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澂他的访碑纪游图

2018-05-14 10:18景滋本
书画世界 2018年8期

景滋本

内容提要:吴大澂精于金石书画之学,他推崇访碑的实践者黄易,并深入荒野,躬身访碑。他效法黄易,绘制访碑纪游图来纪念自己的出游访碑活动。吴大澂是继黄易之后又一位重要的访碑图创作者。本文从对吴大澂临摹黄易《嵩洛访碑图》一事的考察入手来窥探吴大敬访碑纪游图之创作。

关键词:吴大澂;访碑;黄易;《嵩洛访碑图》

吴大澂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学家,对于金石文字有精深的研究。公务之余,他不遗余力地访碑棰拓,分赠好友;钩摹仿刻,潜心研究。黄易是乾嘉时期著名的金石学家,他搜访名碑数量之多、范围之广为当时所罕见。黄易的画作以描述自己访碑所见闻名,《嵩洛访碑图》是黄易所绘访碑系列图册中最重要的一件,备受世人关注。事实上,吴大澂亦工于书画,当他遇到《嵩洛访碑图》时,其人生因此增添一种绚烂。

一、吴大澂与黄易《嵩洛访碑图》

晚明时期,士大夫旅行风气日趋兴盛。但是,从明清鼎革之际到清初康熙二十二年(1683),战乱频仍,阻碍了旅行路线,使得此风萎靡不振。到了康熙朝后期,即17世纪末叶,清朝政权逐渐稳固,经济复苏,士大夫旅行风气随之恢复。他们重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出书斋,游身于名胜古迹之中。有的甚至将个人行程或者所访名胜绘制出来,使此时的实景山水画和旅行之风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关系。观山水画不但是欣赏风景,还是对旅行欲望的一种弥补。如果说晚明士大夫旅行注重塑造高雅的品位与娱乐的氛围(如他们常携茶带酒,并有歌伎随从),那么,清代士大夫则更注重将访古作为旅行的第一要务。在他们的游记中特别重视的不是美景,而是古迹或古物。[1]女口钱大听在《游茅山记》中云:“予此行本为访碑,故山中名胜,所到不及其半。”[2]叶昌炽:“前人诗云:五岳归来不看山。窃谓登五岳而不携古刻以归,犹之未游也。”[3]访碑作为旅行中的一项专门活动,到了清朝日益兴盛。黄易是乾嘉时期访碑的实践者,访碑次数之多,发现之夥,可谓一时之冠,几乎每访一碑,必作图以记之。

乾隆五十四年(1789)黄易升任山东济宁运河道同知,乾隆六十年(1795)闰二月五日,黄母去世,黄易辞职,扶母灵南返。他利用丁忧之际,到河南嵩洛一带进行了一次大型访碑活动,“嵩洛多古刻,每遣工拓致,未得善本。尝思亲历其间,剔石扪苔,尽力求之”[4]。自嘉庆元年(1796)九月初六开始,至十月初十结束,历时35天。黄易餐风饮露,披荆斩棘,扪碑剔藓,挖掘洗涤,临摹棰拓,问师访友,最终获得碑拓400余本,得旧拓40余件。回到济宁后,黄易于自己寓斋绘制了《嵩洛访碑图》,共计24帧。

据高居翰在《山水画的功能和意义》一文中的分类,我们可暂把黄易《嵩洛访碑图》归于地形画之列,“地形画常常以系列册页的形式出现”[5]。黄易绘制《嵩洛访碑图》时也选择了图册的形式(每开纵17.5cm,横50.8cm,左右两页,左文右图,共24帧)。试想,黄易所到之地凡20余处,若将诸山川名胜绘于一图,广阔难驭,置位难布,跋文难就,非文人学者所易接受。若伏案调墨,绘以小图,前后相随,编成图册,亦不算难事。且一图一景,一景一文,岂不妙哉!赏景读文,一而二,二而三,次第更换,应接不暇,思接千载,神游万里,其乐何极!以是义故,黄易的访碑画作多为图册形式。

光绪年间,《嵩洛访碑图》辗转流传到了北京琉璃厂含英阁胡永祺处,潘祖荫曾以350金相许而未能将此图册购回[6],翁同龢亦有收买之意,亦因在价钱上双方没有达成共识而未遂其愿[7]。

光绪十五年( 1889)四月廿四日,《嵩洛访碑图》被费念慈购得[8],费立即写信给葉说:新得秋庵《访碑图》。[9]吴大澂得知后为不能赏玩而甚感遗憾,同年八月初八他在给徐熙的书信中言道:“《嵩洛访碑图》为屺怀(费念慈)得去,竟不获一见,因拟自画访碑国三十二页,每页后附书考据一页,共成六十四页。……日画一开,现已成七幅,重阳前计可告竣。他日流传海内欲与小松司马相抗衡也。”同年十二月廿一日,吴大澂致王懿荣的手札中写道:“黄小松《嵩洛访碑图》二十四开,倪豹翁曾见之,梦想已久,如何得之,亦文字缘也……”[10]可见吴大澂对此图册之钟情。后来,他从费念慈处将《嵩洛访碑图》借来临摹。临毕之后又托徐熙转交费念慈,并将自己的临本给徐熙请代为装池,细心嘱咐,勿致错误,乃至于“余(吴湖帆)于壬申年携此册至吴兴庞莱臣丈处与黄氏原本对勘,当时同观者咸诧神奇无异,觉画反胜黄氏焉”[11]。

二、昊大澂的访碑经历

吴大澂何以对黄易《嵩洛访碑图》如此痴心?这还要从吴大澂的嗜好说起。吴大澂一生酷爱收藏和研究金石砖瓦,旅途公余,他必亲访名碑,并购求故家所藏以及新出土之钟鼎古器。吴大澂第一次大规模访碑当在同治九年(1870)二月,他赴湖北拜谒两湖总督李鸿章,并留其幕府。同年三月二十三日,他跟随李鸿章入关,在给好友沈树镛的信中谈道:

弟因节相西征,邀入幕府,藉作终南、太华之游,关辅碑林、灞桥柳色,皆君所梦想而不可得者,得毋羡我壮游耶。侣老来此,小作勾留,昨以一联相赠,“其文有金石者贵,于山见嵩华之高”。而嵩岳访碑一约,未知何日可践。冬间由秦入都,道出汴洛,或可一仰名山。[12]

可见,吴大澂入关前已有游山访古之想,并打算冬季借机前往嵩岳一带访碑。途中,他出襄阳,游隆中山,拜谒了诸葛武侯草庐遗址,经过洛阳之时他又游览了龙门石窟,扪访了褚遂良《伊阙佛龛碑》。是年(1870)五月二十七日,吴大澂抵达西安。在西安,他无日不去碑林与古董铺,并获得了《华岳碑》《曹全碑》等拓片10余种,在华庙他发现残碑数行,并手拓数本。

龙门石窟、西安碑林,其中碑碑巨制,字字金玉,吴大澂此行可谓大开眼界,虚往实归。然而,吴大澂嵩岳访碑却未遂愿:同治九年( 1870)七月二十八日吴大澂接获家信,得知继祖母周氏一个月前去世,随即便自天津乘轮船南下,回家奔丧,原计划因此改变。光绪十四年(1888)八月,吴大澂抵达河南开封一带接办黄河堵口之事,其间他也曾亲临郑州,距离嵩岳一步之遥,但因忙于公事,没能踏上嵩岳访碑之旅,不可谓不遗憾。

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十六日,汉中试事结束的第二天,吴大澂来到褒城,“风雪中,攀萝附葛”,不畏险阻,开始了又一段兴奋的访碑之旅。在张懋功的帮助下,他来到石门,先后探访了汉魏名刻《石门颂》《杨淮表记》《汉永寿元年题字》《魏荡寇将军李苞题名》《都君刻石》《石门铭》等,并发现了前人所未发现、未记载的刻字,如《鄐君刻石》的后几行,“余观《鄐君刻石》旁有石横卧崖侧,纵三四尺,横二尺许,令从者缘崖视之,有文在石下,覆处大小如《鄐君刻石》,此必尾段三十五字也”。

光绪元年(1875)正月,吴大澂按试兰州,途中经过邠州,休憩于石室(大佛寺),对石室中唐、宋、元人各种题刻异常爱好,因未带毡蜡,择其字清晰者录之,但因“岩窦窍冥,苔封尘积”,只抄十分之二三。同年十月,吴大澂补试甘肃等地,途经鱼窍峡时他考察了《西狭颂》以及旁边的《五瑞图》石刻。

光绪十二年(1886)十一月初十,吴大澂奉命补授广东巡抚;十二月请假省亲;十二月十六日抵达泰安,登泰山,访秦九字刻石及唐宋元摩崖石刻;二十八日,由瓜洲渡江,登焦山,游山访古,作文抒怀。

综上,吴大澂先后访碑,历经河南龙门、伊阙,陕西西安、汉中,甘肃兰州,吉林,山东泰山,江苏焦山等地,几乎凡经之处,必有访碑,遇经名刻,辄细心嘱咐工人拓取数份,并分赠王懿荣、陈介祺等人,其中亦不乏王、陈二人的期待:

承惠汉宣石刻二纸,尊藏金文廿种,毡拓具精,球琳等重,快资眼福,感切心铭。晚谬以菲材,忝司教铎,问邠岐之风土,揽丰镐之人文,车所历,亦时策骑荒郊,流连古道,偶访汉唐碑竭。以奔山尚书《金石记》(按,指毕沅《中州金石记》)所载,按图而索,十不存五。自遭回劫,古刻销磨不少。按临郡邑,有司呈送碑拓,类多常品,纸墨粗恶,不足以呈鉴赏。《沙南侯获刻石》及《敦煌》《仓颉》《石门颂》各种,赏觅良工精拓,陆续寄呈。[13]

吴大澂的访碑经历几近于黄易,而黄易的金石学著作如《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等,在当时学人中备受尊崇,吴大澂等人受黄易之影响亦不可谓不深。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潘祖荫曾以所藏《沙南侯获碑》两幅碑拓送吴大澂处,嘱为题跋,后来又致函吴氏,托双钩碑文,以备付梓:

欲钩《沙南侯获碑》刻之,仿《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其板照所刻《彝器款识》以归一例,后附诸家考释。未识吾弟有暇为办之否?此碑著录家所得,无若此也。[14]

三、吴大澂的画学与访碑纪游图之创作

吴大澂受黄易之影响在绘画方面不减于在金石学方面。吴大澂在《临黄小松山水册》款识中写道:

此戊子年(1888)在粤中所作。每见小松司马画册画卷,必手摹一本藏之。盖性情相近,好之尤笃。见者辄以为神似秋盒,则吾岂敢。今远辰仁弟以秋盒访碑图册见惠,检此奉赠,不足云琼报也[15]

由此可见,吴大澂对黄易之钦佩,“性情相近”非但指有相似的访碑经历,亦应有相似的绘画情结,乃至于观者以为“神似秋童”。

吴大澂于绘事之造诣得益于他多年来的学习。13岁之時( 1847),外祖父韩崇以徐渭画册出示,他见而爱之,随意挥毫临摹数幅,其中有《耄耋图》《米颠拜石图》,韩崇见后题诗其上,并将之赠送给小浮山人潘曾沂,潘题句画上并寄予厚望。咸丰八年( 1858),吴大澂与陶绍原、倪耘、周闲、黄鞠、包栋等人结画社于苏州虎丘白公祠,其间与陶、倪二人“朝夕谈论画理,无三日不见”。吴大澂有一书本及画具的小箱子暂存戴礼翁处,咸丰十一年( 1861)十一月,吴大澂致信汪呜銮请他把小箱子带去;同年,在上海他还加入了当地一个名为“萍花社”的书画会。在沪期间,吴大澂临摹并应邀绘制了很多画作。以上种种,足见其早年在画学方面的用力。然而,吴大澂并无以画扬名之志,光绪十六年( 1890)除夕,吴大澂点检一年所画除去赠送友人余下的山水、花卉、人物卷册40余本(除却少数为自作外,其余皆为临作,其中就有《临黄小松(嵩洛访碑廿四图)》<缶黄小松(山水卷)》以及竖幅四帧),请友人作《除夕祭画图》,并题其后:“赞日,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胡不务其远而大,而沾沾于兹?其用力亦勤矣,其志则卑。”

或许受黄易影响,1890年前后,吴大澂若有出游,鲜有不作图者。1890年八月十一日,他游焦山、金山、北固甘露寺、夹山竹林寺,归途舟中作《纪游图》。1891年正月十七日,游邓尉山后作《七柏图》;七月,游庐山,他饱览名山石刻与古寺藏画,并写《游庐山记》一文,作《匡庐纪游图》五帧,1892年三月八日吴大澂访俞樾,并求题《匡庐纪游图》;三月望后,游灵隐寺,作《灵隐纪游图》并题诗,其中云“造像干百躯,梵书杂西竺。仿佛龙门龛,年月不可读。我师黄小松,谁是武虚谷。吮毫草新图,梦醒茶初熟”[16]。他登岳麓山,作《衡岳纪游图》10幅,记事题名,在《重阳登岳麓山》一诗中写道:“我生好古访碑忙,三十二图夸翁黄。”[17]此处,吴大澂在原诗中特意补注: “余曾临黄小松司马《嵩洛访碑廿四图》,又自绘访碑图卅二帧。”[18]

结语

综上可见,吴大澂一生都从事着金石研究活动,他喜碑、访碑、读碑、拓碑,绘制访碑纪游图,与诸友人分享拓片。吴大澂与黄易有着同样的性情,黄易也陶染着吴大澂。黄易《嵩洛访碑图》有了吴大澂“复制本”的流传,对当时金石界乃至书画界影响日深,吴大澂的访碑纪游图也为访碑题材的绘画增添了新的一笔。

参考文献

[1]巫仁恕清代士大夫的旅游活动与论述:以江南为讨论中心[J].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5(50)

[2]钱大昕.潜研堂集:卷20[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338

[3][7]叶昌炽语石[M]清宣统元年(1909)刻本

[4]黄易.嵩洛访碑日记[G]//丛书集成初编:第161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1

[5]高居翰山水画的功能和意义[J]新美术,1997(04):29

[6]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650

[8]见《嵩洛访碑图》贵念慈题签:“己丑( 1889)四月廿四日得于京师越岁重装题记。”张豫在吴大澂摹本册尾的题跋中说,辛卯(1891)春,吴大澂于都门厂肆内获见黄易《嵩洛访碑图》原本,因价格昂贵而不能得到,后来被费念慈购得。哈佛大学博士曾蓝莹文章也引用此说。按,此说不足信,吴大敬给徐熙的书信亦可证明。

[9]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660

[10]吴大澂致翁同龢、王懿荣等未刊函稿选辑[J]档案与史学,2003(02)

[11]见《愙斋临黄小松司马嵩洛访碑廿四图》册尾吴湖帆题识。

[12][13][14]李军.吴大澂交游新证[D]上海:复旦大学,2011

[15]见吴大澂《临黄小松山水册》册页款识。

[16]吴湖帆.吴湖帆文稿[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㈣4: 322

[17]吴大澂.愙斋诗存[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