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山
小麥将黄未黄,端阳棕还没有吃到嘴里,米茶就开始端到桌面上来了。
在我的家乡湖北潜江,米茶是一种备受欢迎而又极寻常的饮食,之所以冠之以茶,是因为伏天暑热,每餐吃上几碗凉凉的米茶,既解渴又消热,精神会为之一爽。尽管它是人们一日三餐的主食,茶的功能却体现得淋漓尽致,堪与信阳毛尖、杭州龙井、君山银针媲美,芳留齿颊,回味无穷。
米茶的制作特简单。取两碗大米放在锅中,架起不文不武的火焙炒,眼见米粒通体发黄,鼻嗅满锅香气浓郁,再加上三两瓢清水拌入,煮沸就可食用了。
米茶的米可一次性焙好,存储起来以备永久性煮食。乡村五月,夏粮登场,天气渐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出汗较多,进食的同时需要补充水分,聪明的主妇们就早早地将米茶放凉,好让一家人吃得满口生津。
米茶有多种吃法。有人喜淡,有人爱咸。汗水含盐的成分较重,在米茶里适当放点盐,既可补充人体水分,也可补充必需的盐分,一举两得。也有人在煮米茶时放几片生姜,据说是为了帮助开胃消化,促进血液循环。还有世居襄河岸边的人把前一天煮熟的米茶“养”在屋瓦上晾一宿,非让它变酸发酵不吃,酸酸的入口别有一番味道。
我小时候没读几本书,以为这米茶的“”是本地方言,无文字可考,每有乡人呼之米茶,我便附庸风雅且郑重其事地将其改为“糊米茶”。后按本埠文史专家毛道海先生指点,以音序查阅现代汉语词典,始知“”与潜江人的口头发音完全相同,而且字意与米茶所要表述的烹饪方法也几无差别。由此可见,这古云梦泽人饮食习惯上的米茶与中国文化之渊源久矣。
离潜江不过百里的钟祥,古称湖广安陆州,明朝弘治七年是明宪宗成化帝朱见深的次子朱佑的册封之所,也是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的出生之地。当地人传说这个日后做了明朝第十代皇帝的胎儿是个龙种,“天质自殊,龙章特异”,故此他母亲在受孕之时便日渐消瘦,食欲不振,妊娠反应极为严重。正值炎热盛夏,当时还只是个藩王的兴献王朱佑看到王后受此折磨,心如刀绞,便命藩邸大厨想方设法改善伙食,不料一连两月依然,王后尝遍山珍海味,照样愁眉不展,弄得兴献王几乎要开杀戒了。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一入王府不久的厨师急中生智,觉得王后长年在藩邸锦衣玉食,大鱼大肉早就吃腻了,不妨弄些民间的粗茶淡饭糊弄一下,保住自家性命再说。没想到歪打正着,这看上去糊糊的清汤寡水正合“朕意”,真龙天子坦然受之。
其实,米茶最忌讳一个“煳”字。米粒焙煳之后,人们总要用水将其淘尽,方可下锅熬煮。否则,煮熟的米茶就口感不好,极影响食欲。正德帝武宗朱厚照是朱厚的堂兄,继得成化帝的大位后荒淫无度,在年过而立时就一病不起,次年驾崩又膝下无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按“兄终弟及”的祖训,年仅十五岁的朱厚得以匆忙赴京登基。我没有考证,少年远离这块“钟聚祥瑞”宝地,后葬于北京十三陵的那个怀有异相的龙种,在京城称帝四十五载以“新政”中兴,不知是否还想得起我们家乡的那碗救命的米茶。
外祖母说,米茶,早先实际上是大麦茶。大麦在江汉平原产量极高,虽说吃起来像咬跳蚤一样格崩格崩,难以下喉,但越是这样不好吃,农人就越是要多种,这样才可使那点儿薄田产的粮食多吃上几天。世纪老人的话,听起来颇有一种“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凄凉。
如今,普通百姓都吃上了大米,米茶才真正有了“米”的内涵。“文化大革命”时期,米茶焙得苦香苦香,吃在嘴里口感清爽,可喝进肚里搜肠刮胃,农人一年头上腹中本来就没几滴油水,被米茶刮去就更显得营养不良。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有了质的飞跃,许多大都市的女孩子却趋之若鹜,视之为不可多得的减肥名食呢。
潜江米茶,水是水来米是米,从不娇气从不浑汤,有如极品贡茶,煮熟了总是消暑解渴还能果腹,足以让有口福之人大快朵颐,又可令爱美女士永葆魔鬼身材。
潜江籍台胞丁贵卿先生前不久来信说:“离开家乡一个甲子有余,好久没有品尝到米茶的美味了。古有莼羹鲈脍而思归之雅事,我今在宝岛何尝没有饮米茶未能忘之慨叹呀!”
哦,这包含着米茶在内的浓浓乡情,原也可以说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灵魂。
记得我第一次吃二回头是在潜江一个叫好再来的餐馆。那是改革开放不久,潜江尚未建市,县城百废待兴,在好友的婚宴上我品尝到了这种入口即化、回味无限的佳肴,顿时觉得它比席间推杯换盏所获得的那种飘飘欲仙还要美妙。孤陋寡闻的我乍一打听,不想却被好友哂笑:这种美食竟出自跟我出生地近在咫尺的邻村黄场。
早在二百多年前,东荆河在泽口对接襄河,自潜江谬刘月入县境,向南流经新沟镇、杨林关、北口至雷家台,经汉阳至沌口入长江,三百里九曲回肠。襄河在潜江与东荆河遭遇的这一段河流,因水从北来,一路向东,一路往南,故被乡党称之为三岔河。而黄场老街就是三岔河口一个普通的“河码头”,位于襄河南岸,东荆河之西,宛如一片得天独厚的芦苇吸足了康乾盛世的水分和养分,趁着春暖花开,不声不响就铺开了一个美好的春天。
临河的街头有一家小酒肆,老板兼大厨名叫刘道金。酒肆本小利微、门面不大,虽说紧邻汉江和东荆河交叉的三岔河口,但在“插秧割麦两头忙”的农历五月,这里生意清淡,门可罗雀。
一天傍晚,闷热异常。刘道金正要关门打烊,忽然一个秀才模样的外地人从三岔河口下船走进店来,自称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路过此地,点菜要吃湖广名菜粉蒸肉。当时天气炎热,饭菜易馊,酒肆备的肉料多以当天用完为限,加之酒肆连日食客很少,备料本来就不多,早晨备下的两斤猪肉碰巧用完。眼下临近掌灯时分,何处去弄粉蒸肉?客人登门,店里只剩下一盘制好未卖的鳝鱼,因天气热怕坏了,放在笼里蒸着。刘道金灵机一动,十分抱歉对客人说:“做粉蒸肉我实在没料了,我做一道比粉蒸肉更好吃的菜好不好!”客人欣然应允。
刘道金连忙将这盘鳝鱼再次入锅走油。不一会儿,一盘不冒热气的清蒸鳝鱼就端到了客人面前。客人举箸夹了一节入口便连声叫好,随即伸出大拇指问菜唤何名,刘道金因是一时主意,未曾给菜取名,但他看见蒸熟的蟮鱼尤其是走油后两头翘起,马鞍形状好似回头望月,便随口说是叫黄鳝二回头。孰不知这位风流倜傥的客人就是乾隆爷,微服下江南私访于此。“皇上”与“黄鳝”谐音,天下黎民百姓盼他再度回来真是吉祥之兆,一听龙心大悦,眉开眼笑。酒至半酣,乾隆爷向刘道金索来笔墨,以墙作纸,绾袖挥毫,借着微微醉意面壁狂书:“妙哉二回头,香嫩且滑口,异香随风走,回味永在喉。”
寥寥四句小诗,不仅绘声绘色地摹写了佳肴奇特的外形,而且赋予了人们对“黄鳝二回头”的爱之深切,进而透露了自己流连此一美味的非常意蕴。微服私访的乾隆爷青睐“黄鳝二回头”的消息不胫而走,食客慕名而来,门庭若市。从此,刘道金的小酒肆兴旺起来,很快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饭馆。
其实,好吃的“黄鳝二回头”,是鄂菜菜系的一种典型做法。鄂菜多以“咸鲜味”为本,讲究嫩、柔、滑、爽,善烹河鲜,以蒸菜驰名,富有浓厚的江南水乡特色。荆楚位于长江中游,洞庭湖以北,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境内河网交织,湖泊密布,是全国淡水湖泊最为集中的省份,至今仍有“千湖之省”的美誉。汉江与洞庭水系入江之处,古代称之为“云梦泽”。《墨子·公输》篇中指出:“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鱼、鳖、鼋、鼍为天下富。”淡水鱼鲜资源丰富,早已闻名于世。“吃水不用桶,火叉捅莲蓬,柴禾堆里也有鳝鱼洞。”这首流传已久的潜江民谣,把我们水乡园林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的特色唱得跃然而出,从众多的水产品中遴选出二回头的黄鳝食材,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破“四旧”风正浓的日子,向称“小汉口”的黄场老街被改造成了人民公社的生产大队,但依然有行走不太方便的老妪在门前摆设小摊,卖酒煮面出售二回头之类的,见有戴红袖章的小青年便幽灵一闪即失。“红卫兵小将”指着粉板告示说,小资产阶级每时每刻都在潜滋暗长,时时刻刻都想着那个臭皇上二回头吧?这小牌子后面有阶级性的大文章,你看它一没写猪名狗姓,二没落牛年马月,他们做梦都想着复辟变天呢。
“复辟变天”的時代说来就来了,当世人都争先恐后地涌下商海时,演化为村的黄场老街却依然保持着它荣辱不惊的个性,没有了人来人往拥攘的游客,没有了提篮小买的追逐喧哗和毁灭质朴恬淡的商业俗气。石板巷道,云卷云舒,古朴人家,粗茶淡饭。
昔日黄鳝二回头,今天潜江好再来。时代赋予了它新的使命,我们仔细揣摸一下,这不也是人世间天衣无缝的绝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