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沛沛
号潜斋、时中草堂、八正精舍,《中国书法》杂志社第三编辑部主任。先后师从曾翔、胡抗美先生。200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漫画出版专业;2013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专业并获硕士学位;2015年结集《拾碎——杨沛沛日历手账书法作品集》;2016年于中国人民大学继续教育学院书法篆刻院教授小篆课程;2017年由“一起一起呗”公众号发布“杨沛沛写小篆”系列视频。
生发——一个书法领域既耳熟能详又不易参悟的词。在重视视觉张力、强调形式构成的学书环境下,谈“生发”既易悖于时风,更难以给书家带来立竿见影的实际意义。尤其当我们将它放置在小篆的头上,兴许大多数人会认为这两者风马牛不相及,而拙文所要阐发的正是“生发”对小篆的重要性。
先谈一个书法中的通识概念——时间性、空间性,对二者的阐述见诸各种书本读物,然而,二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空间性非常容易理解,结构之精、形体之美皆是“空间性”带给视觉的审美感受。而时间性如何理解?人们往往用音乐来形容其展开的过程和特征。其内在的机制是怎样的?由于对二者的认知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学书观,故有必要略加梳理。
世界是一个时空兼具的物象展现综合体。所有的事物分分秒秒都在生灭、变化,空间特征是时间序列中刹那间的呈现,随着时间的流动,空间形态也随之发生变化,而且是一往而不复返的变化。“变”是一个带有结果评判的概念词。说自然万物有“变”之特性,是因为自然时序中每一刻的状态有着此刻自身的独一无二性。它自自然然地与前一刻的状态形成差异性,处于自然时序性中的每一个事物。在这样的刹那生灭中彰显着每一刻的特性,故而形成了“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树叶”这样的世界。
这与书法有关系吗?有大关系!自然之树木没有互相约定要彼此不同,更没有将“变”之概念驻留心中而有意为之,结果却是如此地色彩斑斓。其根本在于去“结果意识”的“当下自足性”,所谓的“当下自足性”,意指在当下已经获得了全部的意义,而无须凭借任何的目标,寻找任何价值感。如此刹那的自足,便在时序的链条中形成整体完整而局部又个性鲜明的样子,笔者将这样的状态称为“生发”。
在书法艺术中,传统书论将笔墨在规定笔顺下笔笔书写、字字衔接的过程称为时间性,又将书写之后留于纸面的可视图像称为空间性。前者是流動的过程,后者是流动的结果。书法的认知观决定学书观,时间性和空间性的提出,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学书观念,一种是在时间的序列中寻求当下的自足性,不提前预想字形而字字相生,孙过庭“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便是如此;另一种是立足于生发的结果,以期熟谙造型规律后破茧成蝶,欧阳询的《三十六法》、黄自元《间架结构九十二法》,都是如此认知观念下的产物。当然从一个书家的成长过程看,先以后者入门了解造型规律,再一步步进入前者的生发过程,既是常见而有效的方法,也是必须经历的学书过程。但无论如何人手,无论学习哪个书体,“生发”都是书法的终极追求,它是通往“不期变化而自变”的根本途径,更是合于自然、合于心性的自然状态。
小篆的学习在今天的书法环境下,多被视为对称、规整、工稳甚至工艺化的静态图像,少有将其视为一个流动生长的过程。如此认知便如是实践,于是小篆成了可以打底稿描画,可以打草稿设计的字体,乃至今日我们谈论小篆的“生发”,似是闻所未闻之论,果真如此吗?
立足前文,侧重于书法的时间性导向“生发”,侧重于书法的空间性导向“造型”,“生发”以线之自身为根本着力处,不凭借任何元素以帮衬。线本身就是一个生命,它像树一样生长。“造型”是将“生发“之结果总结为规律,以指导“造”之行为。“线”变成实现某种预定目标的工具, “目标”成为核心。就小篆书写后的形态而论,确实存在对称、工稳的特征,但真正的学书者需要按图索骥,找到形成如此形态的缘由,而“生发”便是笔者追寻到的答案。相反,若为对称而对称,一味地背负匀一工稳的目标意识进行练习,便会丧失“线”的生命,落入图案化的设计窠臼。
小篆的本质是自足于当下的感知。其形体谨严,观之易生畏惧,但回归到一棵树的生长过程来体察,我们发现畏惧全部是背负“结果意识”使然。小树苗从未惧怕参天大树,小溪从未恐惧江河湖海,其自在之因在于,安静的生长和流淌已是生命的全部,它们自足于当下,不会舍此而贪求更多。背负对称、工稳目标的习篆观念,乃是将书法的提高诉诸技法的累加,企望点滴积累有朝一日超凡人圣、异于常人。笔者认为,这是思维给自己编织的美丽谎言,当一个人从未在当下书写中获取宁静的观照而寄希望于将来,愈欲求成,愈不加选择地用他人的法度填补线质的不自足,终将因为法度的堆砌而不堪其累,死于半途。
当纤纤树苗背负上成为参天大树的包袱,一切的付出有可能是错误的努力!小篆的学习亦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