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劳作唱衣食

2018-05-14 10:31卞欣悦
阅读(教学研究) 2018年7期
关键词:春酒周礼周公

卞欣悦

《七月》是风诗中最长的一篇,而目前公认的最早涉及《豳风》评价的是《左氏春秋》中襄公二十九年的季札观乐,“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因此将《豳》中的诗篇与周公相联系一直是“五四”前的说法。1930年,郭沫若著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其第二篇《〈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之反映》就是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探讨诗经,从这一角度看《七月》的阶级性,也成为了同一时期许多学者研究的主方向。目前已经出现“西周农家乐”这样的观点,本文将从不同注解下《七月》的情感分歧、《豳风》全篇关联和形成《七月》不同情感分析的时代原因三个方面来分析《七月》不同的情感取向。

一、不同注解下《七月》的情感分歧

(一)“七月流火……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与“为公子裘……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七月流火”的解释大致相同,《笺》云:“大火者,寒暑之后也。”即暑退将寒之时,但正是它的星象引起了时间的争议,徐中舒考证中称‘七月流火是公元前三、四世纪的天象,不是周初所有,但在《尚书·尧典》中也有“日永星火,以正仲夏”之说,因此观“大火”的举动大约在殷末周初就存在,且有陈奂云:“……盖火在唐虞夏以五月昏中,六月西流,周以六月昏中,七月西流,其候逐岁渐差。”所以以此分辨是否是周公的年代还是欠妥的。

“九月授衣”至“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开始产生情感的分歧。《笺》云:“褐,毛布也……此二正之月,人之贵者无衣,贱者无褐,将何以终岁乎?是故八月当绩也。”此处可知这是将衣与褐分开,这样就不再是《诗经解说》等作品中所翻译的“奴隶们不可能得到饱食暖衣”了,前者是周公的劝诫之情,教诫成王正常的工作应当是如何进行的,是出于统治阶级意味地将贵者与贱者区分,后者中则很明显的体现了其阶级性,“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是来自受压迫者的痛苦。当然,如若既不区分贵贱,也不带阶级色彩去看待的话,则是西周农家对自我生活的安排和提醒,又有辛勤劳作的感情色彩在其中了。

“授衣”本词的解释有较大差异,闻一多的说法是“将裁制冬衣的工作交给妇女们去做”,并有上交公家的意思。郭沫若认为是“古代农民应该有一定的制服,就像如今发的军服一样”,但无论是妇女做衣服上交还是发放制服,都表现了他们出于一个有别于贵族的阶层。而在《云梦秦简》中有“授衣者,夏衣以四月盡六月稟之,冬衣以九月盡十一月稟之,过时者勿稟。”这一段虽然是秦律,但以其“九月授衣”的律法来看,应该和《七月》类似。从律法中可知,授衣制没有单独将农民列出,而且也不是上交,而是授予,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因此,此处或是表现了周公写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劝勉成王,或是表现了农家的辛勤劳作,而认为奴隶主压榨农民,表现农民忧愁伤感之情的推论还是有些偏颇的。

“授衣”的不同解释与后文中的“为公子裘”有直接联系。《诗经解说》中认为“为公子袭”就是奴隶主要求奴隶们将自己辛勤劳作的东西献出,对农民们来说是非常痛心的。至于“言私其豵,献豜于公”简直就是在农民的生活中雪上加霜,前文的“授衣”也同样是奴隶主的压迫。而《诗集传附录纂疏》中的“授衣”便是授予的意思,因此后文的解释也大不相同,所献给公子的原因正是“以终首章前段‘无衣无褐”“大者则献之于上,亦爱其上之无己也”。在《夏官司马·大司马》中也有“大兽公之,小禽私之”与之相合,“克己奉公”的思想在当时也是深入人心的,这样来看,不论此处的公是不是周公,后者表现农民心声的情感取向似乎更准确一些。

(二)“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一句中对伤悲的原因有不同看法,因此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情感。《笺》曰:“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欲嫁焉。”这里是有男女间思慕动情的意味。古有“男女失时,不逮秋冬”之语,因此在春夏之时,认为是“欲嫁”似乎也说得过去。《诗经解说》中则认为此处的“公子”是指女公子,因为是奴隶身份,会被迫陪女公子出嫁,做终身奴隶。《古诗鉴赏辞典》中将词句解释为贵族子弟会“在酒足饭饱之余去抢掠采桑姑娘而寻欢作乐。”以这两处的解释来看,真的是表现了“被剥削的痛苦之情”了。

《诗集传附录纂疏》中有其他看法,“而贵家大族联姻公室者,亦无不力于蚕桑之务……预以将及公子同归而远父母为悲也。”且不论此处贵族之女是否也从事采桑的工作,“远父母而悲”的观点与《礼记》是相合的,《礼记》中有“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因此,若解释为因嫁人远父母而悲更加符合当时的社会背景。

(三)“为公子裳”“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献羔祭韭……万寿无疆”与祭祀之礼

周礼的范围非常广泛,包括飲食、起居、祭祀等在内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春秋战国时期仍具有很大的影响。周礼中的祭祀之礼也非常繁复,因此无论《七月》是不是周公所创,创作时间总是在周礼影响的范围之内,在研究过程中必然要加入周礼祭祀的研究。

在近现代的许多《七月》研究作品中谈到此方面的较少。《中国诗学》(第一卷)认为“献羔祭韭……万寿无疆”一句是指“‘公在新年时让人宰了嫩羊……‘公和‘公子们不但享受了农夫们的劳动成果,还驱使他们为自己高呼万岁” “为公子裳”“为此春酒”等句就和上文中的“为公子裘”的意思相同,总体表达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农民的凄苦之情。《诗经解说》中的释义与之类似,“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是“奴隶们耕种、收获后,酿成春酒,用以祈求贵族老爷长寿”,后文的解释也是奴隶为贵族们祝寿。然而这样的解释未免有些牵强了,春秋战国时期也未曾有过贵族们要求奴隶们为其高呼万寿的记载,在此处将其与周礼相结合应该是较为合适的。

《诗集传附录纂疏》中对“为公子裳”的解释是“君服之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毛诗正义》中也有“祭服玄衣纁裳”的句子。《冬官考工记·筑氏/玉人》中记载了“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与黄相次也”,古人有祭祀天地的习俗,玄黄之色恰恰又代表了天与地,所以将此处认为是祭祀还是可信的。若此处认为是祭祀,那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也不能硬说是为贵族祝寿。《诗集传附录纂疏》中认为这是“果酒嘉蔬以供老疾、奉宾祭……少长之义,豐俭之节然也”,即俸给长辈和祭祀所用,虽在《周礼》中没有详细记载春酒是否是祭祀,但此处以介眉寿作为祝颂词更加符合文意一些。

《天官冢宰·酒正/掌次》中记载“羊人掌羊牲,凡祭祀,饰羔。”因此“曰杀羔羊”极有可能也是为了新年祭祀。《诗卷第八》提出“周初国小,君民相亲”“此章见民忠爱其君之甚……杀羊以献于公,举酒而祝其寿也”,那么此处就是君民相亲之情了。我们目前还不能断言是否这正是周公所写的当时的场景,但结合周礼来看,更符合当时农民的情感。

二、从《豳风》全篇看《七月》

豳地在《汉书·地理志》中有记载“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都”,因而《豳風》被认为是周公所作也有地理因素。全章的七篇诗作中,在清朝前都被认为与周公有关,除了《七月》《鸱鸮》有周公劝导成王的意思,《东山》是以周公东征为背景,“大夫美之”(也有认为是周公所作以赞扬将士的),其余四篇《破斧》《伐柯》《九罭》和《狼跋》都被定为是“美周公”之作,其他的观点也大同小异。因而倘若后六篇都与周公有关,那么《七月》涉及到周公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周公所作的观点已被大部分学者否定,但周公所述成王以表劝诫之情的观点还是无法完全否定的。

在现今的研究中,《豳风》中有些作品逐渐被认为仅仅是符合周公的背景。如《东山》《诗序》中认为是大夫所作,朱熹认为是“周公作以劳归士”。周公东征的背景是有史实依据的,《尚书大传》中有“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东征,三年践奄”与之相符,但在文中并没有任何能体现周公或贵族的痕迹。因此,此篇被认为是东征武士回归家乡所作的观点还是较为信服的。

《金滕》中的文字是判断《鸱鸮》是否是周公所作的依据,虽然目前还有学者对《金滕》有所质疑,不过暂且定为该诗就是周公所作。

后四篇作品在《诗序》中都被认为是“美周公”所作,但就目前的研究看来,《伐柯》《九罭》和《狼跋》的异议较少,《破斧》一诗还是有争议的,虽说文中提到了周公,但也有“既破我斧,又缺我斨”“既破我斧,又缺我銶”的感叹,这样的感叹若说是“美周公”也不相符,因而更倾向于和《东山》一样,是归来的战士所作。

所以在《七月》后的六首作品中,虽然内容或多或少都与周公有关,但其作者并非都是周公或王公贵族,那么《七月》也完全有可能非周公所作,但所描写的场景应该是和周公有所关联。再联系后面诗作中无论是《东山》还是《破斧》,虽然都有久未归乡的悲怆,但并没有被统治者征兵的压迫之情,因此在《七月》中表现奴隶受奴隶主压迫的感情应该也是不存在的。

三、形成《七月》不同情感分析的时代原因

《七月》之所以有不同的情感取向,除了自身有很多疑问还无法定论外,也源于研究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的时代背景形成了不同的思维方式,也改变了研究者的客观条件。

《中国文学八论》中就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客观因素,即季札所感叹的“美哉!荡乎!”是观乐之后发出的,音乐所带给人的直观感受远比读文字来的深刻,因此当诗歌失去了歌而仅存诗文的时候,我们理解的障碍其实就加大了。

《毛诗》的研究时间是西汉,本就以儒术为尊,毛亨与毛苌也是西汉大儒,因此毛诗中的译作会掺杂儒家思想,《郑笺》《毛诗正义》都由毛诗而来,也沿袭了毛诗的大多数观点。至于朱熹的《诗集传》更是将儒学空前强化,他们的《诗经》研究大多带有礼义色彩。如《关雎》《卷耳》等都被认为是后妃之德、后妃之志,这是现代研究者所不认同的,也的确在诗中无法体现。

《七月》在《诗序》中被认为是周公所作,为“致王业之艰难”,又表现了教戒成王之情。从前面的研究可以发现,虽然现在无法确定是否是周公所作,但其中的一些解释还是较为公正的。西周时民众的思想与如今必然大相径庭,正如《周礼》中所宣传的“克己奉公”,若说当时周国国境不大,教化得当,民众思想淳朴,君民相亲也是有可能的。如若此篇不是周公所作,那么以成诗的大致时间来看,民众应该没有那样强烈的反抗精神,更多的应该是对农家生活的安排,展现西周的农业社会,这个观点便是现在许多研究者认为的西周农家之乐了。

除了上述两个观点外,认为《七月》是奴隶表达被剥削的痛苦之情的学者也有很多。从时代背景来看,最初出现该思想的是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社会也急需一场大变革。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将《七月》作为奴隶受到压迫的诗篇其实也是为了唤醒下一代学生推翻旧统治的决心。

郭沫若在《革命与文学》的首句就写到“我们现在是革命的时代,我们是从事文学的人”,他所要求的是“革命的文学”,文学成为革命的先驱,闻一多在他的讲义中更直接指出《诗经》旧的解释就是“封建统治者的骗局”,从“后妃之德”的角度来说确实有些荒谬,但就《七月》本身,结合当时的环境和上文中比较过的受争议的内容来看,确实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但以此就认为表现农民的悲苦之情还是勉强的。

《豳风·七月》的情感历来是人们争论的主题,但无论是从时代背景、内容分析,还是结合整篇《豳风》来看,将《七月》看作是奴隶的控诉之情是欠妥的。这首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应该也不是周公所作,但是否是周公所述,且周公劝诫之情是否存在还是个疑点。就《七月》文本来看,不可否认的是它所描绘的就是西周农民一年的生活状况,当时的劳动人民努力生活、辛勤劳作的情感也是真实存在的。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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