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胜存
摘 要:顾随出生于河北清河望族,其家族文化特征可概括为耕读传家、雅俗并收,家族聚居、长于省思,乐善好施、关心民瘼等三个方面。顾家特色鲜明的家族文化又鲜明影响了顾随的小说创作。今所见顾随小说12篇,就主题取向而言,大略可分为对女性特质之崇拜、对家庭生活之重视、对农村生活之描摹及对儒家经典之借鉴四个方面,其中均可见出家族文化的影响。
关键词:顾随;家族文化;小说;主题取向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8)04-0009-10
DOI:10.3969/j.issn. 1005-6378.2018.04.002
家族是以家庭为基本单位,聚集起一定数量有亲属关系的家庭,形成的血缘共同体。家族不仅是一个伦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随着家族渐次发展而衍变形成的家族文化,对家族中每一个个体价值观念建构、社会认知形成均具有明显影响。现代文学史上,文人辈出,佳作云集。细究作品题材内容、主题取向大多受作家家族渊源、文学气质的影响。
在现代文坛上,顾随曾以“苦水词人”之名享誉大江南北,近年又因国学复兴、其弟子叶嘉莹诸君多加揄扬等原因,顾随逐渐进入后世学人研究视野。关于顾随研究的资料渐次丰富,研究成果日趋厚重。今摘取顾随小说创作为研究对象,拣择家族文化对其小说创作影响为研究角度,力求廓清顾随家族文化与其小说创作主题取向之关系,冀有所得。
一、家族文化内涵界定
家族文化的概念,研究角度不同,范围界定各异。有论者试图从宏观视角对家族文化予以分析,认为家族文化是社会大文化在家族中之特殊表现形式,包括家族的血缘观、继承观念、人伦关系、家族意识、祖先崇拜等。不同的社会大文化会影响、形成不同的家族文化[1]。有论者从家族制度角度对家族文化予以阐释:家族文化包含着家族制度;同时它还旨在反映家族制度发展变化的机制和家族制度本身的功效;它是家族制度的深层状态;是家族制度事项之间的有机联系以及家族制度事项中不易被感知的内在本质[2]。有论者将传统家族文化内涵界定为以下四方面:为家族而活的人生观;尊祖敬宗的团体意识;讲求孝道的伦理精神和孝与忠的交融[3]。而本文所论述的家族文化,自然着眼于植根特殊家族体制、家族气质之上的不同家族的文化特征,但更强调的是家族文化对家族成员能够形成鲜明影响的文化因素,故而对于家族文化内涵的分析,回归于家族内部、文化层面的观照。
李卓以为,家族文化主要包括调整家族成员之间相互关系的伦理道德规范,家族成员的行为规范,家族成员的家族观念及对自身、社会、家庭关系的认识[4]。此说对于家族文化内涵的界定,似乎更为科学谨严。一则,家族文化必须承担调节内部关系的功能,以形成现实整体;二则,家族文化必然对家族成员予以思想信念的引导,以形成家族意识;三则,家族文化必定规范家族成员的言行,使之适应社会以谋生;四则,家族文化必然塑造家族成员之精神力量、文化品格,使之影
响社会、提升家
族声誉。这一角度,应该是切合本文分析之角度的。
二、顾氏家族文化特征阐析
有关顾随求学教书、文学创作之资料经多方发掘整理,日渐丰富,但关于其家庭、家族状况之文献仍寥寥无几。整理所能搜集之材料,倒也可以梳理出顾随家族大致情形,亦可就家族文化角度有所梳理、总结。
河北省清河县坝营集的顾家,乐善好施,极为开明,算得上是当地望族。清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十二(1897年2月13日),顾随就出生在这个地主家庭中。顾家有良田二百余亩,且在县城与乡下均开有商号,家境颇为殷实。
顾随祖天祥公、父金墀公均为前清秀才。顾天祥虽长于八股,然数次应举,终未曾中,又因家族产业需要照料,故而将毕生所愿寄托于顾金墀身上。顾金墀亦为八股好手,又长于诗赋,然尚未来得及中举,清廷就宣布开办学堂、废除科考。顾金墀对“洋学堂”并无兴趣,遂入顾氏家塾担任塾师。
顾随为长子长孙,父祖两代人自然对他寄予了厚望。顾随在《稼轩词说·自序》中曾有所追忆:“自吾始能言,先君子即于枕上口授唐人五言四句,令哦之以代儿歌。至七岁,从师读书已年余矣。”由此段文字当可推知,顾随两三岁时,每晚临睡,其父即教授唐人绝句,令其哦诵。至七岁时,顾随已在家塾从父读书一年余,开始在顾金墀的要求下学作文言文;次年,即可以作出文从字顺、三五百字的文言文了。家塾的学习,为顾随打下了良好的古典文学基础。
顾金墀不仅长于诗赋、八股,亦酷爱小说,且不禁止顾随取阅。在家塾学习期间,顾随不仅大量阅读《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等小说名作,对二三流小说,如《好逑传》《粉妆楼》等,亦多有浏览。顾随自言,他在十岁之前就已经养成了伴随终生的读小说的嗜好;到十五岁以后,“竟发展到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小说家”[5]149。
顾随的家塾学习生活并不愉快——顾金墀课子极严,有些要求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过于严格,一旦顾随未能达到要求,即会遭受体罚。1907年,在顾天祥的安排下,顾随与他的两位叔父一起考进县城高等小学堂。顾随在这里学到了许多新知识,也发现自己對于理科功课实不擅长。1910年冬,顾随高小毕业,考进广平府(永年县)中学堂。
1915年初,顾随在父亲的陪伴下进京投考北京大学,这在当时清河县的旧式大家族中算得上是一个创举。顾随报考的是国文系,但因试卷成绩卓异,校方认为他如果再学四年国文,也不会有大的进益,遂建议改学英国文学专业,于是,顾随通过考试,并经教育部批准,先行进入天津北洋大学读英语预科。
1920年夏,顾随自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曾先后赴山东、天津任中学教职。九年后(1929年9月),顾随再次入京,任教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北京大学、中国大学。1953年6月,顾随调任天津师范学院(河北大学前身)中文系。七年后(1960年9月6日),顾随病逝于天津。
上述材料虽不丰富,但依然可以一窥顾氏家族文化特征。
其一,耕读传家,雅俗并收。
顾氏家族生活在河北省南部大平原上,有二百余亩良田,县城乡下均有商号,然而顾家并未一味强调子侄学习经营、扩大产业,以求巨富。至少自顾随曾祖时起,顾家就应该确立了“耕读传家”之传统,于积累财富的同时,似乎更强调读书入仕,否则顾随祖父顾天祥就不会考中秀才后一直希望自己中举;顾随父亲顾金墀迫于清廷废除科考才断了中举之念。顾随与他的两个叔父同时考入县城高等小学堂,也因为当时清政府有一规定:高小毕业后就可授予“秀才”头衔。顾随后来考中学、考大学,均直接受到其父顾金墀的支持,可见顾家所坚持的,正是源远流长之“耕读”传统,进可以实现兼济之志,退亦能够教书以自成。
顾家虽然特别希望子侄能够读书知礼、学有所成,但并非一味令子侄专习诗文、坚持雅文化传统,而是并不拒斥戏剧小说,希望他们对俗文化亦有所涉猎,做到雅俗并收。除了前文所述顾随取阅小说从未被禁止外,另有一事,亦可证明顾氏家族文化雅俗并收之特征。河北风俗,每逢年节,乡里都有戏曲表演,每逢演出,顾家都允许子侄前往观看,直至顾随已就读北京大学时,假期返乡,也还会去看戏。读小说、看戏,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顾随一生。顾随后来致力于小说创作、杂剧创作、戏曲研究,与青少年时期顾氏家族允许子侄广泛接触俗文化当有所关联。这自然迥异于《红楼梦》中贾府等诗书仕宦大族一味秉持雅正、拒斥杂俗的文化特征,也与顾家所处地理位置、家族状况、时代背景有必然联系——顾家世居乡野,并非都邑深院,与小说、戏剧等俗文化产品接触机会自然较多,即使家族长辈有所禁命,也未必能够完全禁得住。加之时值清末,雅正传统影响趋于薄弱,戏剧小说更为普及。梁启超于1902年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极言小说改造人生、社会之工具性,由此亦或可一窥小说之地位,较之于前有了较大提高。这或许也是顾随遍览小说未受斥责,并渐渐生出“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小说家”愿望的重要原因吧。
其二,宗族聚居,长于省思。
顾家像所有旧式家族一样,合族聚居,家长制的生活方式必然会对顾随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产生影响。
顾随祖父天祥公嫡妻过世之后,又续娶了一位夫人,族内亲属称其为“麻老奶”。“麻老奶”性情专横暴烈,掌握着全部家政大权,有着无上的权威,平时媳妇辈都要在她房中做针线活,大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早年间,“麻老奶”就对并非亲生儿子的顾金墀多有虐待,导致顾金墀心情抑郁,性格也变得有些暴厉,以致在家塾中课子过严,时有体罚。后来,“麻老奶”又苛刻对待大儿媳(顾随的母亲)。虽然顾随的父母感情极好,但面对“麻老奶”的暴戾,顾随父亲也实在无力回护自己的妻子。有一天,“麻老奶”不知因为什么事心里不痛快,一肚子气全撒在了大儿媳身上。她当着众妯娌的面,劈手夺过大儿媳手里正做着的一只鞋,挥手用鞋底抽在大儿媳的脸上,“喝令她把刚好的线全部拆掉!高雅纤弱而又自尊的祖母(顾随的母亲)实在受不了这无缘无故的当众羞辱,从此,她脸上再没有了笑容,再没有了红润,整天几乎不说一句话,身体一天天瘦弱下去,不久即抑郁而死,年仅三十三四岁”[6]6-7。这是顾随生平遭受的第一次巨大伤痛,不仅使他的性格变得“总是忧郁而伤感”[5]151,也促使他对家庭、家族生活进行了反思。在执教山东的时候,顾随就曾着手撰写“家庭改造”的文章,讨论对旧家庭的改造,讨论“理想的新家庭”,明确提出“爱”是组织家庭的基础[6]7。
旧式家庭中,家庭成员等级森严、关系复杂,顾随生活其中,必然时时思虑,无法放松。1912年母亲的去世,更是让他认识到了旧式家庭的恐怖。1930年,已在燕京大学执教的顾随身体抱恙,有了咳血的症候。父亲顾金墀顶住了来自继母“麻老奶”的巨大压力,努力促成让顾随妻女于1931年春节过后即入京照顾顾随的身体,安排顾随的生活。自此,顾随只在父亲顾金墀去世奔丧时返回过一次老家,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回过顾家祖宅。
其三,乐善好施,关心民瘼。
早在20世纪40年代,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就曾指出,中国数千年专制政治有两条防线,防止皇帝可能成为暴君。一条是政治哲学中的无为主义,强调皇帝“无为而治”;另一条是通过绅权的作用形成地方自治,让专制皇权不能直接介入人民日常生活[7]7。由第二条防线可见,望族乡绅、宗族长老并非都是土豪劣绅,并非一味进行阶级压迫,他们居于官府与农民之间,事实上起着调节平衡作用——尤其在社会福利救济方面,发挥的作用更为明显、重要。“宗族乡绅在地方公益事业中的确发挥着重要作用,如建桥修路、兴修水利、救济慈善、兴办教育等”[7]8,这些“公益事业”的确给予了农民更多的福利,增强了他们的家族归属感,同时,也提高了宗族乡绅的名望和信誉。
晚晴时期,清河顾家算得上是当地望族。在1999年出版的《清河文史辑览》中,编者曾引用旧县志之条目,对清河顾家有所记述:顾家“乐善好施”,曾出资为读书人购置书籍、文具;曾对难于丧葬之贫户施以棺木[8]。由这段记载可以看出,至少在兴办教育、救济慈善两方面,顾家承担着和谐宗族、造福地方的责任和义务。《清河文史辑览》还称顧家对于清末变法新政“莫不襄赞”“经费支绌输私财捐垫”[8]。由此也可看出,顾家长辈并非因循守旧之人,他们关心民瘼,看到晚清时期农民生活日益凋敝,一方面以私财尽力救助贫弱苦难,另一方面,对于可能改善农村生活、农民困境的“新政”,也愿意促进施行。而这种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家族风气,也对顾随后来的小说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那些农村题材的作品虽行文冷静,但每一部均饱含着对农民的深切同情。
三、家族文化影响顾随小说创作主题取向之梳理
顾氏家族以耕读为本,代代相传,形成的以雅俗并收、长于省思、心怀悲悯、关心民瘼为特征的家族文化,对顾随小说创作的确产生了明显影响。今所见顾随小说共计12篇,就主题取向看,至少可归纳为四个方面。
(一)对女性特质之崇拜
顾随于幼年时期即遍览家塾中所藏古典小说,除“三国”“西游”等名著外,如《好逑传》《粉妆楼》等二三流小说也全部读过。顾随提及之《好逑传》《粉妆楼》对于女性形象的刻画甚可称道。《好逑传》中水冰心之侠肝义胆、恪守礼节,《粉妆楼》中忠男烈女、侠士名流以及罗琨、罗灿与柏玉霜、程玉梅等人之爱情传奇,让顾随在仁义忠孝之外,更强烈地体味到了女性特有的纯洁、清真。
早在明朝末年,就有不少文人提出“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子”之说。明末葛征奇言:“非以天地灵秀之气,不钟于男子;若将宇宙文字之场,应属乎妇人。”[9]持此说者不在少数,可见彼时文人对年轻女子纯洁无邪多有推崇——他们认为女性具有一种“清真”的特质,此特质于男性日渐缺乏。究其原因,盖因女子未曾受到系统教育的严格训练,加上囿于深闺、家庭,所处现实社会领域极为局限,未受社会环境污染,故而更易保有天性、拥有“清真”的自然情感。
1920年夏,顾随大学毕业,赴山东省立青州中学出任教职。初出校门,顾随首次面对社会生活中之阴暗、不公,自然开始对自身所面对问题之思考,遂有了《爱——疯人的慰藉》。
《爱——疯人的慰藉》作于1921年6月。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毕过高等学校的业”的年轻人,虽工作轻省、待遇优渥,却总是“心里难过得了不得”——因为无法面对社会分配不公、同事沉迷堕落之现实——“终久疯了”。他辞职回家后,第二天竟然痊愈了。治愈他的,是母亲的泪水和怀抱,是妻子的“神圣的、爱的眼光”,是小女儿和她手中的鲜花。在母亲的怀抱里,“他”就像皈依在菩萨的莲台宝座下面;而妻子的陪伴,让他“全身笼罩在神圣的、爱的光里”,“仿佛鱼游泳在清泉里面一样”;小女儿举着花跑来,就像“小天使驾着小白翅子飞到他的头上”。在顾随看来,男人是要走出家庭的,而一旦进入社会,就要接受既定的游戏规则,只能带上“极可怕”“极难看”的“面具”。而家庭中的女性,无论老幼,都会无私地接纳了满心伤害、遍体鳞伤的男人,还他们以内心的安宁。
若说《爱——疯人的慰藉》更多的是探讨了获得女性救赎的男人的命运,那么《枯死的水仙》表达的却是对美的破坏的愧悔与自责。
《枯死的水仙》作于1921年12月,作者获赠一盆水仙,有着“如酪酥一样”的“鳞茎”,“嫩绿,浓青,又恰似油画画的”叶子,“白瓣、黄蕊的花儿”。作者虽然极爱,然因事忙,几日“没有换水”“没有晒”,水仙叶子黄了,花儿枯了,茎也干了,竟“完全枯死了”。作者万分心痛之余,希望“用尽才力作一首很好的诗吊吊”,却遭到送花人破口大骂——不仅把花“糟蹋死了”,还“拿她当‘诗料子作诗,博世人的赞赏”。这篇小说中,水仙被当作了女性美好特质的代表意象,当这种美好特质消失后,整部小说充盈着彻骨哀痛,挥之难去。中国自古有以鲜花比美人之传统,此作既表达出对女性“清”“真”特质的崇拜,也透露了女性美好特质若不细心呵护,极易遭受荼毒的担忧。
发表于1923年的《失踪》讲的是原本健康开朗的年轻人,深爱妻子的美艳,当妻子产后重病容颜凋败之后,下药毒死妻子。因为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他过起了颓废逃避的生活,直到变态地爱上了美艳风情的女同事,又没有胆量表白心迹,最后终于失踪了。1987年12月7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署名“余时”的文章《写过小说的顾随》,谈及此作时说:“《失踪》的主人公是个美的狂热追求者,几近变态的地步。他为了毁灭丑陋,竟杀害了女人,实际也毁灭了美。他的灵魂受到深深的自谴,一直处于不能自拔的苦境,人也变得愈加畸形了。”[6]60此作较《枯死的水仙》更进一步,它探讨了女性之美不在外表的美艳,而在内心的“清真”。在顾随看来,女性之美具有疗愈人心之功效,然而这种“清真”之美不在外表,而在内心,一味迷恋外表的美艳风情,忽视了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感悟,最终不仅会毁灭美,也会毁灭自己。
顾随在小说中让女性之美的内涵渐渐明晰,并且充分表达了得到美和失去美之后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他对女性“清真”特质的崇尚和歌颂,对青年人生命运的思考以及给出的疗治路径,应该是受到了明清小说内涵、理念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对家庭生活之重视
顾随出身河北清河之诗书望族,顾家家族聚居,受传统文化影响,虽人口众多,却夫妻和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有资料显示,虽然顾天祥继室“麻老奶”苛待儿媳,但顾金墀夫妇却妻贤夫义、琴瑟和谐,顾随兄弟之间感情也很融洽,甚至顾随进京任教后,还曾将族中几个弟弟、侄子接到北京,使其入学求知,着力培养。
特殊的家族生活影响了顾随对家庭生活的理解和思考。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曾说,他想象的“理想的新家庭”,应该是以“异性(男女)的爱和亲子的爱”为基础的,“家庭里面,也只好只有这两种爱”;“我的‘理想家庭便建筑在这二种爱之上”[10]。顾随对家庭生活之重视体现在其小说创作中,较为典型的是《夫妻的笑》《立水淹》和《反目》三篇。
《夫妻的笑》副题“夜行街上所见”,作于1921年6月。小说截取的是山东青州僻巷中晚九点“一座败落的”小杂货铺子前的一个生活断面——小杂货铺子前有一对中年夫妇——男人“铜色皮肤”,“光着膀子乘凉”,一边喝着缺嘴的“假‘宜兴瓷”壶里泡的茶,一边“按着轻重、快慢的音節”读着一本小说;女人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听男人读书。男人读得“津津有味”“现出诚实和忠厚的品性”,女人听得安详,脸上也现出“甜净”来;他们的“四只眼睛发出饱满、快乐的光线,接触成两条平行线”“对瞅着一笑;又低下头,做活的做活,念书的念书”。这对夫妇生活在社会底层,终日劳作,然而于夏夜之中,却尽享着片刻安闲。喝的肯定不是好茶,读的也是“极粗俗”的小说,夫妻二人没有甜蜜的话语、亲昵的动作,只是偶尔眼神相交,“四围的空气”却“都变得神圣而甜美”。中国古典小说描写的男女情爱,大多有着富贵家庭、温柔场景,顾随却反其道而行之,在极普通的下层生活中发现了夫妻之间充满情谊的眼神交流、心灵交汇,纯净而诗意,去除掉所有外在雕饰,留下的是纯而又纯的真正的情韵味道。
如果《夫妻的笑》表达的是“异性(男女)的爱”的话,那么《立水淹》描绘的就是“亲子的爱”。
《立水淹》作于1923年9月。顾随暑假返乡,连逢大雨,竟至于涝,遂有此作。在致好友的信中曾有创作背景的记述:“阴历七月廿间大雨一场,平地水深数尺,……村东一大坑,水深丈余,广亩许,泛舟其中,绿树披拂,夕阳返照,人家住屋俱浮水上……日前家严驾船,随与舍弟宝谦乘其上,容与中流,此为今年回家第一赏心乐事。”[11]暴雨成灾,小说中虽有对灾情的描写——李二先生二亩瓜田为水所淹,他对着抢收回来未熟之西瓜,先是“抱着西瓜整整地哭了一昼夜”;要腌“西瓜豆豉”怕费盐;扔给猪吃又不舍得;等到西瓜腐烂,只好扔去沤肥;虽向来主张“不怨天,不尤人”,现在却连连痛呼“天丧予!天丧予!”——然而笔触集中的是李二先生的悭吝迂腐。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家严驾船”“容与中流”的天伦之乐——“父亲撑船撑得真好,用了一只木篙,拨弄得小船箭一般往前进,左旋右转,无不如意。……兄弟太高兴了,在船上连跳带蹦;……我怕他掉下水去,处处要照应着他……”。当时顾随任教山东,只有寒暑假可以返乡与家人团聚,这应该是顾随极为珍视的时光。顾随时年26岁,然小说主人公年龄似在少年,童言童语,颇为娇憨。如此年龄差距,似是顾随有意为之,或许即使成年人回到父母身边,也会立刻恢复儿时情态吧?深究細味,当可体会顾随对童年家庭生活之向往。
顾随不仅描写了健康的“异性(男女)之爱”和“亲子之爱”,也同样展示了缺乏爱的家庭生活的刻骨的孤寂和残酷。《反目》展现的就是顾随对旧式家庭生活因为缺乏爱而残酷、冰冷本质的反思。
《反目》发表于1923年,讲的是一位久处深闺、从未见过外姓男子的女子,只因在洞房花烛之夜偷看了自己的丈夫,被“听房”的人发现而大加诋毁,丈夫一时羞愧,竟发誓再不进她房门,也终于真的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房门。女子就将“第一晚那幅深刻的印象”当作毕生的慰藉,“很平和地(不自杀,不过度地伤心)去过那苦痛的‘反目生活,一直到老”。从顾随致友人信中可知,《反目》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顾随“写完了一看好像为自己——一个好以‘幻想自慰的人——写照”,“重读了好几遍,越发觉得薄命人孤寂得可怜,真想哭了”。此作当是顾随对受旧式家庭压榨的女性的同情,是对于千年礼教的理性反思。女主人公深闭幽闺十年,一旦议亲,深埋的人性忽然苏醒,体会到了“十七年中从没有过的滋味”,“深藏了十七年的感情忽然剧烈地发现出来”,“全身的血液仿佛万马奔腾;那颗心突突地乱跳,好像要离开腔子”。新婚之夜,她“不知道什么叫作‘爱,只是舍不得不看了”。如此正常的人性表现,却被听房的人讥为“好大方啊!不要……”丈夫也居然因此就“又气又恼,从此永不进伊的房,见伊的面——夫妻们‘反目终身”。女主人公的认命、压抑,貌似让人难以理解,而顾随在与友人信中道:“人千万不要屈服在环境之下呀!但是那也得是一个有胆气的人,才能奋斗,才能战胜环境。有多少胆怯而爱和平的人,没有胆力去抵抗压力,改革制度,竟自以‘幻想自慰着虚过了一生!”[12]顾随认识到,于礼教规范下,婚姻为人伦关系扩展之方式,并非男女二人之私事。男女二人自然之感情吸引被“夫为妻纲”之观念所取代,女性于伦理规范之外,更会受到男性压迫,无从抗争,只好接受。顾随此作文笔冷静克制,在对封建礼教、旧式家庭予以无言抨击的同时,对女主人公未有半分薄责,笔端溢满了同情。
《夫妻的笑》赞美了“异性(男女)之爱”,《立水淹》歌颂了“亲子之爱”,《反目》呈现的是失却了这两种爱的家庭生活的枯寂阴冷!顾随通过这三篇小说从正反两方面表达了自己对家庭生活的重视。
(三)对农村生活之描摹
顾随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河北清河,农村生活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塑造了他仁义为本、悲天悯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雏形。虽然从青年时期就求学京津,任教山东、北京、津沽,回清河老家的机会不多,1932年为奔父丧再返乡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但儿时所浸染之农村生活依然是他最为熟悉的创作题材,对于底层农民生活的了解和悲悯始终萦绕于心。具体到小说创作,就是《废墟》《乡愁》《佟二》《刘全福》《乡村传奇》等数篇佳作。
《废墟》刊于1926年12月26日《沉钟》半月刊第十期。小说写的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农人房五去“西关外”看了一次砍头:“那圆东西(血淋淋的头颅)一落地,它的嘴把地下的土‘咯吱咬了一口。两只眼睛也向着房五眨了一眨”,之后大受激刺,最后彻底崩溃,发了疯,提着铡刀在一夜之间将全村人尽数屠尽,只剩下一片废墟。对于此作,顾随自觉“甚满意”[13]。这是顾随第一篇以农村生活为题材、描摹农民苦难生活图景的小说作品。他行文冷峻、落笔如刀,撕掉农村生活安宁冷滞的表皮,摊开的是旧社会黑暗现实对普通农民造成的人性创伤,进而造成的社会危害——房五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被砍头,却被官府威吓民众的手段刺激的精神失常,终于导致更大惨剧。官府依旧,而承担灾难后果的,依然是无辜百姓。顾随借用这个悲惨的故事披露了旧社会的黑暗激发出的是人性之恶,他自言“甚满意”,或可试做此解。
起笔于1924年、发表于1945年《读书青年》上的《乡愁》,叙写的是穷苦农村少年长岭早早凋零的人生故事。长岭性格温顺,从未得到温暖的呵护——父亲逢酒必醉,母亲瘫痪在床,继母粗暴虐待,长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好外出打工,没过两年却身染重病,只好回家,不得医治,最终默默死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他人生唯一一次被怜悯,就是死后被施舍的作为棺材的一个“匣子”。顾随一直重视家庭生活,崇拜女性特质,以为家庭是苦难人生的避风港湾,然而此时,他意识到,在旧社会的穷苦农村,长岭们并没有机会得到家庭的庇护、女性的温柔,失掉了人生唯一可以依赖的退避之所。自此之后,顾随不再精心刻画华北平原农村生活中的某一个苦难个体,而是着意将农民群体普遍承受的苦难予以梳理,将他们逃无可逃的生活重压一一铺陈出来。其中“父亲”送给长岭“匣子”用以安葬,当是顾氏家族施舍棺材于贫苦农民的“间接”反映。
1933年,顾随又作《佟二》,刊于1941年《辅仁文苑》。主人公佟二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民,老实巴交、结实韧固,一味勤恳力作,希望过上贫苦但是安定的生活。但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乡里头闹土匪、官家征“讨赤费”,又赶上蝻子和蝗虫的天灾;被逼去挖战壕,毁掉的却是自己的庄稼地;走投无路的佟二只好带着妻儿“下关东”,却遇上了“鬼名军”,妻儿惨死,佟二瞅准机会,打伤了领队的军官,抢了一匹马,奔回了家,死在了自家的炕头上。如果说长岭的苦难源自于他无法得到家庭的善待,那么佟二的悲剧则源自于黑暗的现实生活——他们虽然吃苦卖力、拼命干活,却依然无法挣来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他们熬不过天灾、抗不了人祸、抵不过外侮,财产被搜刮,妻儿遭横祸,他们自己也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佟二的一生是所有贫苦农民的缩影,他经历了底层老百姓逃无可逃的一切苦难。小说展示的,是有着勤劳坚忍优良品质的广大农民无法实现以辛劳换平安的朴素愿望的命运悲剧。
《刘全福——运粮的故事》(刊于1947年《中学生》),同样取材农村生活,视角却与《佟二》不同,它没有展示某一个典型个体一生遭遇的悲剧,而是选取了徭役这一角度、截取了农村生活的一个横断面,突出表现了农民不堪重负的重压。小说集中描写的是运粮队伍从准备到上路这二三十个小时之内的故事。遭遇天灾,粮食歉收,官府摊派,富人无良,种地的农民虽然家计艰难,却无法逃避交粮、送粮的命运。有人实在不堪重负,只好去逃荒;无法逃荒的,也是满腹抱怨;刘全福是送粮队伍的领头人,他既不能逃荒,也無法抱怨,只能带领大家走上送粮的漫漫征途。前面等着他们的,是随时可能袭来的瘟疫,是随时可能遭遇的强盗,即使送到目的地,官府的克扣、路途的损耗,也是无法避免的,只能咬牙承受。在这个残酷的生活横断面里,是农民无从逃遁的苦难,只要活着,就要死撑下去,别无他法。顾随虽满怀悲悯,却行文克制,他在读者面前慢慢展开的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旧社会农民的苦难,无从解脱。
刊于1947年《现代文录》的中篇《乡村传奇——晚清时代牛店子的故事》是顾随小说的压卷之作,虽同为农村题材,却场景宏阔、内容丰富、含蕴深远,描绘了晚清时代农村生活中的众生相。与前述四部小说不同,《乡村传奇》里没有了明确的唯一的主人公,也并不着意刻画农民不堪承受却不得不承受的各种现实苦难,而是在貌似平淡的叙述中缓缓铺开了华北平原偏僻农村真实生活的一幅图画。
这幅图画最先塑造的是一幅“寒冷而且寂寞”的冬日景象,各个阶层、各种人物的生活实录就在这个单调冷寂的背景下渐次铺开。
故事的核心是大麻子和二牛鼻——大麻子强悍愚昧、家徒四壁,二牛鼻阴险狠辣、衣食丰足,两人却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威胁,彼此心存忌惮,明争暗斗,此起彼伏,最终二牛鼻算计死了大麻子的独生儿子,大麻子找准机会踹残了二牛鼻的腰,大麻子家破人亡,二牛鼻终身残疾。在场场争斗中,读者还看到了貌似忠厚、实则阴险的乡绅四先生,看到了精于算计、老于世故的“地方”,看到了官派十足、昏聩慵懒的大老爷,还看到了在喧嚣热闹的集市上买糕的、杀猪的、攫街的、要饭的各色人等,他们愚昧麻木地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表面波澜不兴,内里波诡云谲。小说描绘了农村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各个阶层的各种人物,层次清晰、脉络鲜明,人物形象形态各异、丰富立体,有着鲜明的北方农村特色。小说内蕴丰实,场面宏阔,意味深广,顾随跳出了一味描写农民苦难生活的圈子,用冷冽的笔调,客观写实地展示了真实的农村生活,开掘了农民麻木冷漠的人性,虽然饱含着对农民苦难的同情,更多的是对农民悲苦命运的无奈。在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中,顾随的情感基调也由沉重压抑,一变而为冷冽理性,其中颇可见出家庭环境、家族文化对其深远影响。
(四)对儒家经典之借用
顾随父祖两代均为秀才,家庭和家族中,儒家文化氛围的影响极为明显。顾随于七岁入家塾前就已经随父亲习读儒家经典、诗词曲赋,入家塾后更是熟读四书五经、练习文言写作。如果说前述诸作对于农村生活的描摹更多反映的是顾随儒家仁义悲悯情怀的话,那么《孔子的自白》《浮海》等小说则是直接取材于圣人的言行和经典的记载。
顾随一生从教,诲人不倦,与很多学生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在一次写给原来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的学生陈瑛的信中,顾随不慎将地址写错,陈瑛回信戏问老师“真的老了吗”,顾随“有感;因作《孔子的自白》一篇”。顾随自言,《孔子的自白》“系取《论语·述而》第七之一节而演义者”[14]。
《论语·述而》有载:“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孔子的自白》即以此开篇并作为小说的主要情节。但小说中还涉及了《论语》中很多篇章。比如“老了哇!真是老了哇!有好些时候,不曾梦见那位老圣人周公了”当直接来自《论语·述而》之“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当作故事背景出现的长沮、桀溺、丈人,出自《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晨门应出自《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接舆出自《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南子则出自《论语·雍也》“子见南子,子路不说”。顾随将《论语》中对孔子有所质疑、轻慢的人整合在一起,让孔子将自己的作为和理想直接申说,所有材料信手拈来,错落编织成《孔子的自白》,不仅巧妙回答了陈瑛的戏问,更借先贤旧事抒写襟怀、述说人生态度——即使社会现实污秽堕落,即使时常面对冷嘲热讽,但依然积极入世,奋勇向前,百折不回。
顾随“一生葆有对小说的热情”[15],又其于北京求学时,国文造诣很高,由中文系转入了英文系学习,“深厚的国学修养基础上,又接受了西方文学理论与创作浸染”[16],但综观顾随小说创作主题取向,大略为对女性特质之崇拜、对家庭生活之重视、对农村生活之描摹、对儒家经典之借鉴,且均与其家族文化影响密切相关。若无童年时期父亲于四书五经之外更着意鼓励其小说阅读,顾随当不会受明清小说女性特质崇拜之明显影响,也不会创作出《爱》《枯死的水仙》《失踪》;若无家族聚居之背景,无对于旧式家庭之反思,也不会有《夫妻的笑》《立水淹》和《反目》;顾氏家族久居乡野、耕读传家,顾随童年时期耳闻目睹农民生活之艰辛、麻木,遂有《废墟》《乡愁》《佟二》《刘全福》《乡村传奇》诸作;顾随自幼浸淫于儒家经典之中,对于《论语》自然至为熟稔,故而在抒怀述志之时,对其中情节信手拈来,结构合理而不落俗臼,即为《孔子的自白》。另有一点需特加强调的是,每个范畴的小说创作均不止一篇,若按前后顺序细究,可见顾随随时间推移、阅历丰富,对不同主题的思考愈加成熟、客观、冷静,故而,在顾随小说创作中,不仅可以清晰见出家族文化对其小说创作主题取向之影响,亦可见顾随愈发成熟的小说创作理念和技巧。
[参 考 文 献]
[1]谭兵,白明韶.中日家族文化浅析[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9):6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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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冯尔康.中国传统家族文化的当代意义[J].江海学刊,2003(6):11-12.
[4]李卓.家族文化与传统文化——中日比较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1.
[5] 顧随.私塾·小学·中学:未完稿[M]//顾随.顾随全集:卷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
[6]顾之京.女儿眼中的父亲 大师顾随[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
[7]张星久.对传统社会宗族、乡绅历史地位的再认识[J].湖北行政学院学报,2002(4):5-8.
[8]李洪贵,赵杰.清河文史辑览:乡贤章:儒学栏:顾天祥传[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502.
[9]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87.
[10] 顾随.致卢季韶函:1921-05-28[M]//顾随.顾随全集:卷八.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379-381.
[11] 顾随.顾随致卢伯屏函:1923-08-04[M]//顾随.顾随全集:卷八.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63.
[12] 顾随.顾随致卢伯屏函:1925-05-02[M]//顾随.顾随全集:卷八.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52.
[13] 顾随.顾随致卢伯屏函:1926-12-04[M]//顾随.顾随全集:卷八.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216.
[14]顾随.顾随致卢伯屏函:1925-12-12[M]//顾随.顾随全集:卷八.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150.
[15]顾之京.父亲顾随晚年在天津的日子[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7-15.
[16]高献红.顾随杂剧创作之始末及新变[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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