网材料的伤害，同时也宣称保护提供商的言论自由。”*来源于家庭网络安全组织(Family Online Safety Institute)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fosi.org/icra/.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ICRA是由互联网行业联合组成的行业协会，只提供框架，其著名分级标准是词库里的四大类内容，分别是性、裸体、语言和暴力。对每一具体种类，ICRA又进行了一个程度的排列，具体的分级标准见表2[32]。其中涉及到对网络上不同程度的色情行为给予的定级。内容提供者通过ICRA的标签系统对网络内容分级，根据框架填写调查问卷。填完问卷后，ICRA将自动生成PICS标签[33]。安装有过滤软件的网络用户在接入网站前就会首先读取这一分级信息，然后选择过滤或者进入*来源于家庭网络安全组织(Family Online Safety Institute)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fosi.org/icra/.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ICRA不对互联网内容或网站进行价值判断，主要由内容提供者自己标签，由作为用户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来判断内容合适与否。当然，如果用户感觉被网站分类误导，可以向ICRA投诉要求调查。ICRA除了使内容提供者依其分类行事，还提供了过滤装置软件，用户必须下载和安装这些软件，才能进入这些网站*参见：Frank bott. pornography, the Internet and the Law.This is the text of a talk given to the leicester branch of the British Computer Society[C].2006.。这使得家长可以控制孩子使用互联网。

在英国，有调查表明，三分之一的10多岁青少年访问网络色情网站被调查者中有六成父母表示，他们担心自己的子女在网络上看到暴力和色情内容[34]。到2013年，有43%的家庭(5-15岁儿童)在家庭计算机上安装了过滤器[35]。 2014年7月，英国通信管理局发布了一份关于互联网服务提供商实施过滤器及其有效性的报告，统计出四大固定服务提供商占英国宽带市场的93%*参见:thinkbroadband: UK Broadband Factsheet Q1[EB/OL]. 2014.http://www.thinkbroadband.com/assets/factsheet/broadband-factsheet-q1-2014.pdf.。它们都默认新客户需要启动过滤器，BT(5%)，Sky(8%)和Virgin(4%)三者整体占比数据较低，TalkTalk因为在过去三年对其系统进行了更改，占比(36%)相对较高[36]。2016年1月，Sky开始向所有新客户和现有客户发送电子邮件，询问他们是否要打开过滤器，忽略电子邮件的客户会被自动启用过滤器[37]。自2014年以来，5-15岁孩子的父母使用这些过滤器的比重有所增长(从21%到26%)，越来越多的父母在调查中认为过滤器很有用*参见:Fourth internet safety report[R]. 2015.。

这种设置分级标准和提供过滤系统的方式十分有效，帮助互联网用户控制其所看到的内容，允许公民监管“自己的互联网体验过程”，而不是将这种权力交给第三方，或要求用户严格依照法律标准使用网络[38]。

(二)行业自律：互联网观察基金会的监督

英国政府除了在设置分级标准和提供过滤系统的建设中扮演着积极角色外，同时也努力推进互联网行业的自律工作。如果互联网行业中没有网络服务提供商的服务，用户就不可能访问互联网，因而服务提供者在因特网监管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因此他们成为政府管理的重点目标。1994年《刑事司法和公共秩序法》规定了服务商对内容负责，在某些情况下，他们可以不同意上传该资料。即服务商只要有合理理由怀疑第三方传播色情，则可根据该法要求第三方对因特网提供的材料负责*参见：(1994)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 § 84-92.。因此，为了尽量减少自身责任，服务商可能需要监控淫秽材料。

表1：ICRA对网络淫秽色情的分级标准

不过，英国政府对服务商的管理更偏好自律方式而不是立法控制[39]。政府激励他们采取自律方式，制定实践守则，以控制非法和不合适的材料。随着网络媒体的日益勃兴，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以下简称 IWF)在英国政府的支持下于1996年9月宣布成立*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iwf.org.uk/what-we-do/why-we-exist/our-history.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IWF 是一个行业自律组织，其宗旨是处理互联网上的色情信息、种族歧视等不适宜传播的内容*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www.rogerdarlington.co.uk/iwf.html#Introduction%20To%20The%20IWF.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如果让服务商直接处理公众的投诉，为了使自身免于被起诉，他们将会不可避免的清除这些材料，而忽略潜在的非法内容。但这些投诉如果到达IWF，则服务商将会收到来自IWF认为的潜在非法材料。当然如果材料只达到一般冒犯程度而不是潜在非法内容，则IWF不会发出警告。

IWF 的自律方式主要有四种。第一，通过网络热线接收社会公众的问题投诉。用户可以通过IWF电子邮件、电话和传真热线，报告与儿童色情和其他淫秽内容有关的材料。一旦发现不合规的内容，IWF会将这一信息传递给警察且通知托管的服务商。如果有关儿童色情的图片来自其他国家，IWF则将会通知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和其他国家的警察。第二，制定并落实由英国网络服务商协会制定的“R3网络安全协议”(R3 Safety Net Agreement)*《R3网络安全协议》 要求网络运营商联合一致与 IWF 合作，使互联网用户可以被鉴别和追踪，进而鉴别和追踪互联网上的非法内容提供者。，这是当前英国互联网界的行业规则。R3 分别代表分级管理(Rating)、举报告发(Report)和承担责任(Responsibility)*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www.rogerdarlington.co.uk/iwf.html#Introduction%20To%20The%20IWF.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第三，设立内容分级和技术过滤系统，鼓励用户自行选择要浏览的网络内容。2000 年12 月，IWF 基于PICS系统确立了网络内容的分类标准[40]，分类指标为：裸露、性、辱骂性语言、暴力、个人隐私、网络诈骗、种族主义言论、潜在有害言论或行为、成人主题等[41]。第四，通过官方网站、大众媒体和出版物等形式进行网络安全教育，向家长传达最新的网络安全信息*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iwf.org.uk/what-we-do/why-we-exist/our-remit-and-vision.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

如今，IWF每年会收到2万个投诉，其中有三分之一被评估为可能非法内容。在IWF运行第一年(1996年)，18%的非法材料的源头都出现在英国。到了2005年，这一比例下降到0.4%*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参见：Frank bott. pornography, the Internet and the Law.This is the text of a talk given to the leicester branch of the British Computer Society[C]. 2006.。至2016年底，IWF已遍布全球45个国家*参见：IWF Annual Report[R]. 2016,来源于互联网观察基金会(Internet Watch Foundation)的官方网站，https://annualreport.iwf.org.uk/.。这种自律行业组织有很多优点：第一，IWF规定英国互联网服务提供商应对其服务承担责任，并采取合理措施阻止互联网用于非法目的，其制定的规则很可能被服务商内化和接受；第二，它可以避免严重的法律干预，同时也避免政府审查[42]。

但它也有诸多不足之处：首先，用户认为服务商应对第三方提供的内容负全责，这对于服务商而言是不公平的；其次，IWF热线用户可能会根据自己的品味和道德标准上报他们所不能接受的材料，由IWF初步评估，但事实上只有法院才有权裁决材料的合法与否；此外，IWF的形成为互联网私有化审查制定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尽管如此，在英国，该组织至今在管理网络淫秽色情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三)自律与监管的有机结合

如果说“OPA法案”是对1868年严苛的希克林准则的抛弃，有效地规制了传统媒介时代出现的淫秽色情内容，那么后来颁布的系列新法如《刑事司法和移民法》，则是对“OPA法案”在互联网时代下规制淫秽色情不足的补充(见表1)。然而，新环境和新技术的不断变化发展总是带来新的问题，互联网上传播的色情内容，比起限制发布渠道的纸质材料，更易散布到未成年人中，对其产生“腐化和堕落”的影响，如果依据“OPA法案”，显然更易被认定为“淫秽”。这样似乎又回到了1868年希克林准则，即敏感人群判断标准。

即便是政府不断出台新的法案补充旧有法案的不足，但在互联网环境下总是出现新问题。通过追逐技术的步伐完善法律，似乎无法完全解决这些问题，因此，自90年代以来，英国政府便意识到仅依靠法律手段远不足以应对这些问题[43]。而且，由于各国对色情内容的法律规制不一，使得英国国内法对大多数源自国外的色情网站无可奈何。所以，从1996年开始，英国对网络的管理就偏向于公民和行业进行自我管理，这也逐渐成为当下英国管理网络淫秽色情的主要方式。

表2：英国规制淫秽色情的法律比较(也适用于互联网)

正如上述案例经常发生的那样，新立法的动力来自于一种悲剧性的、可怕的行为。因此，英国目前的审查政策，不涉及特定的互联网立法[44]。它对网络色情内容监管的方法是“监督而非监控”，一方面通过技术措施保护未成年人免受网络色情材料的干扰，另一方面构建行业自律和公众监督机制，规范互联网上的淫秽色情内容传播行为。目前这一自我管理趋势愈发明显。

然而，监管与自律结合的模式并不意味着在该领域立法的停滞。2010年，ICRA宣布其所有分级标签将继续与互联网过滤软件一起使用，但ICRA组织停止了运行，原因是ICRA标签没能被广泛应用*来源于家庭网络安全组织(Family Online Safety Institute)的官方网站，参见：https://www.fosi.org/icra/.检索时间，2017年6月30日。。ICRA的负责人认为他们失败的原因在于，分级标签很难追赶技术进步带来的难题，更重要的是内容提供商一般不会自愿对网站内容分级*参见：Pphil Archer. ICRAFAI A Lesson For the Future[R]. 2009:4-10.。没有内容分级的网站，增加了家长和未成年人作出判断的难度。因此，为了更好地保护未成年人，英国政府于2018年1月宣布，今年4月或将会实施一部新的法案，要求所有的色情网站对用户进行身份信息验证，譬如提供信用卡信息或其他年龄证明，确保用户超过18周岁，如不遵守，则网站会被互联网服务商屏蔽或面临25万英镑的罚款[45]。

五、结语

英国1959年颁布的《淫秽出版物法》已无法用来规制本国网络淫秽色情内容的传播。此后，随着司法实践和新环境的需要，英国在刑法体系框架之下陆续增加了新的法律规制手段，试图补充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的不足。然而，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公民在线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和偏好，以受众为维度判断“淫秽”的传统定义显然无法满足互联网时代下的需求，且英国政府发现通过不断补充的法律强制措施已无法解决愈发复杂的网络淫秽色情问题。

一方面，随着技术的发展和时间的推移，互联网网站数量和类型不断扩大，促成了更复杂的网络环境[46]。且由于网络的无边界性，加上各国道德风俗、社会文化的差异较大，不同国家对于网络色情的规制呈现出许多矛盾，这也加重了英国政府对网络淫秽色情管理的负担。另一方面，受众对淫秽色情的接受程度也在不断变化，无论是“倾向于堕落和腐化”的法律标准还是“严重冒犯，恶心或其他淫秽特征”的标准，这种评判方式都过于主观，容易引发争议。因此，自20世纪90年代，英国政府开始实践“监督而非监控”模式，通过鼓励内容分级和提供过滤系统的技术保护，成立行业自律组织IWF，让网络进行自我管理，这一方式成为了目前英国管理网络淫秽色情的主要方式。虽然这不会完全解决互联网带来的网络淫秽色情问题，但每个领域的行动都将会有所贡献*参见：Current Internet Regulation Issues.Status Report for MPs[R]. 2004.。

英国政府以既有法律为主，同时基于新的社会环境变化，在1959年《淫秽出版物法》基础上不但进行了补充立法，还建立了积极的自治和自律制度。英国政府选择行业组织与公众沟通，采取技术方式，让他们在表达自由和道德约束的冲突之间厘清边界。根据IWF每年的调查报告显示，英国法律规制与网络自律自治的模式卓有成效的原因在于，这些方式是在公众以他们自己的理性标准来判断留下了适当的空间，独立决定哪些内容不适合自己[47]。虽然这种自律手段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毋庸置疑，在没有更好的方案替代之前，这是英国政府当下做出的明智之举。据统计，截至2017年6月，我国互联网普及率已达到54.3%，其中10岁至39岁的网民占比达到72.1%，使用手机上网的网民比重也增至96.3%*参见：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4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R].2017年7月.。早在2016年4月19日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就提出，“网络是的而不是孤立的，需要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广大网民共同参与”。*参见：习近平.习近平在网络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EB/OL].(2016-04-19)[2017-04-23]http:∥news.163.com/16/0914/10/COTTJ4R5000/4AED.html.十九大报告提出了建立网络综合治理体系，营造清朗的网络空间*参见：习近平.决胜全面了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R].2017年10月. http:∥www.xinhuanet. com/polities/19cpcnc/2017-10/27/c/121867529.htm.。因此，不断完善相关法律，进一步推动行业自律组织的建立和运作，建立行业和公民自我监督体系也是我国互联网治理的趋势所在，英国对网络淫秽色情传播的规制逻辑、思路和做法也对我国这一领域的研究具有的借鉴意义。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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