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对猫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他一看见猫,哪怕猫正卧在花丛下睡觉,或者在别人家的墙头上远远地伸懒腰,都会汗毛一根一根倒竖,紧张得直打喷嚏。他母亲断定他是老鼠托生的,他说:“我一见老鼠就恶心!”去朋友家闲聚,他首先提醒朋友,“我可不愿看到你家的猫,你或者把它装进笼子里,或者抱到阁楼上去!”对于画上的猫,米芾也会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他无意间在朋友家里看到了一幅《牡丹狸猫图》,据说那是一只正午的猫,猫眼眯成了一条线。尽管如此,米芾的目光总是不敢和它对视,只在那株牡丹上逡巡,后来还是借故走掉了。
可令米芾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得到了一幅徐熙的《风韵图》,上边画了一只猫。对于宋初的花鸟草虫画家,米芾独推崇徐熙,而对与徐熙齐名的另一名画家黄筌却不屑一顾。徐熙野逸,黄筌富贵,二人画风迥异。世人更青睐黄筌,他的画大红大紫,画面热烈,就连皇宫里都挂满了黄筌的紫燕黄鹂,藤萝丝竹。米芾不喜欢。有人问起原因,他竟一时回答不出,沉思了半晌才说:“黄筌的画容易模仿,而徐熙的画却无人能模仿得来!”现在,徐熙的《风韵图》就摆放在米芾面前的书案上。这是米芾梦寐已久的一件事了,他做梦都想得到徐熙的这幅画。《风韵图》画的依然是牡丹,但着笔在牡丹的枝叶上,其叶层叠繁复,不知有几千余片。牡丹花却只有三朵,一朵在画面的正中,一朵靠右一些。还有一朵被众枝乱叶所掩映,从这朵花上,米芾仿佛感觉到了细风的吹拂。画的一角是一块灵石,石窍圆润,有脱尘之韵。而这块石头上,真真切切画着一只猫,好在猫脸扭到了别处,不见眼睛,让人无从得知这是一只正午猫还是黄昏猫。但这只猫的眼睛却画在了米芾的心里。他总觉得这只猫的眼睛无时不在黑暗里盯着他,而且闪着绿光,这让米芾寝食难安。他曾数次拿起剪刀,想把这只猫从画面上剪去,临落剪时,手又不忍了。后来,米芾狠狠心,把《风韵图》送给了薛绍彭,换回了一方名唤“青眉”的石砚。过了不久,米芾就听说薛绍彭又用这幅画换来了一幅黄筌的画,画面上画的也是一只狸猫,猫脸上涂了金,眼睛也金黄金黄的。只是牡丹不见了,换成了黄色的菊花。
米芾寄居在京城东郊白衣庵的那些日子,发现年轻的道长抄写经书时总是脱得精光,赤条条一丝不挂。道长说他崇尚裸体,只有脱掉一切,才能了无挂碍,做到心头澄澈。但一个偶然的机会,米芾无意间窥探到并不是如此,抄经是年轻道长达到兴奋高潮的另一条隐秘通道,他手捉毛笔在柔软的白麻纸上行进,就像农夫手扶犁铧在肥沃的土壤上耕耘。道长对米芾的发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羞愧和不安,而是平静如水地告诉米芾一个更加难以启齿的隐私。道长说,他抄经兴奋时下体会莫名的勃起,甚至还会射精。他曾用他射出的精液调制墨汁,抄出的经书闪耀着生命的光泽,经久不衰。
道长生着一双纤纤素手,看上去比女人的手还柔软。这是一双弹琴的手,弹得一手好瑟。第一次听道长弹瑟,是一个月光斑驳的夜晚,窗外有草虫唧唧。在这样的夜晚听道长的瑟声,米芾眼前流淌着一条悲越的溪水,如泣如诉,散发着凄凉的潋滟之光。一种莫名的伤感袭上心头,米芾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想,这是一首上古的曲子,相传太帝听了这支由素女弹的古曲后,悲伤不能自已,就让人将瑟的五十弦改作了二十五弦,难道年轻的道长弹的依然是五十弦的古瑟?米芾推开了道长的斋房,在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月光里,看见道长浑身一丝不挂,洁白得如同处女的胴体。道长满脸的泪水,纤纤素手正拨动着琴弦。果然是一把五十弦的古瑟。米芾问,道长,瑟与筝有怎样的区别呢?道长披上了灰色的法衣,说,筝为十二弦,其实,筝的前身依然是瑟。秦人薄义重利,有一对父子因一把二十五弦的瑟而反目成仇,于是每人分得了十二根琴弦,父亲拈起剩下来的那一根琴弦,对儿子说,我给了你一条命,这根细若丝线的琴弦,就算你对我的回报了,从此,你我父子恩断义绝,再无一丝瓜葛!
米芾退出道长的斋房,忽然有一种想到田野里狂奔的冲动。
米芾喜欢下雪的日子,是那种漫天的大雪。帝都的雪自有帝都的气派,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窗外装扮出一个空濛的世界。米芾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坐拥火炉霜叶煮茶。米芾又说,品茶试砚,是人生两大雅事。米芾饮茶喜欢“淡者”,也叫“禅茶一味”。独处一室,缓烹慢煎,悠啜细品。于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人再多,趣味全无了。现在,米芾正围炉煎茶,乐伎如梦和如幻服侍着他。他对如梦说:“你来煎茶。”又对如幻说:“你去研墨,雪天临《兰亭序》当别有情调。”这时候,王诜的家仆走进了院子,说驸马爷邀米公去西园做客。米芾无奈地笑笑,对如梦和如幻说,王驸马倒会选日子,想落得一日清閑也不可得。又说,也是,雪天除了品茶,临帖,还是对饮小酌的日子。两个女子也笑起来。王诜在书斋接待了米芾,拉着他的手说,来,来,坐到窗下来,我们今天只作清谈,唯有清谈,才不负这窗外大好雪景。果然,案上既没备杯酒,也没有摆放果子茶水,连火炉都没生。米芾想,这王驸马今天不俗气,做事有名士之风。二人谈了一些收藏与书法上的话题,闲谈之间,米芾感到了阵阵寒意袭人。薄暮时分,米芾有些饿了,正想着王诜不知如何来打发今日的晚餐,却见王诜站起来朝他揖手道:“就此送客!”走在路上,米芾想,王诜做事越来越有古风了。回到家里,见书斋案上有一匣古墨,细看,却是李延圭秘制。墨匣旁边,是一饼龙凤团茶,为仁宗时期蔡襄所上贡品。米芾大吃一惊,如此价值不菲的礼物,不知何人相赠?问家仆,说是王诜驸马爷遣人所送。米芾叹口气,说道:“终究还是俗了。”
米芾从成都公干回到京城,拜见苏轼。说,返程时,舟过眉山,也就是坡公的家乡,看到两岸尽是垂钓的人感到好奇。泊舟下船来到岸上,见钓上来的不是鱼,却是满渔篓的大虾蟆,芾问:“怎么不钓鱼啊?”钓者答:“这比鱼好吃!”很快,芾吃惊地发现,这些被钓上的大虾蟆都是一个背着一个,两两成对,拆都拆不开,用手硬拆开,手一松,它们旋即又背负如初。苏轼说,这是蜀人的美味,单等虾蟆发情之时,钓回去剥掉皮,将大腿撕下来,佐以料酒,放火上炙烤,烤到焦黄,鲜嫩无比,谓之“炙蟾”。轼曾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眉人恨不得脱掉棉袄子”,就是极言我们老家人吃“炙蟾”时的兴致之高!米芾变得沉默了。突然,他倏忽站了起来,朝苏轼深深地一揖手,说,坡公,芾有话要说!苏轼一愣:元章如此施礼,不知要说什么话,只管说来!米芾严肃起来,说,芾认为人吃掉的不仅是虾蟆,还有大自然赋予虾蟆的快乐和幸福。人类品尝这些美味时,可以想见,必是一脸的馋相,两眼的贪婪,幸福快活得要命!而没去想一想,这快乐幸福是哪儿来的?是建立在虾蟆的生命之上。充满血腥和无耻!米芾落下了眼泪,继而痛哭起来!他哽咽着说,我思考了一路,感到人间万物莫不如此!这是一个肮脏而残暴不仁的世界!苏轼摇摇头,说,那些虾蟆,能给人间带来垂钓捕捉的乐趣,未必不是它们的幸福!你这样去想,这个世界依然美好。
驸马王诜卖假画发了一笔外财,他邀米芾到白樊楼喝酒。米芾说,喊上子瞻吧。可苏轼有点急事要办,他说你们先去,我晚些时候到。每次来,王诜都要找白樊楼的頭牌妓女陪酒。这次找来的是红衣和绯衣,这当然不是妓女的名字。妓女的名字永远都是个符号,尽管她会告诉你她叫陈芷若或者李莫愁,你也不要当真。绯衣崇拜柳永,她后悔晚生了几十年,不然,她宁愿做柳永发髻上的襆头,祈祷柳永晚生华发。她每天早起都要用小楷抄录柳永词,抄够九十九首,就装订成册。她已经装订了一百零一册,全堆在她的芙蓉帐下,她每天就躺在柳永词上进入梦乡。她不在乎客人的钱财,她接客的标准就是客人必须会填词。当王诜找到她时,她就是这样问王诜的:“你会填词吗?”王诜一愣,马上笑了,说:“你听说过苏子瞻吗?他会填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是他的词句。”绯衣露出羞涩的神情,但她很快就说道:“还是没有柳郎填的好。”见到米芾,她犹豫一下,问王诜:“他就是苏子瞻吗?”“对,他就是,他稍后会填词给你。”王诜说着,朝米芾眯眼笑笑。米芾显得很局促。红衣两眼只认银子,她看了米芾和王诜一眼,立即就断定王诜是个有钱者,毫不犹豫地投到王诜的怀抱。王诜抚摸着她柔软的腰肢,红衣开始一阵阵战栗,满脸的恐惧。王诜叹了口气,道:“你找错了人!”他指着米芾,“其实,那个人的银子比我多。”红衣脸色变得苍白,她说:“我不相信,你骗人!我最恨别人骗我。”红衣原来是外地大户人家的女儿,有一年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与举子私奔到了东京。举子忽然害怕起来,就将她卖到了白樊楼。因此,她害怕每一个男人,时不时会像碰到豺狼虎豹一样浑身发抖。有个嫖客曾问过她,你既然这样害怕男人、恨男人,为什么还要干这个行当?红衣回答,我虽说害怕男人,但我需要他们的银子。她抚摸着笼子里的鹦鹉,等我挣了足够银子,就去找我的周公子,听说他已经中了进士。米芾哀怜地看着红衣,说,你挣够了银子应该回家,怎么不回家啊?她摇摇头,梦幻般地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只有周公子。
一阵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这是米芾熟悉的声音。他推开绯衣女子,对王诜说:“坡公到了。”话还没落地,就见珠帘闪动,苏轼走了进来。苏轼高大的身躯让绯衣身后的那只鹦鹉兴奋不已,它扇动着翅膀,对着苏轼叫道:“嫖客,嫖客!”米芾和王诜快活地大笑起来。苏轼捂住了耳朵,问:“它见人都这样叫吗?”绯衣说:“不,它见女人进来就不这样叫。”苏轼把鹦鹉笼子拎起来,对它说:“来,来,我教你一首词。”鹦鹉将脸扭到一旁,看都不看苏轼。王诜站起来介绍道:“这是铁冠道人,腰缠万贯,词填的也好。”绯衣问:“他又填过什么好词?”米芾说:“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就是他的词句。”绯衣吃惊地说:“这几乎和柳郎的词一样好了。”随即看着米芾说:“子瞻可否即兴赋词一首?”米芾脸色尴尬,王诜只是浅笑,苏轼左顾右盼,摸不着头脑。
这时,院子里起了一阵骚乱,大家伸头看时,见一个禁军都虞侯带领几个军卒闯进当院。绯衣脸色变得苍白。禁军都虞侯的络腮胡须过于浓重,像两只乌鸦的翅膀在脸颊上滑翔,欲凌空飞去。他腰间的宝刀在刀鞘里猎猎作响。绯衣捧住了胸口,大家仿佛都听到了她的心跳声。绯衣说:“这个乌鸦胡子身上的杀气好重。如果他敢糟蹋那一百零一册柳郎词集,我就与他拼命!”都虞侯踏上了楼梯。楼梯在他脚下战栗。王诜觉得这个都虞侯有些脸熟,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来了,他曾做过公主的侍卫。这一发现令他不安,倘若公主知道他又来了白樊楼,那个正统的女子会再一次气得昏厥,然后跑到皇上那里去聒噪,给自己惹来麻烦。乌鸦在走廊里滑翔,他喝令士卒:“去房间里找!”苏轼放下手中的鹦鹉,昨天文与可提醒他,少做那些隐晦的诗词,让人无端地猜想,引起别人不高兴,不如作画练书法的好。还说,近来听到些风声,对坡公颇不利。苏轼想到了秦时的符子翁,晋时的陶悭,唐朝的李商隐,都因作诗招祸,心下不觉怅然。红衣躲到了王诜的身后,似乎在瑟瑟发抖。她问王诜,老员外告官了吧,这些恶人是来抓我的,然后再去抓周公子?王诜抚摸着红衣的脊背,小声地安慰着她。米芾显得很平静,他对都虞侯腰间的那把刀似乎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把书法中的那一撇写成这把刀的形状,倒很有意思。一个禁军士卒惊喜地喊道:“捉住了!”大家随着喊声看去,看见那个士卒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狸猫,眼睛闪着金黄色的光。米芾觉得那只猫在远远地望着自己,感到深深的恐惧。突然,那只黑色的猫对着米芾龇着牙,“喵”地长叫一声。
有时候,米芾出门要戴一种又高又尖的帽子。这样的帽子,他一共有六顶。都一律成五色,分别是绯红,紫黑,银白,草绿或秋葵黄。或者倒过来说秋葵黄,草绿,银白,紫黑和绯红。或者从中间任何一种颜色说起都行。不像格律诗那样要求严格,也不像官员的品级那样丝毫不能逾越。米芾并不是什么时候出门都戴高帽子,譬如上朝的时候,与王诜、薛绍彭等文人雅集的时候,都不戴。晴朗的天气也不戴。他在阴霾的日子里戴,或者在坊间集会的时候戴。内心忽然感到悲凉的时候,他也戴。这六顶帽子一模一样,包括高度,帽檐的半径,五种颜色的深浅等等,王诜有一次试图想分辨这六顶帽子之间细微的差别,米芾冷笑道:“我都分辨不出来,你就别枉费心机了!”还有一点,即使是在一天之内,米芾戴的也不一定就是同一顶帽子,也许他已经换过两次了,也许是一次。换多少次,全看米芾的心情了。这种光怪陆离的高帽子,米芾原是想交给裁缝铺定制的。他画好了草图,标注了尺寸和颜色,来到东京最著名的邢家裁缝铺,那个瘦裁缝用瞧疯子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还是连推带搡地把他撵出门外。他跑了大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接下这宗买卖的店家,可等帽子做好,拿回去仔细端详的时候,横竖看都不顺眼,与他想象中的样子相距甚远。他愤怒起来,操起剪刀,将新帽子剪成了碎布条。于是他买来了各种布料,亲自裁剪制作,第一次至第四次都没有成功。第一次做得像一个渔篓子,但又不是渔篓子。第二、第三次都做成了鹌鹑布袋,只是季节上略有差别,一个是夏天常见的式样,一个则是冬天的式样。直到第五次才做得有了些意思。米芾原来只打算做一顶高帽子,可做顺了手,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一下子做了整整六顶。薛绍彭第一次见到米芾的高帽子,笑得流出了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像……犯人的刑具!”王诜却不苟同他的看法,说米芾戴着这样的帽子比参军戏都好看!并且认为米芾有诗人屈原的遗风,与屈原的峨冠博带有某种精神上的衔接。
薛绍彭收了一幅顾恺之的《三天女图》,烹茶邀米芾清赏。米芾用清水洗了手,然后“啪啪”拍干,才将画匣托出放在长案上。画匣是檀木制成,色泽幽古。打开来,见里面镶有一片犀角,撒豆斑花纹,米芾用手指拈花惹草般一捻,说:“这是退犀!”薛绍彭不解,问道:“何为退犀?”米芾笑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画轴展开,“这是苏木轴。”米芾说,放到鼻子下嗅一嗅,“用石灰汤浸过!”米芾以食指轻轻叩击轴头花,对薛绍彭说:“所以会色呈赭黄,且岁愈久愈佳!”薛绍彭依然想弄明白什么是“退犀”,几欲张口,米芾都顾左右而言他。“画轴用木制的好,若用角制或骨制,易招引虫子不说,画轴展开时还常带有湿臭气,令观赏者坏了心情,是大煞风景的事情!”“那犀角呢?”薛绍彭趁此插话道。米芾目视薛绍彭,再次笑起来:“犀角就不同了,檀犀同匣,可共发古香!而且——”米芾让薛绍彭将古画收好,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打趣道:“道祖的待客之道就是只让客人说话不让客人喝茶吗?”薛绍彭也跟着笑起来,急忙令家伎洗盏斟茶。米芾小口浅浅地啜饮一下,赞道:“好茶!”然后,他接着说,道祖不是想知道什么是“退犀”吗?现在我就告诉你。米芾说,获取犀角的办法有两种,杀犀而取其角,谓之“生犀”;取犀所蜕之角,称之“退犀”。薛绍彭道:“只听说蛇蜕皮,没有听说过犀蜕角。”米芾道:“犀蜕角是一件极隐秘的事!”又接着说,犀也是一种灵长动物,特别是那种浑身生有通天花纹的犀。奇怪的是,这种犀竟然非常厌恶自己身上的花纹,所以它们从不到清澈的溪流里去喝水,怕从清水里看到自己,它们只喝浑浊的溪水。这种浑浊的溪水令它们的身躯更为强壮,因此,它们用蜕角的特殊方式来缓解浑浊之水带给它们的不安和骚动。如果用通天花纹犀的犀角盛米去喂鸡鸭,鸡鸭会惊骇地叫着四下逃离。犀蜕角的时候,常会寻找一个隐秘的角落,像孕妇生孩子那样痛苦地将角蜕去,然后,再将蜕掉的角用土埋起来。偷犀角的人这个时候出现了,其实,他们是早就悄悄地跟在犀的屁股后面了,并且手里拿着事先做好的木犀角,等把犀角从土中扒出来,得把木犀角埋进去。因为第二天犀还会来到它埋犀角的地方,重新刨开土看看它蜕去的犀角还在不在。如果犀角不见了,它会朝着天空疯狂地吼叫,然后会迁移到别的地方去,再不来此处。米芾说,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生犀”做成器物,摸上去污涩,“退犀”摸上去则是温润的。这个时候,院门响了一声,小伎喊:“驸马爷到!”二人扭脸去看,看见王诜已经走在院子里的小径上。
米芾到王诜的西园喝茶,王诜正在读一部古书,读到入巷处,一拳砸在了书案上。由于用力过猛,茶瓯滚落在地,发出丁当的脆响。这个时候,王诜看到了米芾。他兴奋地说:“米癫,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终于找到了答案!”米芾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着不知如何答话。王诜拉米芾坐下,道:“我先来考考你!”米芾笑笑,说:“你就直接说答案吧!反正你考我也不答!”王诜说,古人对书法中的临与摹阐述得较多,但对其中的硬黄和响拓两种方法却一直语焉不详,现在,王诜拍拍手里的书,继续说道,这本书里说的倒是详细!搬去了我压在心头已久的两块顽石。米芾说,里面是如何写的?也让芾过目一览。王诜将书递给米芾,米芾看后,却不以为然,说:“仅为一家之言!”王诜嗒然不乐,道:“米癫可不要重新给我心里添堵!”米芾再不多言,只默默地翻书。忽然,米芾兴奋起来,说,这里面谈到了对古器物的辨识,倒颇有见地。古器物一般上有款识,这是鉴别真伪的重要入手处。但看颜色和沧桑之痕更为捷径。凡呈腊茶色,朱砂斑,真青绿或者上有井口痕之类,必是真品无疑。然款识也有二说,款为阴字,凹入器物,为刻画而成;识为阳字,凸出器物之外,铸造使然。当今士大夫鉴别古器物,多以款识薄厚者为真假,大为可笑。
二人很快又谈到了字画作伪以及鉴别途径。对于真假字画的鉴别,米芾说,字画作伪,无论临摹得多么的惟妙惟肖,也只能是形质上的相像,而神采是万难临得出来的。只是这神采的鉴别需要眼光!米芾问王诜,你大概听说过唐文皇临摹虞永兴书法的事吧?王诜摇了摇头。这个故事在唐代可是风行一时,也许慢慢地被人忘却了。米芾接着说,唐文皇临摹虞永兴的书法自认为达到了造微入妙的境地,不免有些踌躇自得。有一天他临摹了一幅虞永兴的书法墨迹,却故意空下“戬”的右半部分,然后宣来虞永兴让他填写。晚些时候,魏征来议事,唐文皇拿出来让魏征看,并对魏征说:“朕学世南书,感觉已尽得其法了。”魏征当然先是恭维了一番,说天笔所致,万象不能遁其形,又岂是臣子可比的?皇上临的比原作精彩多了。停一停,魏征又说,尤其那个“戬”字的“戈”法更为逼真,简直就是虞永兴亲笔所为。王诜叹道:魏征可称得上善于鉴赏者!米芾点点头,继续说道,其实君臣心法不同,情性各异,必体现在用笔的细微处,这是字画鉴赏的第一关钮。米芾还认为从篆刻上入手也可保万无一失。画可摹,书可临,作伪高手都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唯独印章不可伪作,如果去作伪一定能找出露马脚的地方。王诜笑笑,站起身来。他对米芾说:“去去就来。”等再回来时,王诜手中就多了一幅画轴。王诜说:“让元章看件宝贝。”米芾净了手,脸上立即现出恭敬的神色。画幅打开,竟然是一卷王羲之的《黄庭经》墨迹。米芾看了书法,没有言语,但脸上露出了一丝的狐疑。他又细细地看了画幅上的印章,说:“这是一幅同时代的临摹之作。”“何以见得?”王诜惊讶地问。问题就出现在那枚“勾德元图书记”印章上,米芾回答,真迹上印章的那个“元”字,最后的那一脚比这要瘦劲一些。米芾走后,王诜找出原印章一对比,竟然与米芾所说的毫厘不差。
薛绍彭收到假画,米芾指出来,薛绍彭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并不计较,可有的人不行,譬如沈括。沈括曾邀米芾在甘露寺净名斋雅聚,一同前往的还有林希、章惇、张询等,都是名重一时的文雅之士。席间,沈括拿出一卷王献之的墨迹让大家展阅。画幅展现在众人面前,米芾大为吃惊,因为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他数年前的临摹之作。于是,米芾就说,这是芾曾经所临写的旧作!沈括勃然色变,嘴角颤抖着——这是沈家的世传之物,怎么会是你米芾所书?至此,米芾像薛绍彭那样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是米芾卻说,哪有主人不识自己旧物的,你揭开右下角看看,那里有我做下的标志。结果雅聚不欢而散。后沈括著《梦溪笔谈·翰墨篇》,收录书家甚多,唯独不录米芾书迹。有人问起这件事,沈括显得极为冷淡地说:“那是个疯子!”
作者简介:张晓林,《大观》杂志社长、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开封市作协副主席,开封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曾获全国第八届书学讨论会优秀论文二等奖,青海省第二届文艺评论奖,河南省第二届杜甫文学奖,全国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出版小说集《书法菩提》《民国河南书法人物志》《宋朝故事》等12部。先后在《鸭绿江》《小说林》《西部》《满族文学》《湖南文学》《作品》《时代文学》《莽原》《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星火》等刊物发表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家文摘》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