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
内容提要:老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思想奠定了中国古典美学的基调,并确立了虚静恬淡的审美心理和质朴清真的诗意情怀;而庄子用“游”和“忘”对“朴”和“素”做了审美思维上的深化,并确立了“天人合一”的终极审美理想。中国古典美学的老庄之境包括“观物取象,立象尽意”“虚空静照,神与物游”“见素抱朴,天人合一”。
关键词:古典美学;老庄;意境
庄子在《内篇齐物论》的篇未描绘了一个恍惚的梦境: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与蝴蝶进入了一个虚幻的“盗梦空间”,其背后蕴藏着心与物、实与虚、形与意、生与死的中国诗化哲学的精髓。万物“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由有限达至无限,最终进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境界。
老庄哲学这种空灵、超越、洒脱、自由的诗意情怀,感染着后世文人骚客的笔耕呈韵。苏轼评文同画竹: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在东坡眼中,文同画竹,将人与竹的心物关系,物化于世界之中,神游与造化之外。竹之“象”与心之“意”,皆在“物我两忘”的纯本状态下万物皆一。
第一境:观物取象,立象尽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乌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深受老庄、玄学和佛学的影响,他的诗歌则饱含着老庄美学的诗化基因和诗意情怀,由观物、体物,进而立象尽意。《饮酒》表面描写的是南山脚下的秋景,然而,隐藏在车马、菊花、飞乌、山川、日月等万物背后的,实为陶渊明心中“不可言”的天地万物之意象。而庄子在《庄酒外篇天地》中道出了陶渊明的“真意”:“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聘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万物有形而大象无形,“观物取象”实为中国古典美学的第一境。这一阶段,物在“情境”中,我亦在“情境”中,心物关系尚处在“推己及物”的有我之境的初始阶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明确提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皆著我之色彩。”有我之境的“观物取象”,虽附着干差万别的“我之色彩”,但因我在情境之中,审美以求实为主。此时,物未化,情未移,象未立,意未尽,仅处在“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欣赏阶段,尚未达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神游境界。
关于“求实观物”的诗化精神,晚唐诗论家司空图在《诗品二十四则豪放》中这样阐述道:“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漫,万象在旁。”可见,当人面对浪浪天风和苍苍海山时,这种盈实之美扑面而来,让观物之人产生感官上的审美沉浸,进而导致移情延时和物化滞后,万象自然在旁了。
观物求实,必然依附固定的形体,东晋顾恺之强调“以形写神”(图一)。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必须强调的是,中国传统诗学中的“形”绝非西方美学中三维光影造型,“实”也绝非写实甚至超写实的艺术表现手法,中国古典美学的“实”即“真”,“形”即“本”。因此,观物求实,求万物的本真,为取其无形之象和“立象以尽意”做审美铺垫的。郑板桥的“眼中之竹”乃观物求实的最佳体现,但眼中之竹仅仅是“物化”的对象,他要将其转化“胸中之竹”,以在无我之境中实现神与物游(图二)。
第二境:虚空静照,神与物游
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章谈到神与物游的无我之境:“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恍兮惚兮”、似有似无、无边无际的“道”,勾画了中国诗意美学的神游之境,—个无我的世界。
惟庄子则强调通过“坐忘”“心斋”“物化”,实现“乘物以游心”。在《逍遥游>中,庄子笔下的鲲鹏凭借意志转化自如,一切都法乎自然,此时的精神已经完全超脱外在,任意而为,无所待,无根亦无心,“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实现了真正的心灵自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詞,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明确地阐释了其心中理想的无我之境所呈现的心物关系,即在物化中神游,或消解自我或物我两消。那么,如何进入这个隐秘的神与物游的境界呢?王国维进一步指出:“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印在一种的“虚静”的状态下,实现“化物物化神游”的物我两消的审美过程。这是中国古典美学的第二境。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东坡的诗句中诠释了“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侵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艺术灵感的诞生,源于忘我的一刹那,神与物游呈现了中国古典美学“静观”的诗意情怀。
老庄的“虚静观”深刻影响了南朝文艺批评家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的文论观点,“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他对心物交感、虚空静照的诗意美学做了进—步阐释:“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刘勰构建了—个在虚静中“物以情观”和“情以物迁”双向回旋的艺术创作的审美范式。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译》中评价《神思》,日:“舍人虚、静二义,盖取老聃‘守静致虚之语。唯虚则能纳,惟静则能照。能纳之喻,如太空之涵万象;能照之喻,若明镜之显众形。一尘不染者,至虚之极境也;玄鉴孔明者,守静之笃功也。养心若此,湛然空灵。”
可见,只有守静致虚,方能心无挂碍,只有空诸一切,才能静观万象。万象如虚拟之境,各种生命自由生长,自得圆满,即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
第三境:见素抱朴,天人合一
《周易·系辞下传》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乌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段话表明“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忘游于天地,以造化为师。《周易》奠定了中国传统哲学的宇宙观和心物观,而老庄则将“天人合一”推至古典美学最高的审美境界,“见素抱朴”则浓缩着老庄哲学返璞归真的诗意情怀。八大山人的《孤禽图》生动地诠释了可遇不可求的境界,而这种家国情怀就像他的一首题画诗说的那样:“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权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这种切肤之悟,或许只有隐居在青云谱,经历过山河破碎、桑田巨变的八大山人才能真正明了(图三)。
庄子的虚静观,虚静的起点是涤荡尘埃,以空灵纯净的心灵神游于妙悟的状态,即天人合一的至善至美之境。生命从最初的观物取象到立象尽意,从虚空静照到神与物游,从见素抱朴到天人合一。在庄子的诗意境界中,忘己忘物,忘情融物,以纯然的心灵融入造化之中,不以“他在”而以“自在”之心与天地融为—体,庄子称之为“忘适之适”。庄子日:“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意为心与造化是相互融合相互依存的,没有造化就没有所谓的我,没有我也就没有所谓的造化。庄子忘情融物的心物观,强调入的情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哀乐不入于心的诗意清怀。
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思想奠定了中国古典美学的不二基调,并确立了虚静恬淡的审美心理和质朴青真的诗意情怀;而庄子用“游”和“忘”对“朴”和“素”做了审美思维上的深化,并确立了“天人合一”的终极的审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