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飞
早起上学,越发觉得天亮得早。路上,小芽静悄悄地从树上抽了出来,嫩绿嫩绿的,在春风中摇曳,腼腆地笑着。树下的草坪也翻出了新的绿色。除了天气还有些冷外,一切都生机盎然。
然而春越美,伤春者便越感伤。加之清明又至,我的心情不免愈发沉重。于是停住脚步,回忆起家人。
很久之前,我刚记事的时候。
那是一段残缺的记忆,当时四五岁的我好像住在老家。有一次和父母步行去看奶奶,大概走了不长时间,走过一段泥泞小路,拐过一棵郁郁葱葱的无花果树,跨进一座阴暗的屋子,这便是奶奶家。
进了屋内便是厅堂,只有正前面很高的地方凿了扇窄扁的窗户,还被斑驳的树影挡住了,阳光只能通过身后打开的门挤进来。地面是阴湿的。阳光中,灰尘在静静地浮动在空中。
奶奶坐在里屋的窗下,一双小臂撑着椅子扶手,十指交合。椅子旁斜着一根拐杖,再旁边站着五个衣着陈旧的女人,是我的姑姑们。
奶奶很高很瘦,两腮向里凹陷,颧骨向外突出得可怕,头发花白,凌乱地堆在头上。她慈祥地看着站在阳光里不敢迈进里屋的我,突然叫了我的名字:“云飞……”声音苍老嘶哑,一出口便哽住了。只见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她两只枯老的手不断摩挲,整个肩膀颤抖着。然后她便一直轻轻念叨我的名字,甚至哭了出来。我当时真的吓坏了,只感觉莫名其妙的害怕。良久,经父亲的提醒,我才叫了一声:“奶奶。”
接着,她大概是笑了吧,脸上的褶子皱成了弯弯的彩虹,可是没什么色彩。之后她吃力地伸出手,缓缓从身边的盘子里递给我几颗无花果。她的手在半空抖动着,我踌躇着上前接了。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她好像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旁边的床上去,于是颤颤巍巍地撑着拐杖立了起来。她站得很不稳,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刚要迈出一步,就险些栽了过去。我的五个姑姑慌忙上去扶住了她,费了一大番功夫,她才勉强上了床。再之后,我就只记得晚上睡觉前坐在床上用搪瓷盆洗脚了。
大概过了两年,一个风雨之夜,父亲喝了个烂醉,恸哭不已。母亲安抚我先睡下,就红着眼回房了。夜里,风雨声交织着哭声,我被吓得蜷缩成一团,攥紧了身上的毛毯。
因为爷爷奶奶走得早,加之老家路远,所以我们很少回去。最近的一次,到现在也有一年的光景了。
站在奶奶生前的那座屋前,我回忆起了小时候问父亲的话以及父亲的回答:
“爸爸,为什么奶奶见了我就一直哭啊?”
“因为她想你啊!”
当时的我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想一个人想哭了,一定是很爱这个人。
老屋已经荒寂了十余年,围墙坍塌得只到腰间这么高了,窗户和门也尽已剥蚀。我不能否认时光洪流的可怕,可是生命更有韧性,因为屋前的那棵无花果树还茂盛地长着,虽不高,也不算太大,但特别绿,而且零星地结了果实。
还记得那次奶奶递给我的无花果,很甜很甜。
无花果,真的无花吗?不,有的。书上说过,它的花很小很小,小得我们看不到罢了。
父亲是奶奶的第七个孩子,父亲又很晚才生的我。我小时候见奶奶那唯一一面时,她已是耄耋之年,所以我几乎没有感觉到奶奶的爱。然而我错了,因为爱就像无花果啊!很小很小,但却存在,即使看不到,它也是存在的。奶奶是很爱我的,不然她怎么会想我想哭了呢?小时候我没感觉到,可这爱的确存在。这爱一直默默地生长着,破土、生芽、开花、结果,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了,摘下来细细品味——嗯,真甜。
就像奶奶递给我的无花果一样甜。
这段回忆开始于自行车。
自行车的款式是零几年的老款,粉红车身,颜色已褪得近白了,边角处甚至结了棕红的铁锈。唯一较新的地方是车的后凳,乌黑的漆还油亮。谁会知道,我在这上面坐了两年。
父母去外地拼搏,我被留在了老城和姥爷一起生活。那时我差不多四五年级吧,骑不了车,于是六旬已过的姥爷就每天骑车载我上下学。
姥爷不会做饭,所以早饭我们一般买外面的吃,晚上勉强熬点稀饭也能凑合过去。
冬天,一场大雪刚过,路极滑。寒风咆哮,总是与我们走的方向相背,迎面吹向我们。单薄的自行车在风中摇晃,几近翻倒。姥爷总凭着“老司机”的经验,像船上的水手一样直面怒濤,总能挺过来。
可前兜是沉重的书包,后座是沉重的我,本来车蹬就难以踩下,何况还有烈风的阻挠?没几下,我便听到了风中他猛烈的咳嗽与沉重的喘息声。我愈加搂紧了他。
当篱笆身上开了牵牛花时,篱笆再老也会拼命挺直腰板。
天气晴朗的日子,骑车行在烂熟的小吃街中,忽然望见新开的灌汤包子铺,姥爷回头笑着对我说:“灌汤包子,没听说过,新奇玩意儿,下次咱来吃!”阳光静静地泻在他灰白的胡茬上,他笑得像个孩子。
两年的艰辛生活终于过去,姥爷回乡种园子去了。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里,他在病床上输着液。我和母亲下楼去食堂为他打饭。然而望着式样繁多的菜,我不知道该为他打什么。
回到病房,姥爷问我吃过没有,我说没有,他便唤我坐下一起吃。一顿饭,感想颇多,想起以前他吃面条打了一个喷嚏坐坏了人家凳子的场面,想起以前我们点十二个包子吃得精光,把店主吓得瞠目结舌的样子,想起以前我在没有人的校门口看见他骑车过来时激动的心情……我再也吃不下去了,盯紧菜盘,好菜都在我这头,他自己空吃着一道清炒芹菜。一股莫名的伤感与愧疚涌上心头。
上学期,班主任给了我张假条。
出了校门,父亲只对我说是姥爷病了,带我回去看看。可是车驶向的不是医院,而是乡下的院子。下了车,父亲叹了口气,低沉地告诉我:“孩子,你姥爷去了。”
瞬间,我下意识地拿手挡住了嘴,眼泪洪水般倾泄而出。院子两边本欣欣向荣的瓜架都被砍倒了,尽管叶子大都还绿着,可已失去了活力,尽显沧桑。地面已露出来了,黄色的,光秃秃的。
屋子里,姥爷衣冠肃穆地躺在芦苇秆堆上,手中握着一只白杆。掀开脸上的黄纸,只见他刮了胡子,除了消瘦些外,容光焕发。
盯着他略带微笑的脸,我宁可相信所有人都在演戏,像刘道元一样活出殡。我自心底狠命地呼唤着他,可是嘴上却一个音也叫不出来。我多希望他的双眼能睁开,但终是奢望。
自行车的轮子停止了转动,“老司机”默默离开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姥爷打鱼回来,睡了一觉,便再没醒来。这倒也让我安心:毕竟他走的时候没遭罪啊!可是姥爷,你还没骑车带我去吃那家的灌汤包呢……
虽然自行车停了,可路还在延伸,我还有双脚,去完成以后的旅途。
转眼又是四月,燕子筑好了巢,迎接新的小宝宝。
偶尔听到几声燕子呢喃,抬头,天空中匆匆飞过一只燕子,黑色的剪刀尾似天女的玄衣。估计它又去觅食了,为了它的孩子。
低下头,回忆起了自己的父母。
父亲是我在这世上最崇拜的英雄,尽管我口头上从不承认,可是心中却一直这么想。
父亲小时候不听话,被我奶奶用菜刀追着打。
他中学时,我奶奶身体不好,便提着小篮子去他学校门口卖东西。趁我奶奶不注意,几个顽劣的少年把篮子提进了厕所。他知道后,感觉很丢面子,愤懑交织着愧疚,最后只恨自己无能。也可能是受此事影响,他没再好好学习。即便这样,他依然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学校。可回了家,他说自己什么也没考上,任凭我奶奶呵斥了他一晚上,他也没说实话。
他想早日挣钱养家,不想再连累母亲。
在家呆了三天后,他毅然辞别父母外出打工。砖窑厂的闷热,水泥厂的飞尘,工地的烈日,他都承受过。
辛苦的工作终于令他认清了现实:拥有一技之长,才有打拼天下的资本,否则只能在社会底层挣扎。于是他靠着自己微薄的收入支撑去技校学习,并且掌握了精湛的技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老城里,他的工资是手工业者中最高的。
父亲很孝顺,拿出一年的工资,为我奶奶盖了房子。
我的父亲瘦小,现在早已满头花发,只靠染发膏保持头发的黑亮。他手上常年磨着老茧,脸上刻着皱纹。曾经,我用双手托住了他的双颊,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分明是一层薄薄的皮囊包着骨头。
他曾有很多次令人羡慕的好机会,却都为家人放弃了。我和母亲去拜访一位经理朋友,她说她可以调我父亲去她们公司工作,月薪上万,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后来我问母亲时,她对我说:“你爸如果去那儿工作,离多聚少,会经常见不到你,你还想像四五年级那样吗?你爸还不是为了你!”我低下了头。
我爸爱看篮球,极喜欢科比、詹姆斯等球员。他也喜欢武术,练得一套防身之术,推崇自卫而不主动攻击别人。他常对我说:“第二名就是第一个失败者。”他鼓励我追求极致,又常对我说:“就算失败也要摆出豪迈的姿态。”他在很多方面影响着我,尽管对我的生活细节关心甚少。
他终日忙碌,为了我,为了家,身形日益瘦小,有时我看到,内心会不由一震:他工作时像拼命三郎!
爸,你是我最崇拜的英雄!
从小我便不令人省心,但成长还算顺利。因为我有一位伟大的母亲。
记得初中时,我妈被叫到学校,我同桌看到后,不由拉着我惊呼:“你妈怎么这么漂亮啊!”
超市各店主为了利益,竞争绝不亚于古代后宫的勾心斗角,而我母亲却能跟所有人都相处不错。不管对誰,她都平等对待,给这个沏杯茶,跟那个拉拉呱,处世外圆内方。尽管有时受委屈,我母亲也都能一笑了之,从不去针对谁。
她既是温柔的慈母,又是苛刻的严母。她还当过一阵子虎妈,因为我作业做得烂而拼命训斥我,后来她自己竟哭了。我父亲闻声过来,铁青着脸抬掌欲扇我,哭着的母亲立刻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横在我和父亲之间。她很体谅我,关怀我,却从不娇惯我。她会专门开车接我回家,却从不帮我把行李箱包提上楼;她会为我准备丰盛的大餐,却把洗碗的任务转交给我。
有一段时间,我常借手机用,名为学习,实则玩,被她逮住了好几次。可后来我再借手机来用,她仍然会爽快地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总是告诉我:“因为我信任你啊!”
所谓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不管被欺骗多少次,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去相信你。
春天终究是一个富有生机的季节,无论如何伤春,都是短暂的。柳树又生芽,湖水又粼粼,它们都踏上了新的生命轨道,我岂能还泪襟东风叹错莫?后面的路还远,该起程了。
纵使前路坎坷,我也不怕,因为我知道,我身后一直伫立着家人,他们永远用爱的力量推动我前行。尽管有些人已离去,可爱不消亡。
愿百草常青,百木常春;愿亲情永远温暖我心,给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