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记忆如同灵魂的托付”

2018-05-10 11:01李宏宇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9期
关键词:明水王兵劳教

李宏宇

82岁的周指南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耳语般的声音。2005年10月31日,王兵在陕西榆林周指南的家里拍摄这位老人,摄影机必须凑得很近,才能清楚地收录下他艰难而断续的讲述。

老人回忆着近半个世纪前,在甘肃省高台县明水农场,因为粮食匮乏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饿死,这时候他和他的哥哥周惠南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的。

“明水”是河西走廊上没能建起来的一处农场。1960年9月,1500多名劳教人员从夹边沟劳教农场迁到高台县明水滩的这片不毛之地,计划新建明水大河农场。这些劳教人员,绝大多数是1957年“反右”运动扩大化之后,甘肃省各个基层单位打成“右派”的职员和干部。

时逢“三年困难时期”。困难开始前,劳教劳改人员的粮食定量还是每月40斤,1958年后逐渐降至15斤。考虑到粮食的折损和少量克扣,劳教人员每人每天实际只能吃到4两粮食。这1000多人在夹边沟农场已经被饥饿折磨了一年多,来到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设施的明水,进入10月,夜间气温已低到零下,饥寒病弱,这些人开始成批死亡。到11月,中央发现事态,处分了甘肃省相关领导,并开始抢救人命。1961年1月所有人撤出明水,留下荒漠中的尸骨。最终存活下来的劳教人员只有200多名。

在“明水”王兵寻访的,就是那200多人里,当时仍在世的。

周惠南的妻子高桂芳,2016年拍攝时已97岁

幸存者背负的记忆

作家杨显惠帮助王兵联系上最初的几位受访者。杨显惠2000年起在《上海文学》和《小说界》上连载《夹边沟纪事》,他寻访夹边沟劳教农场幸存者,把他们的经历见闻写成纪实性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在2003年出版了小说单行本,名为《告别夹边沟》。纪录片作者王兵读过这部小说,很快向杨显惠购买了电影改编权,筹备拍摄他的第一部电影《夹边沟》。

“明水”中的记录,常常像是王兵在为第一部电影的创作进行前期研究。他独自端着摄影机在明水滩的农场遗迹逡巡,镜头扫过成片若有若无的坟堆,时不时停留在暴露于黄土堆之间的白骨。他遇到放羊的农民,向他仔细打听初迁来时这个地方的样子,问他哪里还能找到“地窝子”。

“这个地方在1981年以前是没有被改变的。”王兵告诉我。1981年,有了第一批农业移民,在明水滩开垦、耕作、放牧,这个原始地点开始改变。农民告诉他曾经有建筑工地的人到这里挖黄土拉走,没多久挖出大量人骨,再也不来了。

他也和几位受访者,也就是当年的“右派”劳教人员回到这里,尝试寻找还能看出当年“地窝子”具体样貌的残迹。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砾石在黄土堆当中显得突兀。老人们告诉王兵,当年的死者只能草草掩埋,一块石头就是一个人的标记,更多的人连石头也没有。他们拾起一块石头,用随身带的饮水冲掉上边的黄土,红漆书写的名字依稀可辨。

如果说这些寻访和拍摄只是为了创作故事片而做的调研,这种调研恐怕太铺张了。王兵为《死灵魂》的拍摄实际上从2005年持续到2017年,2008年之前的拍摄工作尤为密集。那几年里王兵只拿出了一部作品《和凤鸣》,也是9小时的三部曲处女作《铁西区》之后,王兵的第二部纪录片。

2007年,《和凤鸣》在戛纳电影节做了特别展映,同年的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和凤鸣》获得国际竞赛单元大奖。

和凤鸣是王兵在兰州拍摄的受访者之一。当年甘肃日报社的这位女记者,和同在报社的丈夫王景超都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和凤鸣去安西十工农场劳动,丈夫去了夹边沟农场,他再也没有回来。和凤鸣2001年出版了回忆录《经历:我的1957年》。

纪录片《和凤鸣》里,老人面对王兵的摄影机讲述自己一生的经历,从1949年十七八岁时讲到90年代。王兵的拍摄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摄影机正对和凤鸣固定不动,光圈也锁定了,老人不间断地讲了三四个小时。屋外天色渐暗,影片的画面也就如实地一点点暗下去,直到老人停下来,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

《死灵魂》的“明水”,大多数时候的拍摄方法如同《和凤鸣》。王兵常常是一个人工作,摄影机在受访老人的对面架好,基本保持静止,他没有太多空间去做影像上的调整,也分不出精力。他首要的任务是挖掘,更有效地挖掘出这些受访者当年经历的记忆,用影像保存下来。

受访者缓缓讲述,几乎是迫使观看者仔细和敏感地去体味极为有限的视听信息,因为在影院里,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可做。从老人住宅的面积、格局、装饰、家具,从他们的衣着,从环境声音,不难判断他们几乎都是所在城市中的底层市民。

大约3个小时后,即使对历史背景一无所知的观看者,应该也基本知道了当年那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受访者的特征有了变化。之前的几位住在兰州、嘉峪关,现在开始都是天水人——他们都是从天水去了夹边沟劳教农场,现在也大多住在天水,只有一位住在石家庄。不少人彼此认识,在各自的回忆里不时提到彼此,或者提到同样的名字。

王兵在影片里极其简短地出现。全片对白落到字幕上有8万多字,这里面王兵的提问约略只占二三百字。有时候受访者停下了讲述,他也并不介入,任由沉默持续,直到对方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对天水的这些受访者,从稀少的提问中也能感觉到,王兵更多地问起他们知道的死去的人。

等到撑下8个多小时的观影,或者不一定非要到结束时候,观看者已经能察觉,所有人的讲述全都集中在当年。不管观看者对他们后来的经历、今天的状态有多么好奇,影片的叙述绝不越雷池半步。因此之前所说那种对受访者环境信息的细心捕捉,恐怕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一切好奇只有借此猜测。

王兵的意图变得清晰,这也正是片名“死灵魂”的意义。每一个讲述者必然回忆自己在夹边沟农场、明水农场的经历见闻,但王兵更想要的是他们记忆中那些“魂消河西,枯骨难寻”的难友的信息。50多年前,这些“死灵魂”经历了什么,他们曾怎样求生,又怎样死去,只剩下这些人也许记得,也许能够讲述,也许愿意讲述。

“这些人似乎都是幸存者。不管什么原因,他们都从那一场灾难里存活了下来。但他们背负了一个沉重的记忆。这个记忆也许就像灵魂的托付。那些死去的人的遭遇变成他们的记忆,成为他们生命的沉重一部分。”王兵说,“夹边沟成为重大事件,不是因为这些幸存者,而更是死在那儿的人,因为死了那么多人造成了这个事件。讲他们非常难。唯一方案就是借助活着的人的记忆,借助他们的嘴,把这些讲出来。”

導演王兵与受访人之一祁录基

长跑般的观影,自由与完整

而当年从灾难里活过来的幸存者,如今终于还是走到了人生的边缘。自周指南以后,王兵访问拍摄过的老人渐次去世,去世的时间与阳寿,在影片里用字幕提示。2016年,他再回到甘肃进行了一轮拍摄,2005年的那些受访者大都不在了,还活着的,也已是残年,无力再做还算得上回忆和讲述的行动。

只有一位“死灵魂”直接出现,以两封信的方式。作者是西北师范学院的语文老师裴紫丰,也是天水人。2006年王兵从裴的儿子那里得到这两封信,扫描下来,他在这部影片拍摄过程里就只找到这两封信件。“很多人有信,不一定保留下来。比如很多人写的日记都拿回家了,但他们(家人)说都烧掉了。总之是没给我。”王兵说。

在其中一封信里,裴紫丰告诉家人,自己和坎生在一起,如果有时候得不到自己的消息,可以去找坎生的妻子打听,因为坎生常常写信。这引出了“明水”的最后一位受访者,也是20多人中唯一没有亲历劳教农场的,坎生的妻子范培琳。2005年,80岁的范培琳讲到伤心处忍不住哭泣,但泪水似已枯干。近半个世纪前她与丈夫一别,最后从邮局收到的只是一纸死亡通知,和一包污秽破烂的行李。通知上说坎生去世于1960年12月27日。“这个是不是确实,我到现在还是一个问号。”范培琳对着王兵的镜头说。

2006年,王兵在北京突然接到庞瑞琳的电话。2017年去世的作家庞瑞琳,生前曾任天水市作协副主席,写过夹边沟农场题材的小说《苦太阳》。“明水”采访这些天水老人,庞瑞琳帮了很大的忙。电话里她告诉王兵自己的一桩“奇遇”。她在天水参加一场婚宴,饭桌上与朋友谈论起夹边沟的旧事,邻桌一个男人听见了,凑过来说,你们聊的这些事我都知道。

这个人叫朱照南,曾经是夹边沟劳教农场的秘书,在农场管教干部中地位几乎仅次于场长刘振玉。庞瑞琳也是头一次遇到当年劳教农场管理方的人。接到电话的第三天,王兵就从北京驱车直奔天水石佛乡。但这一次的采访,朱照南谈得勉强,素材拍得也不好,王兵用在影片里的素材,是他2007年夏天再次采访拍摄的。

但2006年这次采访王兵也有极为重要的收获。在朱照南家里,他看到一张照片,确切地说是大半张照片,右边有明显的裁切。照片拍摄于1960年10月,前景里朱照南头戴草帽骑着自行车,他身后是准备建设成明水农场的荒滩,刚从夹边沟农场迁来的劳教人员已经支好了帐篷,太阳下他们三三两两在帐篷边或站或坐。王兵借走照片到天水市里扫描下来。

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毕业的王兵判断,照片应是禄来120相机拍摄,选了6×4.5画幅,因此只是裁掉了一小部分。照相机应该是劳改局的行政配备,朱照南在农场的日常职责之外,还给甘肃酒泉劳改系统的报纸写稿。“肯定当时的照片还有不少,在一些档案里,但这些东西我们是拿不到的。酒泉劳改局一般的人都拿不到这些照片。这张因为是他的纪念照,才由私人保留下来。”王兵说。

2013年,83岁的朱照南去世,王兵思索再三,还是向老人的儿子要来了这张照片的原件。它太宝贵。“现在我们能跨越60年直观看到当年的图像,就只有这个。”王兵把它放进“明水”,原件捐给了法国一家研究机构。

8个多小时的片长无论对谁都是件辛苦的事。完成长跑般的耐力观影之后,不难想象,在海量的采访、讲述、资料和素材之中细细筛选、组织,形成影像叙事的节奏、条理、结构、纵深,是一件多么耗费人力的工作。这个时代当红的是迅速注射快感的短视频,相比之下王兵的纪录片操作是一种极端的反动,像是有意为之。

但时间的长短并不在王兵的考虑之中,他想尝试的是让影像获得堪与文字比肩的自由度和完整性。“电影受外部时间的限制,受可拍性、在场性的自由限制。胶片时代电影的可能性就更小——持续可拍、方便性、机动程度都很差。拍摄设备数字化、小型一体化之后,自由度大大提高,更生活化,拍摄范围更大,更随机。构建这种题材时,它和文字相比的劣势减小了。”王兵说。

2012年,王兵又来到明水农场的旧址。镜头随着他游走在无人的旷野,停下,凝视一堆散落的腿骨,再走,再停下,凝视一颗凄凉的白色颅骨,再走,再停下,凝视两颗似乎已经对视了几十年的颅骨,再走……

现在,在明水,这一切都消失了。“推成了农田,或是盖成羊圈。”王兵告诉我,“就是2013年、2014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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