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命运下的唯一存在

2018-05-12 09:24缪欧婧
美文 2018年10期
关键词:家珍福贵命运

缪欧婧

生命是个魔咒,你以为是你呢喃出咒语,你以为是你掌握着命运,然而你却又像个溺水的孩子一样挣扎在生命的洪流里,直至眼里的火光慢慢地、安静地熄灭。

风柔软地摇摆在田野上,稻草轻轻地晃了晃,大地蒸腾而起的热气焐热了土壤、湖泊、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和嬉笑推搡的农妇,但这个世界是宁静的,你什么也听不见,时间在这里是要俯下身的,它就像个踱步的老人,就像冰面下涌动的水流。《活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第二次翻开这本书,我笑着哭了,眼泪仍不争气地往下淌。

读至书的末尾,我仿佛能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皮肤黝黑的老者牵着一头眼睛浑浊的老牛,缓缓地在我面前走过。他和它的皮肤都是松松垮垮的,老人唱着歌渐渐走远,只留下一个背影。我留着泪大喊:“福贵,福贵……”老人顿了顿,偏了偏头,又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牵着牛哼着歌继续往前走。那歌声飘荡在田野上,温暖极了,而我只看见他嘴角冒出的皱纹。

我为什么要叫他?问他苦不苦,还是问他为什么仍然苟且活着?他笑了笑。那一刻,一切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切问题都是软弱可笑的。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生活是残酷的,但一生的磨难都抵不过每个一刹那的幸福。

福贵不是真正的坏人,但他却引起了上帝的关注,只是这关注不是爱怜而是遗弃。他是富少,堕落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家财因赌博一夜俱倾。父亲很平静,伸出两根手指:“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父亲去世了,伴随着他的骄傲。

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接受责难,父子两人造了太多的孽,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合理的,以至于他们并没有想象中该有的抓狂状态。认命,是人在苦难面前俯首称臣的模样。

此时,命运动荡不安的罗盘已经悄然开始转动。“浪子回头金不换”,妻子家珍离去,福贵下田务农,他疼惜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也忏悔自己的罪行。家珍是个好女人,当她一身水红色、抱着儿子有庆站在家门口时,福贵明白,这个女人是他要用一生来疼惜的。命运从不让福贵快活,就在生活虽穷却越来越幸福之际,母亲病倒了,去请郎中的福贵被稀里糊涂地拉去为国民党拉大炮。他们本都是不相干的人,要做的只是逃亡、生存。生死,是可以轻易挂在嘴边的。

那个雪夜,福贵躲在弹坑里,流泪听着伤员们在寒风中鸣叫,及至声音渐渐被寒风吹散,死亡的钟声便响了起来。子弹在空中肆无忌惮地狂啸,似乎把时代撕出一个口子,里面淌出汩汩殷红的鲜血,血液里含着战争的毒素,让无辜的人葬送其中。

福贵重返家中,迎接他的却是母亲去世的噩耗。他温柔而坚韧的母亲去世前喃喃地念着:“福贵是不会去赌的。”令人心痛的,也许不是那些非人所能忍受的厄运,而是爱你的人的远去和他们永远爱你的深情。

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期,家珍罹患软骨病,为了让有庆上学,他们一度要送走女儿凤霞。我至今无法忘记那段文字。凤霞知道自己要被送人了,她一直扭着头看身后的父母,却不哭也不挣扎。她看着他们,眨着眼睛。凤霞最终还是回来了,再大的苦难终究无法拆散一个“爱”字。“文革”时期,儿子因被抽血过多而亡,之后女儿因生产大出血而亡,妻子病逝,女婿被水泥板夹压而死,好好的一个家,只留下孙子苦根和福贵两个人。

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都是好孩子。儿子有庆为了不给母亲增加做鞋的负担,脱了鞋子奔跑在通往家门的那条土路上,但他却抽血抽到全身苍白。医生用他的血去救县长的妻子,他却硬挺挺地躺在医院里;女婿深爱凤霞,忠厚而有责任感,独自抚养苦根,却惨死在工地。他们做错了什么?死亡的诱因越来越偶然,死神就像一团黑色的压力,紧紧逼迫着读者,痛苦却叫喊不出来。

余华压抑、冷静的文字就像黑布一样堵着你的口鼻,蒙住你的眼睛,让人即使要窒息了也叫喊不出来。书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有血有肉的,他们鲜活地活在你面前,每个人骨子里都渗透着对命运无常的束手无策。它越过文字,穿透纸张,化为一种强大的无力感,逼迫人收紧自己的五脏六腑。为什么而死不再重要,死亡是作者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圈套,命运的走向越来越不可预测,死亡的因子疯狂地活跃着,荒诞离奇,到最后仿佛能感受到有人直勾勾地盯着你说:“这是必然。”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苦难是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国家在哀嚎,人们命运飘零,无依无靠。书里的每个角色都是善良而渺小的众生之一,不管他们做什么样的挣扎,都只能被历史软软地捏在手里。生命脆弱,命运无常,但谁也不能否认生命的美好,这是一个人生存下来的动力。于我而言,对社会的批判,对人性的歌颂,对坚韧生命的尊重是这本书缓缓念给我听的。

这本书的最后,苦根死了,令我动容的不是他如何死去,而是别人告诉他“你爹死了”时,正在玩泥巴的他抬起头说:“我知道了。”然后继续玩泥巴。他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当死是一件平常的事。

孩子的話语最令人心痛。我宁愿苦根永远不知道何为死亡。

福贵最后买了一头老牛,也取名叫“福贵”。他记着自己的一生,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但他很释然,也很平淡。不管他的一生何其痛苦,我们却似乎看不到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现实的苦难与跌宕超越了我们的想象,但我们活着却不是为了被动地接受苦难,纵使社会如何激荡,命运如何不公,我们仍然要坚强,用人性的温暖战胜黑暗的力量,把星星点点的温情转化为活着的力量,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活着,即是求生。这是一切生物的本能。当在巨大阴影下被生活捉弄时,当活着更为煎熬时,活着便不再仅仅是一种本能。它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荣耀。就像翻过刀山火海,骨肉俱烂,皮焦血涸,也不肯阖上双眼,倒于此地。只有这样,才能给命运一记狠狠的重拳。

福贵经历一生磨难,但仍然爱生命,这就是活着的证明。他曾经对痛不欲生的春生说:“一定要活着啊。”无论如何,我们都应带着力量坚强地走在生命里,因为活着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勇气,是生命屹立不倒的伟大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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