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安徽屯溪出土的“五柱器”

2018-05-22 06:20齐韶花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屯溪中华书局乐器

齐韶花

现藏于安徽省博物院,1959年出土于安徽屯溪M1墓的两件青铜“五柱器” (见图1)[1],其功能长期以来存在争议:原发掘者将其归属为“乐器类”,认为或与“音律和校正音高有密切关系”[2]59-88;后又起 “器座” 说,认为与安徽屯溪M3墓葬中出土的单柱器似,或属于“器座”。然而,何以M1“器座”的脊部出现了等距的五个柱状圆锥,则让“器座”说备受困扰[3]。概而言之,学术界对此出土青铜器的功能性质,未有定论。

南宋初期的文人宋伯仁爱梅成痴,他的 《梅花喜神谱》以诗配画,观梅、咏梅功夫之精细,无人能及。而他尤喜以器说梅,其中 《大叶八枝》中的第六枝 《柷》,就是这样的典型 (见图2)[4]。

方深有制度,撞之以合乐。

止乐尤以敔,始终知所觉。

观察宋伯仁的画与诗,我们看到:1.画中的梅花蕾蕾相护,包围出一个略显方型且有饱满空间的花苞,也即所谓的“方深有制度”;2.花苞上凸起的三枝花蕊,恰似三根从方体脊梁部伸出的锥体;3.从诗中看,诗人是以一种名为“柷”的乐器比梅,而“柷”的功能是“合乐”,使用的方式是“撞之”;4.与它一起“合乐”的还有一种名为“敔”的乐器, “柷”与“敔”在合乐中一始一终——“柷” 始“敔” 终。

我们知道,北宋末期的文人不但玩石弄金,首开“金石学”先河,他们在“古礼”“雅乐”上的追求,更可谓不遗余力:单单徽宗皇帝主持下大晟府铸造出来的大晟编钟一事,就足见宋儒的考据功夫与推陈出新的音乐造诣。而宋伯仁生活在紧随其后的南宋初期,身为好古敏求的文人雅士,他在《梅花喜神谱》中描述的古代乐器,采用了大晟府的研究成果,最是合理。

然而宋儒眼中的乐器“柷”,确实有据可寻吗?

图1 屯溪M1出土的“五柱器”

东汉末期的应劭在 《风俗通·声音》篇中叙述完商、角、宫、徵、羽五音后,即罗列出埙、笙、鼓、管、瑟、磬、钟、柷、琴、空侯、筝、筑、缶、笛、批把、竽、篁、、篪、箫、籁、箛、篍共二十三种有文字可查的古乐器类别,其中就记载了乐器“柷”:《礼·乐记》:“柷,漆桶,方画木,方三尺五寸,高尺五寸,中有椎,止其名也,用柷止音为节”;《书》曰:“合止柷敔,笙镛以间”; “声所以五者,系五行也,音所以八者,系八风也。……”[5]稍前的许慎在 《说文解字》中的叙述与 《风俗通》近:“柷,乐木,椌也,所以止音为节,从木祝省声。”[6]

图2 宋伯仁的柷梅图

以上,至少给出了柷的以下几个特点:1.材质:木质漆桶;2.类型:方木中有椎;3.被称之为“止”,作为协于音节的撞击乐器;4.有可能柷敔配套,一在笙镛之前用,一在笙镛之后用;5.这个乐器的设计有可能与五行、八风的理念相关。

东汉初期的 《白虎通·礼乐》开篇即言五声八音,除了将宫、商、角、徵、羽定为五声外,对八音的定义,则采用 《乐记》所言“土曰埙,竹曰管,皮曰鼓,匏曰笙,丝曰弦,石曰瑟,金曰钟,木曰柷敔”,实际上不止给出了发出八音的不同的乐器名,也给出了乐器明确的材质区分。关于柷,我们看到,柷敔并名,且均为木质。《白虎通·礼乐》篇后文更详之以“柷敔者,始终之声……柷, 始也。 敔, 终也”[7]119-128。 柷始敔终,泾渭分明。而几乎同期的郑司农 (见于 《周礼·小师》郑玄注中)则言:“柷,如漆筩,中有椎,敔,木虎也。”[8]

《史记·乐书》借子夏之言曰“圣人作为鞉鼓椌楬壎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集解》引郑玄注曰“椌楬谓柷敔。”[9]

《吕氏春秋·仲夏纪》云:“是月也,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埙篪,饬钟磬柷敔。”[10]这里, 不但出现了 “柷敔”并列的情形,从行文上看,“柷敔”也应是与“钟磬”同类型的乐器。

《荀子·乐论》也言及“柷”:“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筦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万物。”[11]在此,柷为乐器可明,然并无柷的材质、型式以及在音乐中的功用描述。而遭到后来的荀子猛烈攻击的 《墨子》,在 《非乐》篇中,虽然也罗列了许多乐器若钟、鼓、琴、瑟、竽、笙,却并没有提及柷敔、椌楬等名称的乐器。[12]应该说,墨子所了解的乐器中,并不存在“柷”。

而关于古乐演奏的始终有序,最著名的要数《孟子》的以下譬喻:“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13]孟子用来譬喻孔子的正是那有很多乐器参与演奏的大幅乐章,后者必以金声起而以玉振没,且勿论金声还是玉振,都能起到引导音乐“条理”的作用。

以上的文献罗列中,恰如王利器[5]与陈立[7]121等解经大家都指出的一样,东汉儒生言下礼书之《乐记》,若其内容不见于今本 《十三经》制氏所作之 《礼记·乐记》,则它还可能来自以下三项:1.散入 《毛传》《尔雅》或其它汉代佚文中的古礼记载;2.刘向 《别录》佚文中的 《乐器》篇;3.汉初叔孙通所制的进退有间的“礼”。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项,叔孙通既为“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的“汉代儒宗”,其所制礼法中又“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①司马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M].北京:中华书局,2007:2722.关于西汉初期汉儒家的变通精神,参考拙作 《宗法之“公子不得宗君”》 (齐韶花.宗法之“公子不得宗君”,学行堂文史集刊第十辑 [M].北京:中译出版社,2017待版).,则,陈立所言汉儒言下的 《礼·乐记》 “自为周礼”[7]121的说法,就尚需谨慎待之。

关于“柷敔”两器,柷始敔终,泾渭分明的分工,从上述文献溯源观察,始作俑者,乃 《尚书·皋陶谟》 (也即 《风俗通》所引 《书》,王利器所注之“益稷文”)。而对于 《皋陶谟》的可信度,顾颉刚早有批判, “决是战国至秦汉间的伪作”。[14]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读 《吕氏春秋·仲夏纪》“钟磬柷敔”并名的方式,却是汉前文献接受“柷始敔终”的演奏模式,并将之与“金声玉振”的“钟磬”同类而语的重要明证。

累文至此,我们仅就文献穿凿的角度得出结论:1.自荀子时代起,乐器柷,见诸书端;2.经过汉儒整编的文献中,关于乐器柷最为核心的描述,出现在 《礼·乐记》中:“柷,漆桶,方画木,方三尺五寸,高尺五寸,中有椎,止其名也,用柷止音为节”,然而,此中之 《礼》,未必尽是周礼,不得不考虑叔孙通制礼时所杂入的秦仪与其它古礼的可能。3.荀子之前,周礼之中,确有以“金声”之“钟”引奏而以“玉振”之“磬”收音的演奏方式,然而,是否也存在着以“柷始敔终”的演奏方式,尤其“敔”是否存在,“柷”是否木制,则令人疑虑重重。4.从以上的文献罗列观察,个人认为,从五音 (宫商角徵羽)到八音(土曰埙,竹曰管,皮曰鼓,匏曰笙,丝曰弦,石曰瑟,金曰钟,木曰柷敔)的开拓,不仅仅是乐器器类的简单拓展,还可能是受邹衍“五行始终说”影响后的创新或增加。人称“谈天衍”的邹衍之辩术,在当时及稍后的辩士中,大受追捧。时人若效邹衍之“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的“怪迂之变”,则“五音”之音声便可以轻易地延展到“八音”的发音材质上来。如果这个推测无误,则“柷敔”木制的定轨,就要晚到战国、秦汉之间了。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宋伯仁 《梅花喜神谱》中的“柷”,与 《风俗通》所言最近。在乐器“柷”上,宋儒全盘接受了东汉儒生的传述,并没有加入自己的发挥。

现代考古的揭露可以为我们的历史考证提供重要线索。根据杨文胜对中原地区两周墓葬中的乐器陪葬的总结[15],我们看到:1.周代礼制的成熟形成在西周中晚期之间;2.周礼雅乐中是以击打青铜编钟或镈为乐始,以敲击编磬为乐终,即所谓的金声玉振;3.周礼之中,并无我们所寻找的乐器“柷敔”。而中原之边缘,断代为战国初期的曾侯乙墓出土的成套陪葬乐器,虽然让我们看到了周礼礼书所载的各种乐器 (编钟、编磬、鼓、琴、瑟、均钟、笙、排箫、篪等九种乐器),其中悬挂的特镈与编磬,与朱熹所释“金声玉振”——“先击镈钟以先其声,俟其既阕,而后击特磬以收其韵”十分吻合,但恰如王子初指出的,八音中缺了二音[16]67,其中的木音乐器柷敔,恰在缺失行列。而四川成都百花潭出土的,断代为战国后期的银嵌宴乐水陆攻战纹壶,则出现了一组珍贵的乐器组合纹饰,其中除编钟、编磬、鼓、钲、笙、箫外[17],其它还未一一析读,是否存在汉儒所描述的漆桶中有椎的柷与木虎状的敔,尚有待深入研究 (见图3)。

图3 百花潭铜壶上的乐舞场面①图片来源:侯毅.鼓座、建鼓与战鼓 [J],中原文物,2006 (4): 25,图八.

总而言之,始见于战国典籍的乐器“柷”,不属于西周礼制中的乐器。那么,这个似乎是被荀子钩沉出来,而后又被汉儒与宋儒念念不忘的乐器——柷,会否存在于周礼之前的商礼或商联盟文化中呢?

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如果用现代考古的成果去品味夫子的这句话,我们看到:石磬出音,早在偃师二里头文化三期时,编磬入乐,有安阳刻铭的三件石磬为之证;西周中晚期后俨然成为周音主唱的成编甬钟,可在安阳晚商的编铙或殷墟卜辞所记的乐器“庸”上找到源头[16]104-106,112-114;再以周礼未兴前的鹿 邑长子口墓葬 (墓主人应是殷商在豫东的贵冑)中的随葬乐器为例,同一地层的东椁室内,不仅出土了两套铜铙,还出土了越音清扬的石磬一枚[18]。周礼之“金声玉振”,袭于“商礼”无疑!

然而既言“监于二代”,则周礼之于商礼,必然有所舍弃有所变革,详如王国维 《殷周制度考》[19]所析。具体到音乐中,我认为,周礼对商礼最大的割舍,在于在很大比例上去除了商礼中的巫祝文化。

商人重巫祝,有陈梦家②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 [M].北京:中华书局,2008:361-366,分析了卜辞中商王的旧臣:多尹族,巫 (戊),甘盘等。、王辉[20]对殷墟卜辞的考证在前,此不再赘文,而周人对商人巫祝文化的割舍,不但表现在现代考古反映的,入周以后中原地区大型贵族墓中人殉现象的急剧减少上,也反映在了中原地区对一些遗留下来的巫祝文化的迷茫和排斥上:譬如春秋卫地人们 (原殷商文化核心区域)对竞舟送死风俗的不解③阮元.十三家注疏·毛诗 [M].北京:中华书局,1979:311,《毛诗·邶风·二子乘舟》:二子乘舟,汎汎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汎汎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诗人此处流露了他对“竞舟”、“就死”一事 (或一俗)的不解和疑问。,黄河之滨魏西门豹治邺斥责女巫给河伯娶亲的媚鬼遗俗等④文献之中,这样的“媚鬼”遗俗除了魏西门豹治邺祝巫为河伯娶亲的案底外,另一则见于 《史记·六国年表》秦灵公八年下“初,以君主妻河”的记录。。所以《史记·乐书》径以“商祝”联称,曰“商祝辩乎丧礼,故后主人”⑤司马迁.史记·乐书 [M].北京:中华书局,2007:1204,关于“商祝”,郑玄注曰:商祝,祝习商礼者,商人教以敬于接神。,而 《礼记·表记》也直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21]

而巫祝中的一类,就是那些拥有候风、辨音能力的音官、乐师。

“……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左传·昭公二十一年》)

“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是日也,瞽帅音官以风土。……” (《国语·周语上》)

“虞幕能听协风”,注:“虞幕,虞后虞思也”,虞思见于 《左传》哀公元年,为夏少康时人 (作者按:据 《左传》,虞思乃越先祖少康之姻族)。

以上三文⑥前两条引自杨文胜 (同注19:207);后一条参考李学勤与李零 (见注32,33)。,虽语出后人,却反映后人之笃信:1.巫祝候风,正是作乐、行礼的前奏;2.那些拥有候风、辨音能力的音官、乐师,自有音之初(周礼之前),就要么贵为君主,要么拥有长伴君侧的特殊地位。

又结合以殷墟卜辞:以殷墟卜辞体现的,巫祝在商王事务中的活跃程度论,以及李学勤[22]、李零[23]对殷墟卜辞四方之风的恰当分析,晚商巫祝中,已然存在着那些拥有候风、辨音能力的音官、乐师,是合理可信的。

而殷墟卜辞中另存有一未识的字,从字形上分析,很像是将巫祝的祝字 (祝)的左偏旁“示”代之以“甾”型。从造字上看,酷似一巫祝坐于一器物旁,而那件器物,就是一上有锥体的座体。巫祝有术,或许允许我们想象一下,这件上有锥体的座体,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候风、辨音的法术道具。

壬辰卜贞惟柷 (作者按:此处按本文隶写作“柷” )敏……——合集18003(见图4)

图4 合集18003

对于合集18003,学术界隶读虽说不统一,但争议的焦点只是卜辞中的最后一字 (或二字),此字《甲骨文字典》 读作 “妻”[24]、胡厚宣认作“妾矢”[25]、 姚孝遂认作 “敏”[26],似乎那个可能能候风、听音的巫祝,还应该是个女性。这令人想起王辉注意到的,文献所载武丁贤相——傅说任巫职,主后宫女巫的讨论上来[20]。

与宋伯仁的柷梅图似,也与卜辞上述从的左偏旁“甾”类,屯溪M1出土的一对五柱器 (见图1):方座底,下底口沿整齐,腹微鼓,圆角空腔,空腔并上延至隆起的脊部,脊上排列等距五柱,中柱稍长,左右四柱约略等长,柱体下端均稍粗。又据发掘者,两器承载五柱的脊部青铜高低厚薄不一,“两器都是左高右低,左厚右薄”。

发掘者曾对此器作过敲音测试,测试的结果是:

1.一器上的五柱发音各不相同;

2.每柱不同部位,也有不同声音;

3.各柱音节高低,两器也不相同。据发掘者,这些音高的差异,应与五柱所对应脊部下端的凹槽深浅有关,凹槽深则音高,凹槽浅则音低,两器均如此。[2]75-77

今天我们已无法重现,商代的巫祝,如何进行候风、辨音的了,然而,如果我们今天将屯溪M1的这一对五柱器放在一个稳定的,合适的风口上去,我相信,人们应该可以感受到风起韵来的神奇。也许,这就是所谓候风、辨音的巫祝之术了吧。又如果周礼是以拊镈为音始,则惯以接神[29](郑玄所谓:商祝,祝习商礼者,商人教以敬于接神)为始的商礼,以接神之器为音始,何其合理?且无可讳言:由屯溪的这一对五柱器出发,发挥出“五音”“八风”的概念,可谓“水到渠成”。

所以,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细细地观察屯溪M1出土的这一对五柱器。从青铜器制作的角度观察,它具有以下两个明显的特点:其一,底部的腔体四角刓圆,属于典型的圆角方形器;其二,纹饰勾连转合,清晰有力,特别在线条的末端、转角或勾连处,出现细致的歧出和明显的刀锋入泥感 (见图5),这是陶工未利用任何形式的陶模,而是在外范上直接作画,进而合范混铸而成的典型痕迹;再加上其三:其腔体脊部勾连的C型装饰。

图5 图1的细部放大

图6 长子口墓出土的编铙上的C纹

前两个工艺特征,笔者认为,均可与商代晚期活跃在豫东皖北地区的商奄青铜文化相咬合[27],后一个C型纹饰,则常出现在晚商贵族大墓出土的随葬乐器如编磬 (石磬上出现的则是C纹的原型:立耳虎,如武官村大墓出土的虎纹石磬)、编铙上(见图6)。值得一提的还有发掘者对屯溪八墓青铜器合金成分的检测结果,“除铜镞外,其它铜器含铅的比例较锡为高”。C纹与铅青铜器,也都归属晚商商奄集团的铜器特征[27]。

至于不少学者将勾连C纹归为典型的吴越纹饰①同注1:80页,本文认为,将之归为吴越纹饰无误,但尚需考察它与殷商青铜文化的关联。,则牵涉到C纹的渊源与屯溪M3,M1墓葬的铜器断代问题。

马承源早已将C纹列为青铜器纹饰中的虎纹②马承源主编.中国青铜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19,其中说到虎耳作C状,“双耳竖起,相当夸张”。,我个人则屡次将这样的C纹,命名为“立耳虎”纹,是因为受 《方言》郭璞注的影响。扬雄《方言》卷八之“虎”曰:“虎,陈魏宋楚之间或谓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间谓之李耳。”郭璞注:“虎食物值耳即止,以触其讳,故。”[28]意思就是,饱食之虎,始立耳 (李耳)。按照至今为止的商周青铜器纹饰观察,这样的“立耳虎”,最早出现在阜南的龙虎尊中,此后,以人虎母题为题材的青铜纹饰,便自东向西延伸到长江中下游地区,而其中的虎,均是这样的“立耳虎”。学术界对这样的“人虎”母题有过种种精彩的诠释[29],但笔者接受郭璞的注释,认为,其中的虎之所以“立耳”,是作器者有意为之:虎立耳,则已饱食,此时,才可与君眠,才可助我威仪。郭注虽是后人之注,但禁得起殷商青铜器的检验。而这样的C纹立耳虎,源于淮水之滨的区域文化 (周代以后被称为“淮夷”),自殷墟文化起,即已融入商殷墟文化。[30-31]

当然,相勾连的C纹,出现的时间必然晚于单一分列的双C纹,然而勾连C纹的涵义,却与殷商青铜文化同,不外乎:以饱食无害的虎长我威仪,助我神功。从纹饰的发展上观察,以勾连C纹 (也称交连云纹)来判断此器系当地铸作,是可以的。然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屯溪八墓体现出来的地区特色[32]73-81(学者称之为吴越纹饰[1]80),从考古的角度观察,这些所谓的地方元素,是入周以后皖赣山地、苏南地区新鲜出现,而后又得到了延续的一种地方文化,所以,在研究这些“新兴式样,别处未见,具有浓厚地区特色”③李国梁.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 [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78.文中将屯溪八墓的青铜器纹饰分为:传统的中原式样、摹拟中原式样、变形式样、新兴式样,其中交连C纹属于后者.因素的时候,如果在本地找不到源头,又割裂了周之前,殷商青铜文化的渊源影响 (论者所谓“摆脱了中原影响”④李国梁.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 [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102.此中之“中原”,盖以西周青铜文化为主要概念。笔者认为,忽略了殷商青铜文化遭到周礼排斥的分支,譬如商代的商奄文化。),则未免令人扼腕。考虑到殷商晚期的吴越地区并无可确定的铸铜作坊,并屯溪八墓中青铜礼器“自天而降”的新兴式样,笔者个人认为,出现勾连C纹最可能的情况是:南撤过江后的殷商后裔,在当地青铜再铸过程中的再创作。[30]

虽然学术界对屯溪八墓中下葬时间最早的M3的断代问题尚存争议 (殷涤非定为西周中晚期,施劲松与郑小炉定为西周中期,李国梁定为春秋晚期)⑤,李国梁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 [M].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102-10.陈小三.平顶山应国墓地新见铜盉与吴越地区西周断代)[J].考古2015 (5): 97.但可以肯定的是:屯溪这一处墓葬群的上限不晚于春秋晚期,也就是在史载的东南之霸——越国兴起之前;且,其中较早的M3与M1出土的多件青铜礼器,均显示着墓主人或与殷商贵族,或与殷商后裔,尤其是与豫东地区的殷商贵胄,有着割舍不开的文化联系。①屯溪八墓青铜器所体现的文化因素中存在殷商文化的因子 (殷涤非:《安徽屯溪西周墓葬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59年第4期第84-86页)或中原影响 (李国梁主编:《屯溪土墩墓发掘报告》,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3,78页)是无可否认的。在细致比较屯溪M3出土的铜盉、平顶山应国墓地M85的铜盉以及南方出土或收藏的同特征系列铜盉后,陈小三得出结论,西周吴越地区自铸青铜器的上限,可以上提到西周早期。[33]

以上种种,无非在分析:随葬“五柱器”的墓主人,有殷商贵胄的渊源,而这个后人不识的古老乐器,最可能是候风、辨音的巫祝、音官一族流落边地后的再铸。无独有偶,屯溪八墓以出土丰富的青铜武器著称,而在青铜礼器出土丰富的M1,却不见任何武器[32]71。应该说,墓主人身份为女性的可能,非常之大。

故此笔者的结论:屯溪出土的五柱器确如发掘者所推,属于乐器,而且,最可能还是被荀子钩沉回来的古礼乐器“柷”的原型。

遗憾的是,无论是殷墟卜辞中的甲骨文,还是屯溪出土的“柷”的原型乐器,都是至今为止文字或考古的孤例。在期待得到更多的考古新成果检验的同时,本文谨作推测如下:

乐器柷,在商礼当中,最初当是巫祝所施用于候风、听音的法术道具,因于作乐、行礼的前奏使用而演变成为音官手中指挥乐章开始的打击乐器。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演奏方式在殷商王朝持续了多久,很可能,柷从法器演变成为乐器没多久,就随着商纣王朝的灭亡,在中原烟消云散了——周人在谴责商纣靡靡败国之音 (《周书·泰誓上》所谓“沉湎冒色”)的同时,也很大程度地割舍了商音中的巫祝成分,尤其是女巫参与的部分。而这些遭到中原排斥的殷商遗音,因此随着殷商后裔的流亡而逼走边地。到了采审古礼的荀子时代,乐器柷,很可能已在民间演变成为了简易的木制品了。然而,至西汉高祖时,恰如 《汉书·礼乐志》载,“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大祝迎神于庙门,奏《嘉至》”[34],俨然有重启商祝之礼的气势。汉儒与宋儒念念不忘的柷,或许就这样实际地参与了叔孙通主持的这些汉礼中去也未可知。②2000年揭露的洛庄汉墓 (崔大庸,房道国,孙涛.山东章丘市洛庄汉墓陪葬坑的清理 [J],考古,2004(8):3-16),断代上已落入了叔孙通立汉礼的时间段了,其中的14号坑更是专门的乐器陪葬坑,坑中出土的乐器不单数量可观,且种类繁多,有编钟、编磬、錞于、钲、铃、串铃、瑟、建鼓、小扁鼓、悬鼓、笙等十余种,而其中摆放木质乐器的A区中,就有木器腐朽和漆皮遗留现象存在。遗憾的是,虽然发掘者认为,这些乐器摆放有序,完全辨认不成问题,但遗迹中是否曾摆放“柷”这一木乐器,至今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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