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杰
摘要成化十九年,撒马儿罕苏丹阿黑麻遣使贡二狮。此事载于《明史》《明实录》和《大明会典》。描绘此次贡狮的《贡狮图》,及诗堂之成化《御制狮子赋》,皆未见文献著录。此图流传西方,经嘉德艺术中心在北京展出国人始得一见。笔者抄录《御制狮子赋》,发现蕴藏若干史实。根据动物学,判定图中之狮子为一岁左右雄狮。此图系贡使抵京后所绘,出于宫廷画家手笔。根据贡使之行径,臆断贡使一人行或为商人冒充。
关键词撒马儿罕 阿黑 麻贡狮图 成化御制狮子赋 明史 明实录
故事往往在偶然中发生。以这幅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绘制的《贡狮图》来说,就是笔者偶然中看到的。
近年和笔者有关的社团先后建立起脸书(facebook),以脸书作为联络平台,因而不得不注册一个。但为免麻烦,在首页上注明:“我的脸书只加和我有关的社团,不加任何个人。”
2017年冬,偶然问在中华科技史学会脸书右侧的“建议的社团”,看到“石狮子与科学”。因笔者写过有关贡狮和舞狮的文章,不免上去看看。2018年3月问笔者正式加入这个社团,至此笔者参加的脸书社团已增加到4个了。
2018年5月8日,中国文化大学电机系的Key-Yi Lee(李克怡)在“石狮子与科学”上转贴出一张嘉德艺术中心展示的《贡狮图》(Rossi&Rossi画廊提供),不禁眼睛为之一亮。嘉德艺术中心有段简介:
成化十九年的《西番贡狮图》,以实物原大绘撒马尔罕进贡西域母狮之图景。绢本。诗堂有宪宗御题《御制狮子赋》。合于《明史》与《实录》。杂糅伊斯兰画风。为存世明代宫廷画作中的大手笔。铃“广运之宝”。嘉德艺术中心,Rossi展品。
当年笔者为了写作有关历代贡狮的文章,曾遍查两岸各种画册的狮画,从没见过此幅!传世的狮画——即使是宫廷画家的狮画,真正写实的极少。若干年来笔者一直以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人画贡獒图》(题签者将狮子误为藏獒)是最为写实的一幅,没想到世间还有一幅来历明确、更写实的狮画!真的是挖到宝了。
一御制狮子赋
除了气势磅礴的巨幅狮画,诗堂(画幅上端空白处)的成化帝御题《御制狮子赋》(图1),没见有书(或有人)提到过,这可是新出土的文献啊!几经判读,抄录如下,为便于对照成化帝御题原赋,未改为简体。标点为笔者所加,字迹漫漶处以〇表示。
撒马儿罕(今译撒马尔罕)于成化十九年四月癸酉献狮子(详后),同年六月就写成这篇赋,并书写在画幅顶端的诗堂上,姑不论是否出于成化帝之手,但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朝廷对这次进贡的重视。
二还原一段史实
成化十九年撒马儿罕贡狮子的事,载《明史》《明宪宗实录》和《大明会典》,加上新出土的《御制狮子赋》,故事就更完整了。
《御制狮子赋》中的阿黑麻(阿赫马德米儿咱,Sultan AhmedMirza,1469-1494在位),为帖木儿玄孙,据有现今哈萨克、乌兹别克、伊朗和阿富汗一带。帖木儿(1336-1405)为突厥化的蒙古人,一手创建帖木儿帝国,建都撒马儿罕(今译撒马尔罕)。鼎盛时期疆域西起小亚细亚、东至阿富汗、北至咸海、南至波斯湾。1404年冬率领20万大军东征,企图恢复元朝,翌年春病死途中。帖木儿死后,帝国分裂成几个部份,皆以帖木尔帝国正统自居。
成化十九年,撒马儿罕苏丹阿黑麻偕亦思弗罕(今译伊斯法罕)酋长贡两只狮子。《明史·列传二二〇·西域四》“撒马儿罕”条记载,贡使行至肃州(酒泉),奏请大臣前往迎接。职方郎中陆容上奏:“这是无用之物,祭祀天地祖先不能做为祭品,也不能为皇上驾车,应不接受。”Ⅲ礼官周洪谟等也说往迎不合礼法,但成化帝还是派出宦官前往迎接。
这次进贡,以撒马儿罕贡狮最受关注。根据《明宪宗实录》成化二十年(1484)二月甲戌,撒马儿罕使团除了正副使,另有随从15人。亦思弗罕使团的人数不可考。兩个使团何时到达肃州?明廷何时派人往迎?一行人何时到达北京?皆无文献可考。
贡使获准入贡后,从边关(肃州)经由明廷规定的贡道,由各地驿站接待,一站站向京城进发。鉴于狮子的特殊性,每每大张其事,除了遣使迎接,还可能有兵丁护送。明代设于京城、接待外国贡使的会同馆,隶属兵部,成化年问设有十八馆,各有通事若干名,撒马儿罕属回回馆。明廷派遣宦官到肃州迎接时,理应带着会同馆的通事,在漫漫长路上贡使可能和往迎的宦官建立起不错的私人关系。
根据《明宪宗实录》,撒马儿罕所进贡的两只狮子于成化十九年四月癸酉(十一日,1483年5月17日)献给成化帝。外国贡狮是朝廷大事,礼部必须预作安排,择吉向皇上进献。这些预备工作需要一段时间,贡使一行人可能于三月间已抵达京城,住进会同馆的回回馆。
嘉德艺术中心展出的《贡狮图》,绢本设色,287×242公分,即使是宫廷院画也罕见如此巨制。画幅中两位贡使各有一行题榜,以黄色颜料注明其身份——正使都督帕六湾马黑麻、指挥火者马黑麻。帕六湾,《明史》和《明宪宗实录》作怕六湾,本文为了和《御制狮子赋》一致,皆作帕六湾。火者,波斯语khw砌a音译,为新疆和中亚地区上层显贵之敬称。
根据《明宪宗实录》成化二十年九月庚子:“升撒马儿罕都督佥事怕六湾马哈麻为都督同知,指挥佥事哈只儿辛等四人俱指挥同知。”可见两人的正式头衔为都督佥事和指挥佥事,皆为军官官衔。画幅右侧的“指挥火者马黑麻”应为副使,或即哈只儿辛。
从画幅的题榜,可见四月癸酉正式进献前,明廷已授予品位颇高的军官虚衔。这两行题榜也可说明,这幅《贡狮图》是贡使一行人到达北京后由宫廷画家画的,而非如Rossi&Rossi画廊的新闻稿所臆测,是滞留边关期问倩人绘制。滞留边关时怎会有明廷所封的官衔?偏远的肃州恐怕也找不到绘制如此巨幅画作的画家。
成化十九年四月癸酉,成化帝在皇极殿(清代改称太和殿)接见撒马儿罕及亦思弗罕使团。撒马儿罕正使帕六湾马黑麻(以下称帕六湾)献上近乎真人比例的《贡狮图》,装在笼子里的狮子则抬上丹墀,置于殿前供皇帝远观。成化《御制狮子赋》:“画图像以进贡,具雕阑而远将。”“进献彤墀之内,俯伏丹陛之傍。”写下献狮时的情景。
四月癸酉正式进献前,礼部可能早已询问帕六湾:狮子得自何处?如何驯养?相关讯息已具折上奏皇帝。进献时行礼如仪,皇帝大概不会询问这些细节。《御制狮子赋》:“惟撒马儿罕之僻壤,产奇兽以叶祥。”僻壤在哪儿?
《明史·列传二二〇·西域四》“迭里迷”条:“迭里迷,在撒马儿罕西南,去哈烈二千余里。有新旧二城,……城在阿术河东,多鱼。河东地隶撒马儿罕,西多芦林,产狮子。”阿术河,显然为阿木河(阿姆河)之误。迭里迷今译泰尔梅兹,位于乌兹别克、阿富汗边境,阿姆河口北岸。
关于阿姆河流域产狮子,亦载《明史‘列传二二〇·西域四》“哈烈”条:“狮生于阿术河芦林中,初生目闭,七日始开。土人于目闭时取之,调习其性,稍长则不可驯矣。”鸟类和哺乳类都有铭印现象,对于睁眼所看到的第一个活动的物体(通常是母亲)心生孺慕,信任不疑。铭印现象使得人们可以驯养狮子等猛兽。
刚生下的乳狮,体重约1.2-2.1公斤,比大猫还小!古时没有奶瓶,或许以母狗充当奶妈。狮子的哺乳期约三个月,此后虽可吃肉,但要到半岁后始完全断奶。
因此,进贡的狮子至少要过了哺乳期才能东行。途中或许一面喂肉,一面像喂猫咪喝奶般,将马奶、骆驼奶、羊奶等盛在容器中,让还没完全断奶的狮宝宝舔食。我们不知撒马儿罕贡使一行人走了多久,可确定的是:到达北京时,原先的狮娃娃已长成半大小子了。从狮子的形态来看,至多走了一年。
《贡狮图》中的狮子由人牵着,可能是为了绘图所摆的姿势,长途跋涉应置于笼中,由车子载着。《御制狮子赋》:“抚摩其猛性,指挥喜怒,饲喂抱携,引导多方,惟资畏伏,变异纯良。”特别是“饲喂抱携”四个字,生动的说明自幼饲养的情景。
三贡狮图中的狮子
成化十九年献狮,共有两只,但《贡狮图》只画一只。宫廷画家不无可能各画一幅,成化帝只在其中一幅上题字。《御制狮子赋》:“虎塞泥之名呼,解人语之行藏。”虎塞泥,画幅中狮子的名字。狮子自幼由人赐养,已听得懂简单的指令。
虎塞泥,回族译哈萨尼(Husseini)。根据“伊斯兰之光·回族人的姓名与经名”网页,男穆斯林的经名(类似天主教圣名)有六大类,其中属吉祥、赞美者90个,哈萨尼意为美丽(英俊)。同网页女穆斯林经名列出109个,其中哈塞娜(Husseina)意为美丽。如所贡为一雄一雌,另一只或名“虎塞娜”。
嘉德艺术中心的《贡狮图》简介:“成化十九年的《西番贡狮图》,以实物原大绘撒马尔罕进贡西域母狮之图景。”Rossi&Rossi画廊所发布的新闻稿:“以近乎真人的比例绘制了一头母狮与两位外邦使节。”“撒马尔罕的数字使节,遵循穆斯林世界与中国的外交传统,向中国皇帝进贡,其中包括两只罕见的白狮。”
《贡狮图》所画的狮子是只白狮吗?答案是否定的。从设色来看,画幅中的狮子或因褪色而颜色较浅(中国画常用的黄色颜料藤黄容易褪色),但仍为黄色无疑。成化《御制狮子赋》也说:“毛质色正于中央。”中央戊己土,土属黄。哪是什么白狮!
《贡狮图》所画的狮子是只母狮吗?笔者认为是只雄狮。嘉德艺术中心和Rossi&Rossi画廊大概是画幅中的狮子看不出鬃毛,才认为牛也是只母狮。雄狮一周岁后才开始长出鬃毛,要到五岁才长得齐全。《贡狮图》的颈圈有一部份被颈部的鬃毛盖住,表示图中的幼狮是只一岁多一点的雄狮。
国人心目中的狮子,向来是头颈部披散的鬃毛的雄狮。撒马儿罕不可能只贡母狮而不贡雄狮。撒马儿罕所贡的狮子可能是两只雄狮,也可能是一雄一雌。雌狮的身量大约只有雄狮的三分之二。假设为一雄一雌,又假设各画一幅,成化帝御题《御制狮子赋》必然选择身量较大的雄狮题写。从画幅中人与狮子的比例来看,也说明那是只雄狮,而不是只雌狮。再说,根据“伊斯兰之光‘回族人的姓名与经名”网页,虎赛尼(哈萨尼)为男子的经名,也可证实图中的狮子是只雄狮。
狮子有两个亚种:非洲狮(Panthera leo leo)和亚洲狮(Panthera leopersica)。自东汉章帝章和元年(87)月氏贡狮子,历代外国贡狮,除了郑和下西洋期间有过非洲狮,其余都是来自西亚、中亚的亚洲狮。亚洲狮体型较小,雄狮的鬃毛皆为黄色,腹下有长毛。非洲狮体型较大,鬃毛可为黄色或棕色、黑色,腹下无长毛。成化十九年撒马儿罕所贡的狮子当然是亚洲狮,但因还没成年,鬃毛和腹下长毛尚不明显。
四关于贡狮图
Rossi&Rossi画廊所发布的新闻稿说:“这幅极为珍贵的作品亦流传有序,它在欧洲的首次出现可以追溯到1922年巴黎的Sequestre Worch拍卖会,其后又先后藏于两家声名卓著的收藏:Gulbenkian与后来Essayan的。近年来,它一直藏于伦敦的一家私人收藏。”新闻稿没说明该图最初来自何处。以常识推断,很可能和英法联军或八国联军有关。所谓“流传有序”,应指在欧洲期间。在中国,此幅未见公私文献着录。
新闻稿又说:“尽管此画过去被认为是明朝某位宫廷画家所做,现在我们倾向于认为,画家应来自中亚帖木尔汗国,例如赫拉特,并接受了中国式的绘画训练。”嘉德艺术中心也说此幅“杂糅伊斯兰画风”。
伊斯兰绘画以花草纹为主,忌讳画人物和動物。13世纪蒙古入侵,波斯一带发展出画人物和动物的小型纸本工笔画,称为细密画,以细腻、精致着称。《贡狮图》为绢本设色巨幅工笔画,和细密画不是一个路数。《贡狮图》从线条勾勒、人物衣纹、敷色渲染,无不掌握中国画的精髓,怎么看都看不出杂揉伊斯兰画风。所谓中亚画家“接受了中国式的绘画训练”,在哪儿训练?其目的为何?难道只是为画幅画献给明朝皇帝?再说《贡狮图》长宽皆超过两公尺,中亚或边关能找到如此巨幅的绢吗?
Rossi&Rossi画廊臆测《贡狮图》系贡使一行人滞留边关时由受过中国画训练的中亚画家所绘,所以又说:“精心绘制的树木,与花鸟相辅相成,……槐树后面是一棵桃树,它的累累硕果象征着繁荣和长寿。栖止枝头的鸣禽里有一对黄鹂和一对喜鹊,两者都是吉祥的象征。这种象征吉祥如意的背景选择与象征吉兆的白狮相互应和,来鼓励皇帝接受礼物。”除了将狮子误为白狮,图中的鸟类是一对喜鹊和两对白头翁,并没有黄鹂。Rossi&Rossi画廊的新闻稿一再发生错误,说明撰稿者草率粗疏,也未曾认真研读史料。
然而,《贡狮图》确有异于一般中国工笔设色画之处。传世工笔人物画的脸面罕见以蕴染表现明暗,《贡狮图》中的两位贡使的面部却画得出凹凸有致。画幅中狮子的脸面部亦然。据笔者所知,伊斯兰细密画无此技法。这时(成化十九年,1483)西方早已发展出表现景物远近的透视法,和表现景物光影的明暗法。当时澳门尚未出借(1557年租借给葡萄牙),传教士还没东来(1583年利玛窦抵达中国),但宫廷画家不无可能以其特殊身份,看过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绘画。
其次,就笔者所经眼,自敦煌壁画以降,人物画的题榜皆以显眼的墨色书写,甚至加上边框。《贡狮图》中的两行黄色题榜,写在淡褐色的底色上(绢本工笔画通常以胶矾水调上颜料刷上一层或数层底色),即使还没褪色,也不如墨色显眼。题榜以黄色书写,是否为免喧宾夺主,干扰了画幅中的人物和狮子?
笔者所经眼的西方中世纪圣画,类似题榜的说明文字,通常以黄色或暗红色字写在蓝、绿等寒色系对比强烈的底色上。《贡狮图》的题榜是以黄色字写在对比并不强烈的底色上,应非得自西方圣画。明代宮廷绘画是否还有黄色或其它暧色字的题榜?值得深入研究。
五余话:贡狮之后
成化十九年四月癸酉,撒马儿罕及亦思弗罕的使臣进献狮子,次日(甲戌):两国“复进西马、番刀、糖霜、兜罗、梭甫等物。赐晏于礼部,仍诏合赐金织袭衣,彩段表里等物,特从厚给之。”
《明宪宗实录》四月癸酉及甲戌的两则记载,并没说明撒马儿罕及亦思弗罕各献什么。《御制狮子赋》已指明撒马儿罕贡狮,则甲戌日的西马(西域良马)应为亦思弗罕所献。按例进献的马匹拨交御马监,狮子则拨交牲口房。御马监和牲口房皆由宦官监管。
根据《明史·列传二二〇·西域四》“撒马儿罕条”,成化十九年进贡的两只狮子:“狮日瞰生羊二,醋、酐、蜜、酪各二瓶。”每狮每日吃一只活羊已属夸张,每日吃醋、酐(苦酒)、蜜和酪各一瓶就太荒唐了。狮子属食肉目,哪会喝醋、喝酒、吃蜜!其实由宦官监管的各个动物豢养单位,其苛扣侵渔不堪问闻,甚至有犀牛日食猪肉二劬、鸡一只的记载!详见参考文献杨稣之先生文,此处不赘。
外国遣使进贡,一般一至三个月内明廷就会让贡使回国。亦思弗罕可能得了赏赐随即回国,所以《明宪宗实录》不再有亦思弗罕的记事。撒马儿罕的贡使则不然,拖到同年十月,非但没有回国,还奏请皇帝,希望爰引永乐年间的赏例再加赏赐。撒马儿罕正统四年(1439)才向明朝进贡,帕六湾等哪知道永乐年间的陈年故实,显然是宦官授意或指导的。
《明宪宗实录》成化十九年十月戊寅:“撒马儿罕贡使怕六湾等以进狮子,乞如永乐问赏例事,下礼部覆奏,速檀阿黑麻万里遣使来献猛兽,诚有可嘉,宜如正统四年赏例。有旨,加赏彩缎五表里。既而使臣坚执必欲如永乐赏例,礼部奏以岁久难从,宜如见赏例外加赐,以酬其劳。有旨,正副使再加二表里,其余人加一表里。”一表里,就是一匹做衣表的绸缎,和一匹做里子的绸缎。
正统四年赏例为何?《大明会典》卷一一二:“正统四年,金线豹一只彩段(缎)八表里。……成化十九年,进狮子二只,每只比金线豹例加彩段五表里。”帕六湾仍坚持希望比照永乐年问赏例,于是正副使再加二表里,其余各加一表里。
经由帕六湾的一再争取,一只狮子得到十三表里,两只共二十六表里,这还没算上四月甲戌的赏赐。这些彩锻名义上是赏给撒马儿罕苏丹阿黑麻的,实情只有天知道。赏给正副使各二表里,随从十五人(见前文)各一表里,共计十九表里。
帕六湾等仍不满意,隔了两个月,又以道路阻远要求加赐。《明宪宗实录》成化二十年二月甲戌:“命加赐撒马儿罕等处速檀阿黑麻王所遣正副使银五十两,从人十五名各五两,并前所赐即予之,且促其去。初,其国贡狮子等物,上特赐王及使臣加厚。至是。使臣以道路阻远,奏求不已,故加赐之。”
帕六湾等“奏求不已”,皇帝已不耐烦,但帕六湾仍无去意,明廷又将帕六湾等升官,并允许他们从海道回国。《明宪宗实录》成化二十年九月庚子:“升撒马儿罕都督佥事怕六湾马哈麻为都督同知,指挥佥事哈只儿辛等四人俱指挥同知。怕六湾等以西域道阻,乞从海道归,欲于长芦买食盐百引。许之。”都督佥事为正二品,都督同知为从一品;指挥佥事为正四品,指挥同知为从三品。明廷一开始就赐予高级军官虚衔,可能和帕六湾等吹嘘自己在撒马儿罕为高官显要有关。
帕六湾等何时离开北京不可考,只知皇帝命宦官韦洛和鸿胪署丞海滨送他们南下,一路为所欲为,又多买良家女子为妻妾,韦洛非但不加阻止,还委过于海滨,海滨遭贬为低阶官吏。
帕六湾南下途中,又奏请朝廷要到满剌加(马六甲)购买狮子献给朝廷,广东布政使陈选得知此事,力陈不可。接待帕六湾的广东市舶司太监韦眷大力支持。帕六湾虽未得逞,但陈选遭韦眷诬陷,夺职送京,病死途中,韦眷则升为镇守巡抚两广等处太监。宦官是皇帝的家臣,官员和宦官斗争,吃亏的总是官员。帕六湾等可能拖到成化二十二年才由海道回国。详见参考文献陈文德先生论文,此处不赘。
行文至此,不免怀疑帕六湾等人的身份,他们的行径似乎更像将本求利的商人!帕六湾等如果是撒马儿罕的使臣,完成任务后理应旋即回国复命,但帕六湾等一行人却迟迟不归。至于到长芦(天津附近)买盐百引(一引四百斤),是明显的商业行为。建议到满剌加买狮子献给朝廷,理应向撒马儿罕苏丹建议,擅自向明朝皇帝建议岂不僭越!帖木儿帝国至阿赫马德米儿咱(阿黑麻)时,声势虽远不如乃祖,但仍为一方大国,帕六湾等的行径哪像是大国的使者!
其实历来的外国朝贡,由商人冒充的不在少数。帕六湾等在中国两三年,吃香喝辣不说,还得到大批赏赐,此行算是值得了。更值得的是,帕六湾和副使留下一张近乎真人大小的工笔画像,五百多年后仍然如闻磬款,那两双机灵的眼神像是要诉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