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戏曲传承

2018-05-22 06:20王嫣慧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曲剧沪剧评剧

王 姝 王嫣慧

一、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分期发展

对于以“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为题材的戏曲来说,其版本数量众多、内容丰富,具体而言可以分为同一时期不同剧种的不同版本、同一剧种不同时期的不同版本等。本文将按时间顺序,从建国前、“十七年”时期以及新时期以来三个阶段对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不同版本进行梳理,并指出其版本体系的发展与流变。

(一)建国前

建国前,戏曲“杨乃武与小白菜”故事的演出主要局限在京剧、沪剧、评剧、越剧、甬剧等剧种,其中以京剧的演出时间最早,并且在“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的早期演出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据“补白大王”郑逸梅回忆,最早将“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搬上舞台的,是上海大新街口的丹桂第一台京剧院,当时排演时事新剧,剧名 《杨乃武》,杨乃武角色由小生陈嘉禅扮演,饰演小白菜的为当时的名旦角月月红[1]。在此之后,京戏名角周信芳也曾在1916年4月在上海编演过 《杨乃武》,而在1920年左右,当时尚未出名的“京剧四大名旦”荀慧生正是凭借 《杨乃武与小白菜》等新戏名震沪上。继京剧之后,其他的剧种也纷纷将“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搬上戏曲舞台。例如,1927年,施家班将文明戏幕表改编成连台本戏,由施春轩饰演杨乃武的申曲 (后改称为“沪剧”)《杨乃武与小白菜》首演于上海虹口新市场游艺场,自此之后,1949年前的沪剧界均以此为蓝本进行改编演出。[2]201又如,评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于1932年由元顺戏社在安东首演,喜彩春饰小白菜,李小舫饰杨乃武。该剧一经上演便颇受观众欢迎,迅速传演于东北各地。其剧本也被收入安东诚文信书局出版的 《评戏大观》。[3]82再如1938年,越剧传统戏《杨乃武与小白菜》首演于宁波兰江戏院,该戏由当时号称“越剧皇后”的王艳秋主演。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当时距离“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的发生时间并不算相隔太久,因而当时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是被当成一出时事新戏被搬上戏曲舞台的,甚至对于申曲而言,它从1927年才开始开始演出文明戏和时事剧[4],因此,《杨乃武与小白菜》应当属于当时申曲最早上演的时事剧之一。

(二)“十七年”时期

1949年10月2日,中华全国戏曲改进委员会成立,全国范围内的旧剧改革全面展开。这也就意味着,在党和政府强有力的组织领导和明确统一的指导思想之下,戏曲不再是民间的一种“自在”的娱乐消遣形式,而是与政治、革命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而突出了戏曲本身所具有的社会宣传和教育功能。在1951年政务院颁布的 《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中,新中国则是明确指出了以政治标准重塑戏曲的构想:“戏曲应以发扬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鼓励人民在革命斗争与生产劳动中的英雄主义为首要任务。凡宣传反抗侵略、反抗压迫、爱祖国、爱自由、爱劳动、表扬人民正义及善良性格的戏曲应当予以鼓励和推广。反之,凡鼓吹封建奴隶道德、鼓吹野蛮恐惧或猥亵淫毒行为、丑化与侮辱劳动人民的戏曲应加以反对。……对旧有的或经过修改得好的剧目,应作为民族传统的剧目加以肯定,并继续发扬其中一切健康、进步、美丽的因素。”[5]在此种社会背景之下,历史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也加入了改编的行列。其中,沪剧的几个版本在该时期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各版本中占有最为重要的地位。

建国后最早上演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当属上海中艺沪剧团。早在1950年10月,上海中艺沪剧团便以严雪亭的弹词为蓝本,由赵燕士、张智行、张幸之改编,形成了建国后沪剧的第一个版本。该版本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由邵滨孙、石筱英、筱爱琴主演,首演于上海中央大戏院,一时甚为轰动。[2]201但是之后,“这出戏非但没有受到支持,反而遭到打击,有人挑剔它没有表现群众力量,没有反映当时社会的基本矛盾(指地主阶级与农民的矛盾),有人认为像杨乃武这样出生于 ‘地主阶级’的大少爷及小白菜那样 ‘不从事劳动’的家庭妇女就根本不值得同情。……就这样,这出戏又被打下去。”[6]然而,在1956年党和政府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政策的背景下,鉴于当时全国“戏曲演出节目相当贫乏、单调和质量不高从而引起观众的不满,影响舞台艺术更好发展”[7]的现状,1956年6月1日至6月15日北京召开了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并且在会议上提出了必须搞好剧目工作的工作目标。此外,由于该会议还批判了对待戏曲遗产的许多清规戒律,纠正了一些错误观点,因而许多停演已久的剧目相继重上舞台。1956年9月,上海市人民沪剧团的树人、宗华、幸之三人以1950年的“中艺”本为基础,对剧本进行了重新改编,由此形成了沪剧的新版本 (1956年上演的版本为初稿,终稿于1957年3月完成,并付与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57年出版发行)。此后,沪剧界大都根据此本进行演出,而且剧中“探监写状” “刑部上控” “密室相会”成为了经久不衰的沪剧保留节目。[2]201此外,该版本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对该时期以及新时期之后的其他剧种的戏曲改编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例如五十年代由筱海红、陆少林主演的淮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就移植于沪剧。

同为沪剧,该时期除上海市人民沪剧团外,上海勤艺沪剧团、努力沪剧团、合众沪剧团也都曾改编演出过此剧。1957年,上海勤艺沪剧团演出 《杨乃武与小白菜》,剧本由金人改编整理。上海努力沪剧团亦曾于1956年改编此剧,编剧为王峰。该剧剧情主干与1949年前的连台本戏同。值得一提的是,1957年由魏喜奎主演的同名曲剧就是北京市曲剧团据王峰的整理本改编而成 (剧本于1958年付与北京出版社出版)。[2]201继1957年曲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被搬上舞台之后,1963年情节内容被略微缩简的同名曲剧又被拍摄成戏曲艺术片,从而被搬上了银幕。此外,《杨乃武与小白菜》还有从北京曲剧移植而来的秦腔剧目,于1957年由新疆军区建设兵团猛进秦剧团首演。另在1961年,猛进秦剧团重排此剧,曾代表国家农垦部去青海慰问演出,并在西安、兰州等地演出。[8]

除沪剧、曲剧、秦腔外,该时期较为出色的其他戏曲表演还有评剧、越剧、坠剧等几个版本。作为评剧的传统剧目,50年代的评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主要包含两个版本:一是1957年由筱月影根据建国前收入于 《评戏大观》的评剧版本改编而成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该版本的剧本于1957年收入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辽宁戏曲小丛书》,并且1982年任光伟的整理本又被收入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评剧传统剧目选》第一集[3]82;二是1959年由中国评剧院整理编写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其剧本由北京宝文堂书店出版,并被收入1959年的 《评剧大观》 (第七集)。20世纪50、60年代,由新凤霞、张德福、刘桂荣饰演的评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依据的正是中国评剧院的版本而进行的编排演出。在该时期的越剧版本中,以1959年嵊县人民艺术剧院越剧一团改编演出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所取得的成就最高,它曾被浙江省文化局选为省内国庆10周年献礼剧目之一。该剧由嵊县人民艺术剧院越剧一团根据沪剧本和新昌越剧团林丁改编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演出本改编而成,由丁一编导,袁绍君、黄湘娟等人饰演。[9]515此外,还有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坠剧版本,此剧据李伯康、严雪亭评弹本改编。据资料显示,该剧自1959年南乐坠剧团演出后,直至文革禁古装戏止,演出总计四百余场。[10]

(三)新时期以来

尽管文革期间,由于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涉及男女私情,并且案件最终被统治阶级平反,在主题上“弘扬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英明”,因而一度被视为“毒草戏”,但是随着文革的结束,以及政治上的拨乱反正,新时期以来的戏曲艺术推陈出新,重新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特点。尤其是90年代以来,戏曲《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演出在剧种数量上大大增加,演出的版本内容也大大丰富,因而形成了 《杨乃武与小白菜》众多衍生版本的异种同名支系和异种异名支系。异种同名支系包括:沪剧、评剧、越剧、锡剧、庐剧、豫剧、淮剧、蒲剧、秦腔、潮剧、甬剧、姚剧、牛歌剧、莆仙戏、云南花灯等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异种异名支系有京剧的 《主仆奇冤》、闽剧的 《余杭奇案》、越剧的 《杨乃武》等。由于各剧种之间存在较多移植、改编的关系,且新时期以来的戏曲版本多与50年代等一些老版本具有因袭传承的关系,现将各版本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整理成如下图所示的版本流变图:

图1 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各版本流变图

其中,在新时期影响较大、比较有特色的当属1998年上海越剧院演出的越剧 《杨乃武》和1999年余杭越剧团演出的越剧 《杨乃武》这两个版本,下文将对此进行详细论述。

二、“戏改”时期三个剧本的比较

“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故事离奇曲折、案件错综复杂,主要讲述的是杨乃武与小白菜深陷冤案,但却因官官相护长期不得平反,最终真相大白的故事。由于该案件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场的腐败,反映了广大民众对清官的期盼以及对正义和公平的渴望,在主题思想上表达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内心呼唤,因而该剧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和价值。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以及社会环境的不断变化,戏曲的情节内容以及主题内涵又往往会被打上时代的烙印,从而体现出时代性的特征。

由于距离早期建国前的一些戏曲演出已经有将近百年的历史,因而当时的一些演出情况及剧本资料已经难以找寻,所以,本文将只能对建国后的几个版本进行细致地分析和解读。其中, “十七年”时期的1957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沪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版本、1958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曲剧版本和1959年北京宝文堂书店出版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评剧版本由于在戏曲演出的时间上非常相近,而且它们的剧本情节结构对其它戏曲剧种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因而本文将从情节安排、人物形象等方面进行分析和比较。

首先,在情节的设置和安排上,三个版本的戏曲呈现出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特点。

在情节设置上,1957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沪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共由“遇奸疑杨”、“治病服毒”、“设计嫁祸”、“诱入陷阱”、“屈打成招”、“女监启蒙”、“抚辕行贿”、“三宪会审”、“探监写状”、“求夏遇醇”、“刑部告状”、“再施毒谋”、“夜审维判”、“刑部献策”、“密室相会”、“虎口余生”等16场构成。1958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曲剧 《杨乃武与小白菜》版本共由“遇奸疑杨”、“治病服毒”、“设计嫁祸”、“花厅屈打”、“边府行贿”、“淑英套供”、“巡抚逼供”、“探监写状”、“夏府求救”、“刑部初审”、“密室吐实”、“冤狱昭雪”等12场构成。而1959年北京宝文堂书店出版的 《杨乃武与小白菜》评剧版本在情节设置上除了缺少第六场“淑英套供”外,其余情节和1958年的曲剧版本大体相近。

现将三个版本的主要情节对比如下:

表1 1957年沪剧、1958年曲剧、1959年评剧情节比较

续表

从上表中可以看出,曲剧和评剧在剧本情节内容上与沪剧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内容的增减。内容的增减无非是为该剧布置一个更为巧妙、合理、清晰的叙事结构,让整个戏剧的表演显得更为紧凑。在曲剧和评剧的两个版本中,沪剧版本中的“诱入陷阱”、“刑部告状”、“再施毒谋”三个情节被删去,这显然是为了突出杨乃武与小白菜这两个核心人物的形象、明确剧本的主要线索,因为这三个情节与故事的主人公杨乃武和小白菜没有直接的关联,而是主要塑造了其他几个次要的人物形象,例如阴险狡诈的刘锡彤,虚伪贪婪的师爷钱如命以及疼爱胞弟、勇敢无畏的杨淑英等。突出主要人物,减少次要人物的戏份,这样的情节处理方式使得情节的线索更加明确,故事的发展轨迹更为清晰。

从情节安排上来看,另一值得注意的不同之处在于推动“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最终得以解决的原因。1957年沪剧版 《杨乃武与小白菜》中“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最终得以解决,与当时醇亲王、王昕等人与杨昌浚一派官员不睦,因而他们欲借此案打击杨昌浚及地方官吏有关,一如王昕所说:“杨昌浚胡瑞兰这班家伙如今猖獗一时,目中无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杨乃武案件有弊的机会,你要明白,我们若不先发制人,他们就会乘虚而入!”[11]80而在曲剧和评剧中,“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最终得以平反借助的则是东西宫太后相互斗争,西太后欲削除东太后势力的契机。在1958年的曲剧版本中醇亲王刚进夏同善家时曾愤愤不平地说:“这个混蛋……受了老佛爷的恩典做了巡抚,掌了江南兵权,居然忘了根本,和东宫那边的人通连在一起和老佛爷要作起对来了”[12],听了夏同善的计策之后,醇亲王高兴地回答;“这件事她老人家一定非常赞成——说不定还要升赏呢!” “此案一反,老佛爷的眼中钉也就拔掉了。”由此可见,1957年沪剧版本中官员派系之间的斗争已经上升到了1958年曲剧版本中统治阶级最高层东西宫两位太后的权力斗争。上文中已经提到,1958年的曲剧本改编自1956年王峰的沪剧整理本,而该整理本与建国前沪剧版本的情节大致相当,都没有官场内讧的情节[2]201,更没有东西宫太后斗争的情节,显然,东西宫两位太后权力斗争的情节是曲剧本最为显著的特色之一。作为与1958年的曲剧版本相似程度非常高,甚至存在大量台词雷同情况的1959年的评剧版本,它在延续了1958年曲剧版本大体情节的同时,更加突出了东西宫太后斗争的情节,甚至在“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被平反之后,在全剧的剧终,醇亲王还不忘提及老佛爷:“我说三位大人,这件案子你们办的很漂亮,杨昌浚的势力可以说打根上给挖了,老佛爷非常高兴,叫你们三个人一同进宫面见,看样子你们的顶子可以换换了!哈哈!”[13]84

尽管文本创作的不同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诸如作者主观表达、剧种特点等,但是,由于东西宫太后权力斗争这一情节在之前的一些版本以及评弹中都不曾出现,因而,从1957年年底开始的国内“左”倾思想以及阶级斗争思想在剧本的形成中兴许起到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其次,在三个版本的剧本中,人物形象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变动最大的当属小白菜的角色。在1958年的曲剧版本中,对于小白菜的人物塑造,编者说:“尤其是小白菜这个人物,过去似乎是曾经作为否定人物来处理的,所以,现在在沪剧和越剧中还有这种残迹,把她的性格表现得非常软弱甚至不近人情,完全听从恶势力的摆布,以至成为这个事件中的罪责承担者的角色,很难使人同情。”的确,在1957年的沪剧版本中,小白菜确有诸多负面的特质,例如她与杨乃武暗通不守妇道:“恨只恨红颜多薄命,四年前,杨家少爷看中了我,暗结私情常来往”[11]5,当“他娶我嫁”之后,小白菜略有感伤地感叹“断了蓝桥路”。小白菜未婚之时便与杨乃武暗地私通,婚嫁之后心里却依旧旧情难舍,充满眷恋之情,这对于长期以来一直受到“三从四德”观念影响的传统中国观众而言显然大大降低了他们对小白菜的好感,而一旦观众对于小白菜的同情程度降低,则无疑冲淡了戏曲所具有的悲剧意味。因此,在1958年的曲剧版本中,小白菜与杨乃武之间的奸情关系被大大削弱,剧本的台词也改成了:“我认识少爷杨乃武,我二人两心相印情意舒……他另娶我另嫁,各不相顾,我二人断绝往来他寄来一封书,和小大结婚后我把往事全抛除。”又如,沪剧版本中的小白菜非常软弱无能、愚弱无知,面对眼前的事情永远没有自己的想法,始终受人摆布,无论是在花厅被师爷欺骗还是在花厅候审时的心态,甚至在“密室相会”一情节看到遍体是伤痕的杨乃武时仍对自己的处境毫不不自知:“杨二少爷放宽心,你不久就可脱罪名” “刚才刑部来审理,你不知情我知情,通奸谋命会翻案,谋夫夺妇告得准,秀姑决不欺骗你,你我的性命不要紧”[11]113。尽管原编者对于人物形象塑造的出发点并没有问题,但是与一进入衙内密室听到隔房窃窃私语就知道“说不定借酒叙情来质对”“平反冤狱看此一番”的杨乃武相对比,小白菜软弱无知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人物形象则显然有些“用力过猛”,影响了戏曲艺术的人物表现。

此外,相较于1957年的沪剧版本,1958年的曲剧版本对小白菜的身世也进行了渲染:“秀姑我生来真真的命苦,自出娘怀没享过一点福,洪杨逃难迷了路途,抛下我一人苦又孤!仓前镇小大收留我,在他家做童养媳每日磨豆腐,婆婆她时常打骂我暗地流泪珠,四年前婆婆她才一命呜呼!”如此一来,小白菜便被塑造成了穷苦善良的劳动人民,她的身世和经历将更加受到人们的同情,从而大大增强了人们对该戏的共鸣。此外,出生在贫苦家庭,拥有爱劳动、善良等品质的小白菜的人物形象显然更是符合了那个时代人们对出现在舞台上的正面人物形象的要求。

尽管出于突出主要线索的需要,1958年的曲剧版本和1959年的评剧版本中“杨淑英滚堂”等情节被删去,造成了次重要人物的形象较沪剧本而言不太丰满的情况,但是这两个版本中加入了不少关于师爷钱如命、杭州府知府边宝贤以及巡抚三大宪等具有喜剧性的细节,塑造了一批生动有趣的人物形象。例如曲剧版本中对钱如命爱财细节的描绘可谓异常生动,令人忍俊不禁:“您是东家,我是师爷,要拿银子送我吗?那……那可不敢当。不过,啊啊啊!不过我那老不贤的来信说要造我们老俩口的寿坟,信上说么。还缺五百两银子……”当刘锡彤低低地伸出右掌以示给师爷500两银子时,钱如命回答说:“这……我看不清楚啦,东翁,您把左手也伸出来吧!”又如杭州府知府边宝贤在受贿前后的态度及语气变化:“难道说你作了父母官,就这样上对王法,下对百姓吗?”“可知我为官一世清正,事关重大,我难以照应。”俨然一副刚正不阿的清官的面孔,但当他收受了藏有写着“即期现银五千两”纸条的鼻烟壶之后,便立马改口:“哼!若不是看在亲家份上,你这顶子可就保不住啦!”“不过事成之后还有一个鼻烟壶可别忘了哇。”1959年评剧版本对于此类小人物的塑造似乎更为用心,相较于1958年曲剧本还增加了巡抚三大宪受贿的细节,例如钱友兰、蒯士清“(故意取鼻烟壶吸之)阿嚏!(故意问杨昌濬)啊大人,这只烟壶到精致的很呀!精致的很!”杨昌濬见状:“呃……这是方才送与本部堂的,二位可要?”钱友兰、蒯士清回答:“卑职已经有了!(示自己的烟壶)一样。”[13]39-40这些小细节既塑造了一群贪财之人的丑陋嘴脸,揭露了官场官官相护的腐败风气,又使全剧发展的节奏富于变化,更具趣味性,同时调节了全剧原有的低沉悲哀的气氛,使观众得以暂时放下紧绷的神经,开怀一笑。

因此总的来说,曲剧、评剧在大致继承情节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创新,是一次较为成功的改编和创作。

三、新时期的两个越剧版本比较

新时期以来,1998年上海越剧院版越剧 《杨乃武》和1999年余杭越剧院版越剧 《杨乃武》非常耐人寻味。其中,1998年版越剧在新时期各戏曲版本中知名度最高,艺术成就最为突出;而1999年版越剧作为第一部余杭人自己写的第一部杨乃武剧本,在创作初衷上更注重还原真实的历史,在情节内容上则与其它众多版本相去甚远。因此,本文将以这两个越剧版本作为分析的对象,并且分别从文本和舞台效果两个方面就思想情感进行单独的分析和前后的比较。

1998年上海越剧院版越剧 《杨乃武》由天方编剧,谢平安导演,赵志刚饰杨乃武,张永梅饰毕秀姑。该剧于1998年5月13日首演于宝山文化馆,并入选参加1998年上海国际艺术节。[9]515

尽管就基本情节而言,该版“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与之前其他的一些版本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但是有意识地淡化情节,更注重对人物心理的描绘是该版本的最大亮点。编剧天方在谈起自己的创作时说:“故事情节由于人们已经熟知,事件过程尽量淡化,采用无场次结构,点到为止;把主要笔墨重点放在杨乃武面对沉沉冤案投诉无门,跌宕起伏地心灵历程和波涛汹涌地感情变化上。”[14]的确,编剧对于人物的心理进行了非常细致生动的描绘。例如,在全剧的开场部分,编剧别出心裁地引出杨乃武为小白菜所做的一首情诗,从而穿插了一段杨乃武与小白菜一同回忆过往生活场景的情节,其间杨乃武矛盾复杂而又跌宕起伏的情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又如,在杨乃武即将面见巡抚三大宪时,杨乃武的内心先是满心欢喜,再是失望,接着代之以愤怒,而这些内心情感全部通过台词一一表现出来,显然,编者对于杨乃武的情感把握还是非常准确和到位的。当然,把大量笔墨用在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和刻画,这样的艺术处理方式前人还是从未尝试过的。

事实上,编剧天方的此种思路并不是完全空穴来风。首先,天方作为一名著名的甬剧剧作家,在改写越剧 《杨乃武》剧本之前,一直致力于甬剧的创作,而着意于人物内心情感的表现,人物形象富有强烈的感染力本身就是他所创作的作品一大显著特征[15],因此,在越剧 《杨乃武》版本中着力于人物心理的描绘也可以算是天方创作风格的一种延续。其次,据天方本人所述,他之所以写这个版本,是因为1997年12月之时,上海越剧院的领导班子曾约他为“越剧王子”赵志刚写一个本子。[14]也就是说,《杨乃武》这个本子是为赵志刚“量身定做”的,增加杨乃武的戏份、着力突出杨乃武的人物形象是其创作的主要要求,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编剧在人物的内心世界大加着墨的原因了。再次,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更是体现了新时期社会中人对“人”本身的一种关注——这时的“人”已不再是宏大叙事下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是有情感需要表达和宣泄的个体。自然地,编者在创作过程中就会主动地站在他者的视角去重新认识事物,会更加关注和体认人的情感:“试想,对一个封建时代视功名如生命的知识分子,这番遭际,这份伤害,其心灵、人生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常说 ‘莫为古人担忧’,此时我不免为古人不平。联想十年动乱时期那么多的冤假错案,难道不也令人深省么?”[14]

继1998年上海越剧院版的越剧 《杨乃武》推出之后,1999年谭均华、金耘经查考浙江余杭县史料重编 《杨乃武》,并由余杭越剧团参加浙江省第8届戏剧节,获编剧奖、演出奖。[9]515笔者曾对1999年版越剧《杨乃武》的编剧谭均华老师进行过采访,并向其询问过创作的初衷,谭均华老师谈到,他创作之时意图还原真实的历史,写余杭一群人和腐败相抗争的故事。的确,该版本对原有的剧情进行了几近颠覆性的改变,在某些情节的处理上更为接近史实。例如,爱仁堂药店的老板以其钱坦的真名出现,并且不再是刘子和的帮凶,而是一个本心非常善良却受到胁迫从而无奈只能做伪证的无辜受害者;又如葛小大的死因是暴病而亡,而非投毒身亡。谭均华老师确实成功地写出了不一样的 《杨乃武》,创作出了余杭人自己的第一部杨乃武剧本。

1999年版的越剧 《杨乃武》不仅写了余杭一群人和腐败相抗争的故事,写出了余杭百姓的人格魅力,更是写了一个充满当今时代色彩的反贪、反腐的故事。在剧中,除杨乃武、小白菜始终与贪官、腐败进行斗争之外,还有杨淑英、夏同善、夏母、钱李氏、以汪树屏为代表的浙江举人、申报记者何雪华和大量群众,他们坚决与官僚腐败做斗争,并且为案件的平反做出了巨大贡献。杨淑英血溅钉板,希望为胞弟赢回案件重审的机会;夏同善以死相谏,终于用忠心感动西太后;钱李氏远赴京城,希望能为杨乃武鸣冤作证;以汪树屏为代表的浙江举人仗义执言,始终不肯妥协;申报记者何雪华将案件紧紧跟进,在第一时间及时报道案件进展;甚至是最为底层的群众,也希望自己能捐一点钱作为杨淑英上京的盘缠。毫无疑问,杨乃武一案的昭雪离不开这些人的帮助,该案件的最终解决充分体现了人民群众的力量。不仅如此,在该剧中,媒体及社会舆论对于案件的解决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序幕、第四场、第八场均以上海申报的消息报道开场,杭州会审时申报记者何雪华进入公堂对案件进行报道,夏母等人通过上海申报了解案件进展,西太后迫于社会舆论压力最终决定为杨乃武翻案……无疑,社会媒介及舆论的监督作用推进了案件平反的进程。

另据编剧谭均华老师口述,他创作新版越剧 《杨乃武》大致花了2—3年的时间,也就是说他大致是在1997年左右开始创作的。1997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将“依法治国”确立为治国基本方略,将“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确定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目标,并提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的重大任务。199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被载入宪法。因而,在此种社会背景之下,编剧在创作中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时代环境的影响,在剧本中充分反映了对法的推崇,突出了人民群众是推进法治社会建设的重要力量这一观点。在1999年的新版越剧 《杨乃武》中,全剧提到的关于“法”的台词条数共计十余次:“你错了,不是我和你过不去,是法,是大清王法!”“刘锡彤,你竟然敢藐视国法”“可叹堂堂大清国法章败坏在你们这些昏官手中!”“王法条条皆蜡枪”“大清国法威无边,惩恶扬善举大旗。” “这大清国法不是为黎民作主的么?大清国法到哪里去了?”……[16]“法”字高频率地出现反映了民众对于法治的呼唤以及民众期望国家能将腐败的官员绳之以法的期待。

在上文中已经提到,1999年新版越剧 《杨乃武》的创作初衷是还原历史真实,但是,还原历史真实并不意味着戏曲文学性和戏剧性的丧失,编剧在剧中使用了较多的戏剧手法,使情节跌宕起伏,更具吸引力。例如,在之前的许多版本中,夏同善虽有心帮杨淑英翻案但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在1999年的版本中,夏同善一开始虽觉力不从心,但受夏母一番言语震动之后竟以死相谏,最终感动西太后使案件得以重审。在该情节的艺术处理上,夏同善被推上绝径,在案件似乎板上钉钉让人觉得此案无望之时竟因“死”而“起死回生”,而“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也随着夏同善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产生了新的转机。

尽管1998年的越剧版本和1999年的越剧版本在情节内容上相比有比较大的差异,但是这两个版本都采用了较为现代的舞台表演艺术,从而增加了戏曲的艺术表现能力,因而与之前的其他版本相比独具特色。例如在1998年版的越剧 《杨乃武》开场,舞台布置以红色为主,高中的捷报、庆贺的鞭炮和众人的祝贺声营造出了异常欢喜的氛围,与日后蒙冤受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三大宪会审、杨乃武受刑屈打之时,舞台将所有灯光全部聚焦到了杨乃武的身上,并对周围的舞台环境进行了暗处理,由此着意突出表现了杨乃武同密层层黑重重的封建官吏相抗争的斗士形象。而在1999年版的越剧 《杨乃武》中,舞台的艺术表现形式更为丰富,舞台通过几组空间的组合方式打破了原有按时间逻辑进行叙事的结构,使插叙、倒叙等内容自由地穿插其间;同时,灯光的投射和切光更利于观众把握舞台的重心,这对于主人公人物形象的塑造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背景环境的布置一方面明确了故事发生的场景,另一方面则渲染了一种氛围,推动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当然,现代舞台效果技术如此恰当地与剧情、人物相结合,这与两位剧作家对艺术生产的全过程的熟悉密不可分。剧作家胡小孩就曾以当年同天方共同创作甬剧的经历评价过天方创作的特点,说他开始写戏就写舞台本,写了就为剧团演出;剧作的成功是与演员在舞台上共同创造的,编剧和演员是相辅相成的[17]。谭均华亦是如此。从剧本创作、二度创作到彩排,从如何搭布景,演员如何进出场到灯光、舞美的作用,谭均华熟悉每一细节[18]。由此可见,现代舞台效果技术的使用及编剧对于艺术生产的全过程的熟悉对于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发展以及主题的突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以“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为原型的戏曲创作不仅剧种数量众多、版本多样,而且还形成了丰富复杂的戏曲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异种同名支系和异种异名支系的传承系统。值得一提的是,通过情节安排、人物形象、艺术表现等方面对“十七年”时期的沪剧、曲剧和评剧三个版本以及新时期以来两个版本的越剧的分别比较,还表现出不同版本的艺术独创性,以及由此所折射出的戏曲文化土壤和艺术文化环境。

参考文献:

[1]郑逸梅.艺海一勺 [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251.

[2]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上海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上海卷 [M].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6.

[3]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辽宁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辽宁卷 [M].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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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 [N].人民日报,1951-05-07.

[6]重看沪剧“杨乃武与小白菜”[N].杭州日报,1957-01-08.

[7]记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 [J].中国戏剧,1956(7).

[8]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新疆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新疆卷 [M].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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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顾荣甫,等.杨乃武与小白菜 [M].北京:北京出版社,1958:73.以下引自此书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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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晓.天方剧作与新甬剧风格 [J].戏文,19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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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郎冽.生命中必须承受的重——谭均华印象 [J].戏文,1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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