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

2018-05-23 14:30蒋晓云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3期

蒋晓云(美国)

“铜钿没额,派头笃来兮!”金家六小姐舜蒂人都到家了,还在嗔怪同父共母,几年前从台湾移居香港时仓皇得像逃命一样,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周全的嫡亲二姐金舜菁,“铜钱没有,架子还挺大。”

舜蒂觉得自己这个姐姐真是不懂怎么当个穷亲戚,刚到的时候,只要亲友问起在台湾有没有听到过其他姐妹的消息,二姐就板起面孔不响,好像哪个犯了她的禁忌一样。这两年变本加厉,越来越不承大姐不计较彼此社经地位悬殊,刻意折节下交的好意,鲜少答应往来不说,姐妹即使难得一聚,也会故意摆出高姿态,要别人处处迁就她。

舜蒂皱着眉头进门踢下脚上高跟鞋,闪过开门后忙着蹲下收鞋的女佣银姐,趿上缎子绣花拖鞋,踢踢踏踏走进客厅,冷面遥对窝在沙发上研究马经的丈夫,刻意提高了声线道:“都晓得笃(大)姐夫顶欢喜热闹。我就讲一声,下次罗汉请观音,哪个真会要她拿钞票?讲公司不好请假,份子凑凑人不会的到——这种言话伊讲得出!”

六姑爷盛庆吾对老婆娘家的是非恍如未闻,连哼一声都省却;结婚十年,夫对妻的多数话题都已不感兴趣,觉得装出倾听的样子也是虚套。

加上他最近情绪不好,更是對谁都懒得搭理。在老家的时候,何曾想过他盛家少爷这辈子会有银钱上的烦恼?当然,他的所谓烦恼并不是过小日子那种柴米油盐之忧。哪怕异乡逃难,庆吾也认为自己“这种人”的烦恼不同于升斗小民。说是眼高手低也成,说是不忘初心也成,反正庆吾当了十几年他乡之客,自觉肉身虽在漂泊无定坐吃山空,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惦记以钱滚钱,立志即使非常时期也要壮大家族财富,等到日后返乡,继续当他的人上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和舜蒂成家以后开销大、进账少,庆吾感觉老本越来越薄,最后还从仅存的家族生意里被迫退出,截断了日常现金流上的最后一个活水源头。而且到手的退股金额并不满意,以后的投资门路也尚无头绪。庆吾烦恼中自我安慰:口袋还没见底,耐心等待,香港市道空前繁荣,发财的机会到处都是,总会轮到自己。

情绪虽然低落,庆吾也不守株待兔,赋闲坐等。他天天打扮整齐出门,约人在茶楼酒肆间“谈生意”。酒足饭饱之后安排一点打牌、看戏之类的余兴节目,忙过一日不难。只是人在他乡日久,物换星移,原先的老熟人,同辈移民的移民,长他一辈的逐渐凋零,晚他一辈的却还在上学。随时能约出来谈谈的人越来越少,居家无聊的时间越来越多。幸好港岛消遣花样直逼当年上海滩,一个人看盘赌马,也能打发辰光。

男人银钱有出入,老婆不能说他游手好闲。毕竟依照他们社交圈里的不成文法,即使因为国共战火离乡背井,除非实在走投无路,否则像他家二姨那样,出去当小职员替人打工,说起来是自食其力的时代女性,却比投靠富亲戚还招人非议。

庆吾不跟老婆同乡,并没有舜蒂和她娘家亲戚那些海派规矩。他从小在省城上学,寒暑假回到乡下庄子上,连抗战期间都只在老家山里躲过几天,从来没有离开过广义上的家乡。只是胜利以后的几年他到沪游历,穿戴学足了上海派头,也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沪语。上海市民素来排外,可是1949年以降,从内地到港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成了“外地人”,“上海人”的资格也就被从宽认定;既然说广东话的把不会说粤语的统称为“上海人”,那么讲沪语的也开放给同声同气的都当“自己人”了。

哪怕庆吾平日来往的“上海帮”跟他不见外,老婆舜蒂却常挑剔丈夫沪语说得不地道。庆吾不耐烦在家里老被纠正用语和发音,和妻子讲普通话的时候更多一点,只是图方便,难免夹杂些沪、粤语词汇;不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庆吾在家从来不说自己最擅长的长沙话,更别提老家乡下土话了。

其实除了分处沿海大埠和内陆省城的地域性差别,庆吾的家族在原乡也是富甲一方的望族,翻起老黄历,论财力和实力都不比舜蒂自认显赫的娘家逊色。两个人背景上最大的差别,不过家风各尚土洋中西,夫妻成长环境有别。

从清末起以买卖发家、地产保值、捐官沽名的盛氏,哪怕家大业大,始终自诩“耕读世家”。庆吾的父母亲对儿子灌输传统教育,虽然不至于鼓励躺在榻上抽鸦片,好把儿子永远留在身边,却也一味要他孝顺守成。虽然家族最后还是让子弟都进了洋学堂,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庆吾已经成功被洗脑;他彻底相信只要“修身”(他的理解就是吃喝嫖赌有节制),就能保自己一生富贵、三代无忧。

家里大人向来只防备孩子“学坏”,家庭教育并不要求庆吾忧国忧民,舍身成仁,急公好义,贡献社会。庆吾算聪明,无论好赖事,学什么都很快上手。他性情乖顺,既然家里大人要求凡事不能“沉迷”,他也就做什么都像蜻蜓点水。说白了,盛家对庆吾的旧式大少爷养成教育颇为成功。

读书、就业、学生意,甚至过日子,庆吾做起来都带点玩票性质,连婚都结过好几次。算起来在香港娶舜蒂已是三婚。

庆吾家乡风俗婚龄偏早,男子满十五、女子过十三就论嫁娶。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因为时局动乱,娘家怕担责任,提早送了过门,可是还没等到新郎初中毕业行圆房大礼,小新娘在日本人围城期间感染急症,延误医治,一病归西。当时人人都说新娘八字太轻,享不了盛家的福。太平日子一直等不来,庆吾父母顾及自己这一房的香火延续,降格以求,在原乡找了个有宜男之相的小家碧玉填房,庆吾在长沙的高中学业虽因战火时断时续,也要等到寒暑假才能下乡。夫妻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深厚,这个填房媳妇三年后难产而亡,为夫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做出了牺牲。这时乡里人又改口说,庆吾八字太重,娶一个走一个,吓得媒人都不敢上门了。

庆吾死了两个老婆,八年抗战才打完。长大了的庆吾决定暂缓成家,就以深造为由说服父母,让他出门历练。他先到上海去考大学,一试落榜,感觉只有沪上繁华才能抚慰他的失意,其后几年就以学习的名义滞留在沪,再不肯乖乖回去尽延续香火的家族义务了。

1949年正月,战争胜负已见,解放军气势如虹,随时可能挥军南下,席卷全国。此时长江民航停顿,内地陆路交通受阻,盛家大人要庆吾不要冒险回家过年,节前直接从沪到港收账,兼负考察资产转移的可能性。哪知他人到香港才安顿未久,家乡就被解放,而且很快内外音讯断绝;那些说是将来他有一大份的万亩良田、千万家产也全部归为了公家。还好他这个少东家已经在香港接上了头,盛家在港一点和农产品有关的零碎生意,以及从战后一直被当成家族生意招待所的连栋唐楼,就认了他当主人。

年纪轻轻,出门意在旅游,顺便见习生意的少爷,一夜之间成了家族企业香港代理人,庆吾难免六神无主。他本来也只是想借个名目,从上海到香港换个地方玩玩,基本上对家族在港经营的桐油、大米、生猪批发买卖不感兴趣。匆忙接手,只能一切仰仗原先在港聘请的经理。反正特殊时期的粮食生意难做,国家通路不稳,内地货源断续,哪怕懂行的也只惨淡经营。

庆吾不是有经验的生意人,可是在远东金融中心混了几年,颇有些观望时势、未雨绸缪的基本投资概念。既然挂名老板的家族粮食生意插不上手,他就自己拿些本钱出来试试水;举凡插花入股、私人借贷、股票、房市,方方面面,玩得不大,可是样样沾一沾。只是理财没有不缴学费的,尤其钞票有群聚性,喜欢往多的地方跑;庆吾失去了家乡奥援,感觉手上资金不够雄厚,跟上了赌桌台面筹码有限一样,只能小打小闹,施展不开,常感憋屈。

庆吾在沪上流连忘返的时候,没有好好用功考学,也没有认真学生意,专业“白相”却也不算白过,歌台舞榭四处乱转很交了些朋友。来到香港,庆吾靠从前在上海滩一起玩的同龄人,打进了本地上海帮的社交圈,最后更因为这层关系,成就了他和上海大龄名媛舜蒂的姻缘。

舜蒂和庆吾一样,属老鼠。庆吾从战后就离家独立,在香港又独当一面,不算没见过世面了,可是他对异性的审美观始于家乡两任亡妻,成于上海滩万丈红尘。虽早下决心要找个“兴趣相投的新女性”白头偕老,在沪港两地择偶还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会把“态度随便”当成“活泼大方”,上了坏女人的当。可是舜蒂的名门出身等于挂了淑女保证,庆吾一见倾心,感觉如此佳人难再得,绝对不能错过;认识后全力追求,花前月下,送花送礼,不惜血本,做足派头。等出游了几次后,才搞清楚看似青春洋溢、叽叽喳喳的舜蒂不是小他一轮,而是跟他同年之鼠,庆吾既吃惊又遗憾,却又感觉已陷情网,难以自拔。生了一天闷气,还是接受了媒人的宽慰:虽然同年,女方生日毕竟还小他的月分嘛。

两人齐届而立,时间紧迫,交往三个月就尘埃落定,舜蒂、庆吾成了一家人。可惜当日郎才女貌的一对,婚后生活却很快趋于平淡。有家归不得,贫富齐落难;和沪上名门结亲并没像媒人保证的那样,让只身在港的庆吾多位娘家给力的贤内助。碰到老婆找麻烦、挑他刺的时候,庆吾简直觉得自己不是娶了个妻,而是请了位老佛爷进门;原先孤身一人偶尔多愁善感一下,异乡的生活压力还是无形的,有个老婆不吝对他提出各种要求,庆吾的压力源就有了具体的形象,让他的逃避有了目标。

像平常一样,庆吾眼睛看着报纸,耳朵还是留了个神;一察觉门口有响动,就已经坐直身子,手也摸向了原先摊在茶几上的报纸。等到听见舜蒂说话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把报纸拿起向上一举,算是全面阻绝了来人向他搭讪的可能性。

舜蒂可想不到有人拿高一层纸当掩护是不想引起她的注意。她眼中看见丈夫这番做作,眉头立刻拧到了一起。除了新婚伊始,都对婚姻和感情还有指望的头两年,两人曾经相互探索、尝试沟通,盛氏夫妇的相处之道,早已是除非起冲突,否则就彼此爱搭不理。言谈单行道是常态。平日里一个讲另一个没听,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该有哪個会被对方的冷淡激怒才是。

然而这天舜蒂之前已在沦落成工薪阶级的二姐那里,碰过一鼻子灰,加上家中那人明明晓得她看似对空气发言的姿态,其实是变相跟他打招呼。老婆大人如此纡尊降贵,丈夫却故意举报遮脸,是可气孰不可气?

一个下午连番遭受两个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冷落,舜蒂心情大败。本待抬腿走人,却又觉得轻飘飘拂袖而去不能明志。就在进卧室之前将房门重重一摔,动静大到把刚退进厨房里的佣人吓得再度出厅。

白衣黑裤的银姐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却只见坐在沙发上的男主人一动未动,只是略略抬头对着太太的去向翻了个白眼,嘴皮轻轻蠕动。银姐读唇解码,认为先生说的是:“痴性!”(神经!)就嘴角含住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无声地缩回了厨房。

银姐是钟点工,平日里早晨来、下午回,特殊情况可应主人之请加钟。钟点工很少穿制服,可是这家人讲究,严肃地当成招工的首要条件。

前几年街市上常见到白衣黑裤、梳着大松辫的顺德妈姐,现在也都渐渐到达退休年龄层,纷纷住进姑婆屋等待终老。60、70年代,香港经济起飞,中产阶级兴起。家务工人越来越抢手。当时菲律宾仗着美援,是亚洲富裕国家,汉语里还没有菲佣、外劳一类的词汇,香港俚语也没有“宾妹”、“宾宾”这种对过埠劳工带有贬义的称呼。

本地家务工供不应求,计时工人随着中产阶级扩大逐渐兴起。劳方多劳多得,资方也省下食宿开销。钟点工人很多赶场打下家,嫌换穿制服划分阶层、贬损身份、浪费时间还妨碍赚钱。难得银姐不但是熟练家务工,而且表明只在乎工时固定,不事先讲好不能临时要求加班。穿制服反而不是问题。银姐一生穿惯白衣黑裤,对制服暗示的身份认同无感,反而觉得主人家提供工作服,省下了自家衣物的消耗。她主要钟意这家人口简单,就两夫妻和两只猫。见工双方感觉合适,当天就走马上任。

银姐十四岁父母双亡后离开家乡,投靠替人帮佣的亲戚,梳起辫子当了女佣。家务工环境单纯,又有年长亲戚同工照应,她一辈子生活圈子窄,舌头也笨,广州话听人说起来自然,自己却始终讲得“麻麻”,哪怕来港前跟着老主人一家满世界乱跑,都算是走过南闯过北,连火车轮船都坐了,偏偏乡音三十年难改。心思简单韶华易逝,她在这家“上海人”家里也转眼一年,和东家语言半通不通,从来没聊过闲天;对这对早已分房的中年夫妇所知有限。替他们喂那两只尊贵的暹罗猫时,却常遐想,感觉这么好看的两个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有点为他们可惜。

“咪咪食着没?”很少和她讲话的女主人偶尔也会回应她“太太返来啦”的招呼语,不过也就问问:“猫喂了吗?”

猫娇贵,天天吃鱼茸拌饭,主人夫妻倒很少在家吃,即使在家,吃得也很简单。太太教会银姐一道上海菜,黄花鱼红烧肉。对银姐的广东鼻子而言,腌渍在瓶子里的黄花鱼连闻起来都咸得要人命。这样一道不甚讲究的菜烧一次以后,端进端出,两夫妇就着泡饭可以吃上好多顿。穿着制服的银姐多半时间还都花在猫身上;每天煮了鲜鱼之后剔刺,跟从前那家,闲下来工人们要挑拣燕窝里的杂质一样,是细活。

“人食咸鱼,猫食蒸鱼……”银姐每天下工前要清理猫砂带出去。她手上忙着,心里暗自讪笑这家人不懂得吃鱼。

像皇族一样被人伺候着的两只猫,名字倒很普通,就叫大咪、小咪,表示复数的时候统称为“咪咪”。

咪咪跟人不亲,很少像一般家猫那样在人脚边磨蹭,反而常像丛林里的豹子一样,盘踞在橱柜顶一类的制高点上,看似懒洋洋不动声色,可是只要屋里一有动静,哪怕只是飞进来一只小虫,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凌厉地扫过去。

它们细眯着眼睛盯住已经走到门口的银姐。银姐一面开门,一面说:“老爷,走啦!”又提高嗓门,对着内屋高喊:“太太,走啦!”

主人早上就告诉过她今天不在家吃晚饭,可是太太回家关进屋里以后没再出来,银姐感觉夫妻俩好像没做出门的准备。不过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多问只有多麻烦,就如常提着猫砂出门倾倒,准点去赶小巴。

舜蒂在自己房里开着窗户抽烟。她站在长窗前,左手横过腰际托着另手的肘,举在腮边的右手翘着莲花指,单用大、食、中三指捏着长长的象牙烟嘴;说是吸烟,更像是擎着一炷香。烟快烧尽了,一点红星上飘着几缕白烟。

背山而建的小洋楼基地不大,后院只有挡土墙,小小前院也就百来平英尺,所幸建在山坡上,向街的房间都有景观窗,望出去视野尚佳。窗前的舜蒂眼神放空,焦点不知聚于何处。穿着便装走下斜坡的银姐,脚步匆匆,瞬间把静止的街景变成了动画,也没让舜蒂回神。

如果银姐这时回头仰望,会看见换穿了紫色织锦睡袍的东家太太,像张照片一样地钉在白色的窗框里。

刚搬进这屋的时候,舜蒂就喜欢站在视窗前远眺。庆吾有时会从背后揽住还算新婚的妻子,与她耳鬓厮磨。那个时候从这窗望出去,看得到的可不只有一条下坡路和山脚下几栋正在大兴土木的高楼。那时在这小楼的窗前极目还能远眺,入眼的尽是青坡绿树、高天远云;早上迎晨曦,傍晚送彩霞,晚上还有万家灯火。

“位在半山”、“独栋有景”的小洋楼,当初全赖女主人对丈夫软磨硬求才成事。这样一处产业自然够不上舜蒂心里的婚房等级,房子地段虽好,却不够大,优点主要只是离大姐家不远。在殖民地真正的“山顶豪宅”当时对华人买家而言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年代,这个地点得列“可以住”的房子了。

“还可以。”被舜蒂当成娘家的陆家里这么说。

拍板决定之前,舜蒂请大姐和姐夫来帮眼;妹妹们喊“笃阿姐”的金兰熹眉眼似颦非颦,嘴角似笑非笑,淡然道:“两个人嘛,还可以住!”舜蒂听见,这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感觉艰难中在香港草草张罗的这个家算得到了娘家认证,稍微弥补了自己耽误到三十岁才结婚的委屈。

“你阿姐啥事体都‘还可以,你姐夫一日到夜讲‘闲话一句!”后来夫妻几次为了这个房产上的错误投资决定起龃龉,平时不响的庆吾也会反击:“晓得否?在我们那里,可以就是差劲,闲话就是废话!”

舜蒂对空翻个白眼,心里暗骂鸟肚鸡肠、沪语发音不正的丈夫:乡下人!

她后來当然也后侮,当初应该留着唐楼,地点好,基地大。老土房子虽不好住,倒也不需要忍耐多久,整条街就成了精华区中的精华。改建大楼以后,他们晋身中环商厦的包租公婆,每个月坐收丰厚进账,哪怕不回家乡也永世不愁。

可是人生在世,如果天天只想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今朝还过不过了?夫妻吵架的时候,舜蒂会把这些道理一遍遍拿出来讲,除了说服丈夫,也是安慰自己。她警告丈夫,一个真正的上海人,绝对不会拿离乡背井当借口就窝囊度日。人生凡事将就,那亲戚朋友还要不要来往?体面还要不要维持?结了婚他们就是一家人了,她要搬家不也都是为了替她嫁的人家做面子?

“你以为自己蛮有学问喽?”庆吾嗤之以鼻,不屑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句老言话,被你讲成了啥么大道理一样!”

按照舜蒂一向的脾气,听见人家讲话口气稍有不逊,当场就要抢白。不知道是年纪大了,涵养渐长,还是已为人妇日久,对“人老珠黄”这个成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虽然还是把不高兴秒摆上脸,表示已被得罪,几句伤人的刻薄话也能及时硬吞回去了。

现在只无声叨念的“乡下人”一词,本来是以前和庆吾吵架,舜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开场白。这句是她男人的死穴,她晓得只要一喊出来,对手立马崩溃,好用得很。可是必杀技使多了,回回得手,一张口就将军,鹿死谁手一点悬疑都没有,让她感到胜之不武。

而且庆吾的反应今昔有别,以前言语交锋,她轻描淡写几句,能激得平时不大响的男人吱吱跳,连从来不在人面前说的家乡土话都逼得出来。可是慢慢地,不堪一击的对手改变了策略,从一言不发到愤然离开现场,最后还玩儿失踪。这一切在舜蒂这个胜利者的眼里,虽然只是讲不过了就跑的败相,独守空房却不是她所追求的战果。

尤其可恨的是,常常让老婆窒得无话可回的男人事后已然不再涎脸求和,只用拖延时间来淡化争端。夫妻之间的小日子,也就居然在大大小小的冲突后,一次次自动自发地回归轨道,如他所愿!

舜蒂岂能吃这个闷亏?居家日子细水长流,她就不依不饶,一方面拉长冷战战线,一方面逮到机会就翻开旧账,重燃战火,争取在每次的口舌之争中保住上风。结婚七年后的某日,两人又为家庭琐事产生歧见,丈夫再度未待言语分出胜负就拍屁股走人,舜蒂愤而找来锁匠在主卧房门上加装暗锁,晚上不得其门而入的庆吾那次没有大吵大闹,只站在门口冷笑了两声,从此搬到顶层阁楼的客人房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