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去,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每年的这个时节,乡下老家的小叔就会在周末打来电话,说是将就我们周末休息时间,让大家分享他们辛苦一年的成果,把年猪给杀了,不然,到了腊月就没时间了。
因为要过年,乡村的腊月,总是那么忙碌。
这让我想起儿时的乡村腊月。儿时的记忆里,每当进入腊月,乡村的天空总是袅袅炊烟缭绕盘旋,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醇厚的浓香和节日临近的喜庆气氛。
一进腊月,孩子们便会扳着手指头唱着童谣倒计时: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锅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压岁铜钱枕头下,大年初一穿啧啧(方言:“啧啧”意为新衣服),对新年的那种热切期盼尽在这首童谣之中。
我们这些孩子们翘首盼望着的过年,就是大人们最忙碌的时候,那时候由于物资短缺,乡下人过年的年货几乎都是白给白足的,特别是我家,大到过年吃的鸡、鸭、鱼、肉,小到孩子们吃的糖片,穿的新衣服都是由奶奶一手包办的。
碾糯米面
小时候过年必须要吃的美食就是汤圆和麦芽糖,一般大年初一的早餐幾乎毫无例外都是象征团圆的汤圆,那时候没有制作糯米面的机器,全靠村里的一间碾坊轮流为村里的几十户人家服务,因为平日里一般人家也吃不起,因此都要在腊月,村里的碾坊才会开放,全村几十户人家就得排队碾面,制作糯米面的过程十分繁杂,首先得把当年种出来的糯米经过筛选,选颗粒最大的糯米作为制作糯米面的原材料,然后先在烈日下暴晒,晒到糯米飘香的时候再把糯米放到水里面淘洗,儿时的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个问题,既然都要下水去淘洗,那还要晒干,那不是折腾吗?奶奶告诉我,不是这个概念,先要把糯米晒干是要保证糯米不会因含水分较多,碾起来会有颗粒,既费工夫又耽搁时间。这其中的奥妙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只知道奶奶是村里制作糯米面的权威。
经过三次淘洗后的糯米又将回到烈日下暴晒,晒到水分挥发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晒好的糯米放到环形的碾槽里均匀地铺开,那时候河水四季不断,水流很大,水碾房的水闸一开,湍急的水流顺着水槽滚滚而下,水碾房一年的工作在吱吱嘎嘎的碾砣转动声中开始了。
在碾制糯米面的过程中还需要有人不停地拿一把扫帚把被碾到碾槽边上的糯米扫到碾槽中间,碾到一定程度得把碾碎的糯米面拿出来,用比纱布还要细的筛子筛,过不了筛的,又重新放回到碾槽里面碾,如此反复再三,又细又香又糯的糯米面就碾成了,经碾子碾出来的糯米面做成的汤网糯、软、粘,汤圆放在一起不会粘连。
接下来的晾晒糯米面,才是制作糯米面过程中最具技术含量的环节,既不能在太阳下暴晒也不能不见阳光,如果晾晒不好,制作出来的糯米面就会吃着发酸,奶奶会在一个大的簸箕里放上一块白布,然后在院子里的屋檐下选一块半阴半阳的地方晾晒糯米面,晾晒糯米面的这几天,一般就做不了其他事了,奶奶会每隔十分钟左右就要不停翻晒糯米粉,直到试吃糯米粉做出来的汤圆又糯又软,糯米粉才算真正制作完成。
因为奶奶是制作糯米面的好手,每到腊月,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都会结伴跟奶奶一起到碾坊里去碾米粉面,碾完这家的又碾那家的,大家互相帮忙,因为要控制好糯米的干湿度往往只要碾子一启动就要等到一家的糯米面碾完才会停止,只要还没碾完,吃化都得在碾坊里,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亲戚们碾完最后一家的,记忆中在碾坊里面待得最长的时间是整整三天。
童年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也是那碾坊里的快乐时光。
那时大约四五岁,感觉每年一次的碾面不仪仪意味着可以跟平时不常在一块玩的表姐妹表兄弟玩,还可以吃上平日里难以吃到的油炸粑粑、暴腌猪舌、糖片。更有意思的是还可以跟喜欢的表姐妹们一起在碾坊里挤着睡地铺,一夜听着碾坊里哗哗的流水声和碾砣吱吱嘎嘎的滚动声,和着奶奶和亲戚们的闲聊叹慰中沉沉睡去。
在碾坊,一种无法言说的馨香浸入了我的童年,年近七十的奶奶让我失去母爱的童年日子鲜亮起来。我吃着奶奶为我们现场制作的,用刚刚碾出来的糯米面做的油炸粑粑,看着奶奶额头一缕汗湿的白发,热泪满眶,一次又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
三十多年过去了,它始终是我精神的原生地和灵魂歇脚的地方。
我在浸润着浓郁的糯米面浓香的乡村腊月里,找到了岁月的温暖与亮色,那弥漫着的亲情浓得像化不开的山岚,在我的脑海里氤氲至今。
后来我们村里的碾坊被洪水给冲毁了,村里也有人家购置了可以用电的磨面机,再到碾坊里碾面要到离村子五六公里远的村子,因为不方便,又特别费事,到碾坊里碾面的人家越来越少,可年迈的奶奶仍然坚持着让我们每年都能吃上碾坊碾出来的面,直至她已经老得不能再去碾面。
忘不了碾坊,是因为碾坊有太多我即使走到天涯也抹不去的醇香记忆,而这种记忆温润了我一生。
麦芽糖
过年怎么能少得了零食呢,还很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水果糖是一分钱一颗,尽管如此便宜,一般的庄户人家也是买不起的,而过年又怎么能少了这能给人们带来甜美享受的零食呢,家家户户都会在腊月里给孩子们熬制麦芽糖。
麦芽糖的制作工艺,也是一项复杂而又繁琐的过程,从生麦芽、淘米、蒸米、拌麦芽粉、发酵,到最后切糖,都是纯手工制作,没见过的人不知道那种辛苦,甚至得熬夜,但那时候的人们是没有辛苦这一说的,妈妈不幸离世的时候,奶奶已经60岁,尽管年纪大了,妈妈去世后的每一个春节,我家一年都没有少过麦芽糖,奶奶用她的赢弱之躯,撑起了我们姐弟三人残缺的童年。
那时候序户人家过年最常见的零食米花糖、芝麻糖、核桃糖、花生糖、仙米糖,这些美食的主料都是麦芽糖,可以毫不不夸张地说,麦芽糖主导了那个年代我老家几乎所有过年的零食,留在了很多人的记忆里。
在我童年的那个小山村,大家做麦芽糖使用的麦子都是大麦,据奶奶说大麦的糖分比小麦更多。由于人多田少,没有哪户人家会用一整块的田地来种大麦,都只会在田问地头找一隅空地,种一点点大麦,为的就是给腊月要做的麦芽糖做准备。
做麦芽糖的时间大多都会在腊月,一个是因为农闲,另一个是因为做的太早的话就会被小孩子提前给吃完了,过年就没多少吃的了。我家做麦芽糖的时间也是经过奶奶周密安排好的,一般腊月里要做的三件大事就是:碾糯米面、做麦芽糖、磨豆腐。当做完这一切,打扫房子就是过年前最后要做的工作,这时间排序从不混乱。
如果天气晴朗,生麦芽大约需要耗时十天左右,第一天开始泡麦子,第二天把麦子捞出来放在一个湿润的环境中,第三天开始出麦芽,然后需要每天不断给麦子浇水,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麦芽长到有三公分左右的时候麦芽就算生好了。生好的麦芽要一点点扯碎,放到太阳下暴晒至干透,然后把麥芽磨成粉备用。
做麦芽糖的糯米要求就没有碾糯米面那么高,通常,奶奶为了不浪费每一颗粮食,会把碾米时候筛下来的一些碎米作为做麦芽糖发酵用的原料,有时候也会用小米或者玉米。
不论用糯米、小米还是玉米,都需要精心淘洗,淘洗干净后的粮食需要泡一天,泡好的粮食直接滤干就上蒸笼蒸熟。蒸熟后的粮食放在大锅里,撤去大火,只留一些有温度的碳灰在灶膛里,锅里加适量的温水,然后倒入备好的麦芽面,搅拌均匀,盖上锅盖,用纱布或者毛巾密封好缝隙,发酵八至十小时,甜甜的“糖渣”就可以吃了,再用最细的纱布滤掉“糖渣”让糖汁与粮食分离,麦芽糖就初见雏形了,再用小火不断熬煮,直到汁液呈琥珀色的粘稠状,待冷却后麦芽糖就算做成功了。如果想要做米花、核桃、仙米或者是花生糖,在麦芽糖的“糖稀”还是热的时候放入原料,搅拌均匀,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大功告成了。
新做成的麦芽糖很软,需要在容器里铺上一层“炒面”(炒熟的面粉)防止麦芽糖粘连。这样的麦芽糖伴随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春节。
尽管在物质丰厚的今天,饴糖已从孩子们的零食中渐渐隐去了它的重要位置,我也十几年没再吃到过麦芽糖了,更多包装精美,口感上佳的糖果代替了我们童年的麦芽糖,时光的潮水也冲淡了许多童年的记忆,却冲不去儿时贫困岁月里的那些甜蜜。那些旧年时光的乡村生活,早已随着生命的苍老,像青春一样渐行渐远,但时间的长廊里,那些童年的馨香一直在生命里安放,镌刻在岁月的扉页上深情地缱绻,那些温存的记忆长润心田,温暖岁月……
编辑手记:
余文飞的《俯拾仰取录》是一篇“平民化”的作品,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大众,普通化、大众化、通俗化。文中作者首先就把自己放得很低,以一介平民的身姿、平等的视角,关注生活的原生态,展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揭示现实生活本质。几段看似兴之所至的“性情写作”,观察细致,真实敏感,下笔不疾不徐,舒缓从容,流畅自然,所构建的画面很平常,很朴素,但细品却并不平淡,字里行间又隐藏着真情,书写着自己对社会、自然、生活的经验和思考。刘绍良的《总在路上走》讲述的则是面对死亡,一个人的思考和领悟,这与作者平常讲述的“山地的事”不同,当至亲的人离世,作者似乎抛弃了以往理性、冷静的处世哲学,寄希望于自然的神性力量,这是一个平常人最平常的心理寄托,痛彻心扉的手足之情让人不禁泪目;他把人生比作一阵风,总在路上走,死亡的恐惧和悲伤,也让人明白死亡的不可替代,并反向获得生的动力,开拓出自己生命的道路,获得生命的价值。杨秀萍的《远去的乡村腊月》写得朴素安然,洋溢着女性的细腻温柔,以一颗感恩的心去感受、去回忆,年华易逝、时光不再,感谢生命中那些温暖的记忆,馨香着我们那些磕磕碰碰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