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悦
摘 要:五四运动爆发时,老舍身处漩涡中心附近却没有直接参与,但老舍的创作继承并发扬了五四文学传统。本文将以小说《月牙儿》和《骆驼祥子》为例,探讨老舍小说创作对五四文学传统的几个重要方面,即“反封建”、“反帝爱国”、“改造国民性”、“平民文学”、“变革精神”以及白话文学形式、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承传与发扬。
关键词:老舍 五四文学精神 《月牙儿》 《骆驼祥子》
发生于1917年的五四文学革命,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开端。五四文学革命的直接背景和动力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它以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譹?訛。为主要阵地,高举“民主”与“科学”的大旗,启迪蒙昧。《新青年》创办时,老舍只有十六岁,五四运动爆发,他刚满二十岁,刚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在北京一所小学当校长。老舍身处“五四”漩涡中心附近却没有直接参与五四运动,他坦言:“我差不多老没和教育事业断缘,可是到底对于这个大运动是个旁观者。”?譺?訛但从1957年5月4日老舍在《解放军报》上发表的《 “五四”给了我什么》一文中,不难看出五四文学精神对他的思想及创作的影响。老舍说过:“没有‘五四,我不可能变成个作家。‘五四给我创造了当作家的条件。” “假若没有‘五四运动,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绝对不会忽然想起去搞文艺。”?譻?訛五四新文化运动启发了青年老舍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发展之路。在此期间他所接受的科学、民主、自由、博爱等现代人文思想和理性精神,为他现代人格意识的养成与发展奠定基础。
鲁迅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譼?訛五四运动给了老舍“一双新眼睛”,使他意识到“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老舍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古已有之,“天经地义”的旧文化传统。思想观念的巨变為老舍的写作提供了崭新的道路。表现“人”,思考人的价值、尊严,展现人的现实处境,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探讨的核心问题,也成为老舍作品的基本主题之一。《月牙儿》中的少女“我”,《骆驼祥子》中的车夫祥子最可悲之处在于想做安分守己的人却不可得。《〈新潮〉发刊旨趣书》中说:“盖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有何社会真义可说。若干恶劣习俗,若干无灵性的人生规律,桎梏行为,宰割心性,以造成所谓蚩蚩之氓。”?譽?訛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月牙儿》和《骆驼祥子》中的女性形象。少女“我”(《月牙儿》)、小福子(《骆驼祥子》)都是受封建伦理道德压迫,“以身殉法(礼法)”的牺牲品。不同于庐隐、丁玲、茅盾等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老舍有意让他笔下的妇女成为伦理意识的载体,使这些柔弱的女子肩负揭露民族成见的重任。将最脆弱无辜的生命摧毁给人看是老舍“反封建”利器中最锋利的一柄。他以极富感染力的笔调书写这些弱女子无法挣脱命运悲剧的故事,呼唤该群体的自救和社会对她们的救援。少女“我”不愿踏上母亲的老路,想去追求自由的理想生活,然而,作为未实现经济独立的女性,她的“自由”架设在被人供养的基础上。她虽秉持“恋爱神圣”、“劳工神圣自食其力”的思想,却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小福子的悲剧成因有所不同,她是这个社会最底层最脆弱的受压迫者,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也从未想过自己应当拥有这一权利。相比少女“我”,她甚至从未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小福子是封建伦理意识下的“顺民”,是生活得最悲惨却又是最不必担心会奋起反抗现有制度的一类女性。长期的逆来顺受使她失去了反抗意识。与少女“我”和小福子处境截然不同的女性是虎妞。面对祥子,她以“剥削者”的丑态出现。然而,她的丑态也是由传统的伦理道德造成的。父亲刘四爷自私地将她留在家中替他照看车厂,耽误了虎妞的青春,使中国传统女性最为看重的实现自身价值的途径——结婚生子成为虚望。她只能靠自己的手腕,将年老的身体与变态的爱“塞”给祥子。长期压抑着的“性意识”与渴望尽早完成传统女性心目中所谓“质”的飞跃的想法使她不惜一切代价跟了祥子。婚后,由于阶级不同而造成的从生活方式到人生追求的“先天”差异与虎妞变态“性心理”的发作,一则加速了她与祥子的婚姻走向崩溃,二则侵蚀了富有农民气质的祥子,加速了祥子的身心毁灭,也加速了她自身的毁灭。虎妞和小福子都未超脱封建伦理道德,在她们的深层意识中对封建女性的价值观自觉认同。她们是把祥子“推向”堕落深渊的间接“推手”。因而,呼唤女性自我意识的回归,鼓励其冲破旧道德,实现自我价值,不仅是女性群体的需要,也是整个社会的迫切需要。这显示出老舍女性观中的“五四”时代精神。
“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譾?訛这是老舍作品的另一基本主题。初步觉醒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精神使老舍将目光投向“国民性改造”的重要问题上。在“自省”过程中,老舍发现国民性格中守旧、庸碌、昏聩的弱点,这也是中国社会长期病态、贫弱的深层原因。《骆驼祥子》中的车夫们平日里分头拉车挣钱,各自为阵,彼此间没有建立起同伴友谊,互相排挤。狭隘的个人利益观阻碍了他们以群体为单位谋求社会地位的根本性转变。“封闭保守”与“自私”的小农意识使他们停留在个人奋斗的道路上,始终找不到一条于个体有利,于群体也有利的自救之路。车夫们缺乏归属感,缺少公益思想与义务观念,忽视了以群体的力量影响社会决策,改变个人处境的思考维度,不具有现代国民意识。祥子的悲惨结局是无数个人奋斗失败的缩影,不愿转变思维方式的“祥子们”在旧社会难寻出路。老舍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祥子的堕落史呈现在广大尚未觉醒的人们面前,意在启发蒙昧,热切希望挣扎着的人们能够清除思想中落后消极的沉淀物,走上自我救赎的道路。
“平民文学”等口号在报刊上出现,作为其忠实的实践者,老舍在“人力车夫”系列形象上倾注极大的热情,塑造出祥子这一艺术典型。老舍着力探讨城市贫民命运悲剧的根源,在一个由金钱主宰一切的世界,富贵与贫穷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身份标识。祥子的“贫穷”是他受大兵的掠夺,特务侦探的敲诈,刘四爷的长期剥削,虎妞的诱骗的根源所在。少女“我”的“贫穷”是她被男人欺骗玩弄,被抓进感化院,乃至最后入狱的根结。“穷”使社会底层的城市贫民“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譾?訛 “贫穷”使城市贫民们难以获得爱情和婚姻的圆满。祥子被迫与虎妞结婚,虎妞凭借她的“体己钱”掌控着祥子,这种过度的依附关系造成夫妻间的不平等,家不像家,祥子也不像这个家的男主人。祥子与小福子都是这世间的苦命人,本可以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度日,祥子或许还能重新振作,却因祥子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们最终还是无缘相伴,各自一点点逼近生命的末路。少女“我”也曾意气风发地幻想纯真爱情,可经历了居无定所、饥肠辘辘的生活加之在爱情上连连受骗,她终于明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譿?訛,“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譾?訛。金钱连最纯洁的亲情也不放过。《月牙儿》中的母女俩为了生活不得不骨肉分离,女儿渐渐明白并原谅了妈妈,“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譿?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城市贫民们是金钱的奴隶,他们的一生都在与“穷”作斗争,金钱牵动着他们的“喜”与“悲”。因“穷”而起的接连打击将他们一步步推向堕落的深渊,美好的人性被腐蚀。少女“我”和祥子最终都落到“哀莫大于心死”的精神悲剧中,这是旧社会具有普遍意义的悲剧。
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五四文学精神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老舍的小说是特定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深入社会生活的本质,启发人们寻求社会的“病源”,这也体现出“五四”启蒙思想对老舍的影响。《骆驼祥子》标志着老舍对北京市民社会的认识取得重大突破。在祥子从农民变为城市流氓无产者的过程中,与虎妞的婚姻等众多因素加速着他的“市民化”,使他的人生态度越发靠近那些有着“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的在“市民化”道路上走过更长岁月的車夫们。祥子被拋进“敷衍”的市民群中,“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譾?訛。但就是这样一个保守、软弱、妥协的“顺民”在这不公道的世界上也难逃被碾压的命运。“我招谁惹谁了?!”从祥子的“天问”可以想见旧社会给城市贫民留下多窄的生存空隙!
五四文学精神中还包含“变革”的思想。城市贫民的日益贫穷是三十年代最严峻而急迫的现实问题。在《我这一辈子》中,老舍尖锐地指出:“穷人的命——并不像那些施舍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几碗粥所能救活了的;有粥吃,不过多受几天罪罢了,早晚还是死。”?讀?訛曹先生(《骆驼祥子》)、胖校长(《月牙儿》)都曾给予挣扎在社会底层的祥子、少女“我”以帮助,但微弱的光明与温暖和无边的黑暗与寒冷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并未给祥子和少女“我”的生活带来实质性改变。老舍笔下富有京味的“冷嘲热讽”刚劲有力,批判现实的同时,也暗含作者对反抗精神的鼓舞。若想从根本上改变城市贫民饱受凌辱与压迫的现实急需一场彻底的社会革命,变革一切不公正合理的社会制度。
老舍曾说:“‘五四给了我一个新的心灵,也给了我一个新的文学语言。”?譻?訛老舍坚持使用白话文写作,“俗白”、“清浅”、“结实有力”的语言风格使他在众多作家中独树一帜,对白话文学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如“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譾?訛,表述新颖夸张,生动形象。
老舍虽未直接参与五四运动,却深受五四文学精神的感染,他的文学观念受到巨大影响。这场运动使他首先成为“被启蒙者”,待他深刻领悟了五四文学精神并将其扎根于创作实践后又以精神导师的形象启发蒙昧,鼓励人们变革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改造社会,促进民族觉醒。老舍非但不是他口中的所谓“旁观者”,而且还是五四文学精神最忠实的继承者和弘扬者,老舍小说意蕴深刻的内容和颇具特色的语言形式都是对这一精神的有力阐释。“未完成的五四”留给当代人一笔宝贵的财富,亦留下沉甸甸的责任,是传承,更是开拓——新的时代内涵。
注释
?譹?訛 《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1915年9月15日在上海创刊,1916年9月第2卷第1号起改刊名.
?譺?訛 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A]//老舍全集(第16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67.
?譻?訛 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A]//《老舍全集(第14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636-637.
?譼?訛 鲁迅.鲁迅杂感选集[C].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34.
?譽?訛 傅斯年.《新潮》发刊旨趣书[J].新潮,1919,1,1(1):1-3.转引自《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美)周策纵,著.陈永明,张静,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6:60-61.
?譾?訛 老舍.骆驼祥子[A]//老舍小说经典(第3卷)[C].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5:162,254,320,347.
?譿?訛 老舍.月牙儿[A]//老舍小说经典(第2卷)[C].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5:342,355,357.
?讀?訛 老舍.我这一辈子[A]//老舍文集(第9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21.
参考文献
[1] 万平近.老舍与“五四”[J].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89-5-1:29-34.
[2] 石兴泽.老舍文学世界的构建与五四文学传统[J].东岳论丛,2003,3,24(2): 127-129,131.
[3] 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上)》[M].第二版.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5-26,29.
[4] 袁桂娥,张景霓.论老舍笔下的女性形象——兼谈老舍的女性观[J].广西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3):64,66-67.
[5] 刘雄平.论老舍笔下的城市贫民悲剧[J].满族研究,2007(2):118-121.
[6] 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J].文学评论,1982-5-1:35-37,41,43-44,48-49.
[7] 孙芳.小说中的“五四”书写研究(1919-1949)[D].北京:北京大学,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