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古老而有趣的店铺,充满传奇的色彩,我们决定去看看它们。我们步过那些宽阔的玻璃窗橱,里面有光线柔协的照明,以及季节使它们不断变更的陈设。然后,我们转入曲折的小巷,在陌生但感觉亲切的楼房底下到处找寻。
偏僻的小街上,电车的铃声远了。我们听见壳拓壳拓的木头车摇过。街道的角落,随意堆放着层叠的空箩和废弃的纸盒,墙边靠着担挑和绳,偶然有一辆人力车泊在人行道上打盹。在这些街道上,肩上搭着布条的苦力蹲着进食,穿围裙的妇人在卷烟,果摊上撑着雨伞,一名和尚提着一束白菜走过。
街道是狭窄的,道路乌黑而且潮湿。道旁的建筑物显示出年代的风霜,在楼板和泥墙之间,古老的传统在逐渐消失。是电梯的发明,使这些房子提早老去。
我们看见许多店铺,没有两间相同,它们共同生存在一条街上,成为一种秩序。许多类型相似的店喜欢群居在一起,仿佛它们本来就是同乡;但有些店有不同的邻居,它们显然已经结识了不少籍贯相异的朋友。
这边的一列店面阴暗而神秘,敞着一道道长条子的门缝,看得见里面摆着镶云石的红木扶手靠背椅,墙上悬着对联和画屏,花梨木的几上搁着一瓶花。窗框上的花饰,是当年流行的新艺术图案,转瞬间却是另一世纪了。
那边的一间藤器店是开朗的,它正如花朵般展散着无数的冠瓣:门前放着木箱和竹箩,门边倚着小矮凳、竹扫帚,门沿上挂着灯盏似的藤篮。我们都喜欢这店,它不但富于店铺的奇异风采,还令我们想起,这些箩和篮、竹器和藤器,都是用手工逐个编织而成,它们本来就是一种美丽的民间艺术。
我们一面看店的外貌,一面追究它们的内容。药材铺里有极多的抽屉和矮胖的瓶子,瓶上的名字如果编排起来,就像一部古典的简册了。玻璃镜业店,除了镜子、药箱、鱼缸外,还陈列着点金的彩釉弥陀佛和福禄寿三星。檀香铺子里有金银箔纸、朱漆的木鱼和垂着流苏的雕刻珠串。而茶叶铺,里面有细致精巧的陶壶。
我们说,如果闭上眼睛,也能够分辨店铺的性质。整条街的气味几乎是混合在一起的,但走到适当的距离时,就可以辨别出那一间店铺是哪一类的了。腊鸭店是油油的。南北杏、甜百合是香草味的。檀香反而像药。面粉有水饺的气味。酒、紫菜、地拖、书本、肥皂,都有自己特别的气味。甚至玻璃,也好像使我们想起海滩。
我們不但喜欢这些店的形态和颜色,还喜欢店内容器的模样。像那些酒坛,用竹篾箍着,封了口,糊着封条。忽然想起水浒人物来了:先来四两白干哪。那些面粉袋,上面印着枝叶茂盛的树和菜蔬,可以缝一件舒适的布衫哩。
有时,我们仰望店铺的上层,二楼的古董店排着一列白瓷花瓶,还有西藏青的狮子。店铺的楼上,朝上数,数几层就是屋顶,旗杆和年号告诉我们楼宇的历史。有些墙皮剥落了,透出内层的红砖,都变作晒干了的橘子皮色。一座已经开始拆卸的楼房,现在正以木柱支撑着。大片的草席,围着工地的高栏,里面是起重机的铁链和枢轴在转动。还不曾开始施桩的空地上,低陷的泥洞里长满了荒芒的牛尾草。
有些店铺开设在支搭简陋的木棚里,屋顶是石棉瓦和锌铁片,它们仅仅是一个小摊档,但这并不等于它们就缺乏性格。譬如鸟铺子,屋檐上挂满了鸟笼,像花灯。当我们经过,不但看见形状和颜色,还听见声音,是吱喳的鸟鸣伴我们横过马路。
另外一个小摊上插着鸡毛帚。长条子的羽毛,绕着藤枝缠扎,就制成鸡毛帚了,它们的颜色和菊花一般多。缝旗的铺子隐藏在一条小巷的入口,从拱门外向内张望,瞥见一角角翠绿与朱红。刻图章的老先生还会做饼模,他就把它们挂起来,木模里凹蚀着鱼和蝴蝶。这种制饼的艺术,也许要随着面包的泛滥而被淹没了吧。
每家店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仿佛也各有一位就像我们那样的祖父,当年为了子孙的诞生,曾把典籍细细搜索。卖参茸杞子的叫堂,卖豆卖米的店叫行,有的店叫记,有的叫捉蛇二,都朴素。
当大街上林立着百货公司和超级市场,我们会从巨大玻璃的反映中看见一些古老而有趣、充满民族色彩的店铺在逐渐消隐。那么多的店:凉茶铺、杂货店、理发店、茶楼、旧书摊、棺材店、弹棉花的绣庄、切面条的小食馆、豆浆铺子,每一家店都是一个故事。这些店,只要细心去看,可以消磨许多个愉快的下午。如果有时间,我们希望能够到每一条横街去逛,就看每一间店,店内的每一个角落以及角落里的每只小碗,甚至碗上的一抹灰尘。灰尘也值得细心观看,正如一位拉丁美洲的小说家这样说过:万物自有生命,只消唤醒它们的灵魂。
(选自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香港文丛·西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