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博
(陕西师范大学宗教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062)
按照特纳(Victor Turner)和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等人的“解释人类学”观点,田野工作的目的即在于解读“某种仪式的地方意义”①。除夕的祭祖仪式是汉族地区较为普遍的固定仪式,在不同的地区又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现今中国北方的部分农村地区依然保留着这种习俗,但近年来随着大众娱乐的兴起,年味变得越来越薄,传统的祭祖仪式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会有什么样的原因导致这些问题?这些祭祖仪式的衰落又会带来哪些影响?本文从源头梳理出发以北方某一乡村的实地考察及访谈来探讨上述问题。
除夕是春节的附属节日,春节又称农历新年,俗称过年。春节起源于殷商时期年头岁尾的祭神祭祖活动,即“蜡祭”。西周初年已出现在新旧岁交替之际庆祝丰收和祭祀祖先的风俗活动。这是“年”的雏形。到了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颁行《太初历》,将二十四节气纳入历法,纪时与节气实现同步,年节的日期确定为正月初一,两千多年一直没有改变。过年的日子确定下来了,除夕自然就确定下来了。因为一年的最后一天叫“岁除”,那天晚上就叫“除夕”。但现在已把大年三十(或二十九)那一整天统称为“除夕”。②历代古籍中关于除夕节日的记载颇多,以下列举几例,以方便述其沿革。
晋代周处《风土记》记载:“蜀之风俗,晚岁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谓之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祭先竣事,长幼聚饮,祝颂而散,谓之分岁。”其中至“除夕达旦不眠”的守岁风俗在今天的许多地方依旧风行。
关于节日期间燃“爆竹”的习俗,《荆楚岁时记》也提到了原因,但是近乎传说。如下文所述:
“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按神异经云: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名曰山臊。人以竹着火中,烞音朴熚音,必有声而山臊惊惮远去。”
关于贴桃符和门神的习俗也有记载:“帖画鸡或斵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造桃板着户,谓之仙木。绘二神贴户左右。左神荼,右郁垒,俗谓之门神。”③
衍至唐宋时期,除夕节日的风俗已于近代十分相似。宋代《东京梦华录·除夕》记载:“至除日,禁中呈大傩仪(驱祟),……是夜,禁中爆竹山呼,声闻于外。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梦梁录·除夜》记述更详:“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谓之除夜。士庶家不论大小,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顶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④
由此可见,除夕祭祖仪式自古流传至今,在民间有着古老的历史传承,而且绵延至现代社会并没有多少改变。祭祀活动本身除了祈福意义意外就含有纪念的意义,一个家族在历代繁衍和发展的基础上不断扩大,在享受社会物质生活的丰富时,在情感上,自然的想要自己的先辈们也能够享用同样的成果,因此祭祀活动的祭品犹如逝者存在一般均是熟食,寓意是祖先们也能在这个节日里享受这份团聚的盛宴。
春节期间的祭祖仪式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都有传统,北方地区也不例外。虽然各地区在仪式的繁简以及时间、地点等细节上有所区别,但祭祖仪式的流程大致相同。下面以后岔村为例,详细介绍下这天的流程。可归纳为四个阶段:迎、献,拜、送。
首先是迎祖先。农历大年三十早上,时间没有具体规定,一般以日出为界。族中男性会集中在某一家中,惯例是族中辈分最高健在者所在的家庭中。在辈分最长的长辈带领下,先将祖宗的牌位或者是遗照摆在祭祀桌上,铺好麻纸,摆好香炉,祭祀用的纸票,依次献上瓜果,酒水,茶水。然后带领族中男性去往自家祖先的坟地去迎请祖先,后来基本上演变成在据家门不远的去往坟地的方向选一处跪拜迎请。中途小孩子可以放烟火鞭炮以示欢迎的热烈气氛。然后便回家进行献祭品的仪式。以上这个流程是不允许已婚女性成员参加的。
接着是献祭品拜祖先。族中女性会在很早的时候准备好敬献的瓜果碟,用精致的手法摆好,以示尊重。然后准备各种菜品,一律是放在颜色一致菜碟中,若是有可吹风的陶质火锅,可做一锅火锅供祖先“品尝”。献菜时也是由族长“举案齐眉”,再由两人分两边依次献好,一般来说,男左女右,案上有几人,便有几份饭菜。接着经过烧香、跪拜、磕头等仪式完成之后,早晨迎请祖先的仪式便告一段落了,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聊天娱乐,也可以散去到别的家族去“拜纸”,即是去其他家族供奉的祖先前烧个香。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指出,乡土社会的流动性差,是个熟人组成的社会,彼此间经过长久的相处形成了人情社会。因此,“拜纸”对于千年农村的团结睦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至于本族中,只要有人守着香炉中香火不断即可。
最后是送祖先。在充满着浓厚节日气氛中一天很快便会过去,待到傍晚时分,供奉了一天祭品便要撤去,然后换上专门做的浆水面,作为晚饭会进献给祖先。到完全天黑后,族中的男性又全部聚集到这里准备参加恭送祖先的仪式。准备的物品也跟早上一般,香、纸表、酒水放置在专门的盘子中,由族长带领着到坟地的方向磕头拜送祖先。至此,除夕节日一天的祭祖仪式便完成了。之后才能在家门口贴上对联。按照老人的说法,若是早贴的话会将祖先堵在家里出不去了。完成了家族的祭祀活动之后,该村村民会前往后山的庙里去敬祀当地供奉的神灵。临睡前再放鞭炮“封门”,“封门”后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然后是家里人聚集在一起守岁,并且保持案台上香火不断,而且香火要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翌日大年初一,首先是举行“开门”仪式。流程大致是早起之后先打开大门,然后往当年喜神的方向摆好香炉,点燃香表,奠上茶酒,跪拜之后点燃爆竹,惊醒沉睡的黑夜,辞旧迎新。每家陆续会到山上的庙里先敬拜神灵,接着,在早餐之后又会举行专门的全村人都参加的迎喜神和祭天仪式。在当地,这一天的时间观念很强,迎喜神的时间、地点也完全是按照老黄历上的吉时、方位进行的。
祖先祭祀、宗教信仰和天地崇拜构成了这一地区传统民间宗教信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支撑着生活在这里的老人的精神生活。西北地区的汉族村路基本相似地沿袭着这种传统。
首先,受春节喜庆气氛的影响。中国传统民间习俗在开始时大都具有神圣性和宗教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宗教色彩逐渐暗淡而其民俗性却越来越强,除夕祭祖仪式也不例外。因为春节本身是个喜庆节日的缘故,祭祖仪式上的哀思情绪会少很多,更多的是除夕节日家族成员团圆欢快。因此,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除夕祭祖仪式上的宗教性会越来越弱。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曾提出:“宗教使得在任何场合所必需的事情成了容易并快乐的事情;并且假如宗教是唯一能得到这种结果的动力,那么宗教在人的材性中具有根本重要这件事实,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了,宗教成了我们生命的一个重要器官。”⑤也就是说,宗教活动在长期的发展中会弱化其机械的仪式性而偏向世俗的意义,整个活动也逐渐会由严肃庄重变得具有喜感。
第二,受人口变化的影响。任何宗教仪式的传承和执行都需要人力来支撑,完成大型的民间祭祀活动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而随着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流失和具有集体记忆的老人的不断离世,参加祭祀的人数会越来越少。当然,这种祭祀仪式也会随着这种趋势逐步的走向衰落。另外,因为经济社会的冲击,春节期间返乡的年轻人不断减少,祭祀活动也就缺乏群体的效应,没有群体效应,许多的宗教祭祀活动便会意义苍白,难以持续。相应地,祭祀活动的仪式感也会减弱。
第三,受人们宗教观念变化的影响。科学主义在城市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曾起到过重要的作用。随着现代教育的大众化普及,城市中占主流的科学主义正逐渐褪去光环,取而代之的是多元文化的主场。城市体系的运转依赖高效的社会机协作,追求实际效用。当来自乡村社会的年轻人在接受城市文明的洗礼之后,会在返乡时把城市文明的观念习惯带入乡村。因为对自身的传统文化习俗缺乏认同感和自豪感,对于这些未来的乡村继承者来说,自己所在的乡村更需要的是革新,而不是守旧。
从积极方面来说,农村除夕祭祖仪式和其他宗教仪式一样,对于受众群体的心理具有强化和暗示作用。因而,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参与的主体会很深刻地体会到仪式带来的各种情感体验,比如喜悦、兴奋,以及庄严感,这些情绪更能感染周围的参与者,从而达到共情的效果。吕大吉先生在《中国宗教通史》序言中说:“全氏族、家族、宗族以致全民族、全国家崇奉共同的祖灵和神灵,举行举族一致、举国一致的规范化的宗教祭仪,把群体成员纳于一个普遍行为模式和宗教体制之中,加强了民族群体的认同感,促进了社会秩序的一体化,凝结为民族的传统,强化了社会的政治和伦理。”⑥
除夕节日的祭祖仪式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宗教仪式,但从其影响来看,无疑是超越了宗教本身。祖先作为供奉祭祀的对象,保护子孙应该是无条件的责任。祖先和子孙同属于一条伦理链。村民们祭祀祖先仪式有功利的一面,真正表达的却是对“宗族”的认同。“祖先保佑子孙并非以子孙的回报为目的,而是与子孙共同维系‘宗’的延续。”⑦这无疑会增强同一族集体的凝聚力,而这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族情感无疑要比其他社会关系要牢固得多。而这种族群带来的安全感和尊严感也会使得其中的个体更加珍惜这种纽带。杨国枢在《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本土化研究》中指出:“在对家族的认知方面,中国人的家族主义主要是强调五种互相关联的事项,即家族延续、家族和谐、家族团结、家族富足及家族荣誉。”⑧而在农村的家庭地位结构中,传统文明的传承的权力一直掌握在作为宗族成员的男性手中。女性成员是不允许参加宗族的祭祀活动的,只能是但近年来,女性成员的地位也在变化。一些学者也通过研究清明节的祭祖仪式指出:“恰恰是被传统宗族拒绝承认的外嫁女性在祖先崇拜仪式中身份的变迁,提醒学术界注意新世纪女性在改革民间信仰方面所起的功能。”⑨
笔者自小生活在北方的农村长大,亲历着记忆中的除夕祭祀仪式随着村中老人的离去也逐渐精简,外出在城市中闯荡过得年轻人也主动地无意识地淡忘着这种仪式,这种传统的农村祭祖仪式也变得越来越有“效率”。后岔村的李某告诉笔者:
“许多年轻人脱离了农村后不愿意再返回故乡这片落后的区域,这种祭祀仪式的举行自己也没多少兴趣,而且每年的族人的相聚也越来越没意思,村民之间互相攀比,村子已没有了儿时淳朴的民风,或许再过几年,自己也会慢慢不去做这种祭祀活动,这种活动在我这一辈手上会失传。”⑩
中国古代的传统节日的习俗在农村相对固定的社区绵延了数千年,然而随着现代社会城市化浪潮的冲击,农村社会的各个方面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原始信仰本在农村具有根深蒂固的传统,但是随着农村人口的急剧减少,现代化在城市的余波开始浸入农村,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民间的传统习俗和原是信仰并没有长辈们那般热心维护,许多人表现出的是漠不关心甚至是想要逃离的心态。这最终导致了现代农村社会的凝聚力越来越弱,没有了精神和情感纽带的羁留,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在返回故乡,而是选择留在附近的县城或是更大的城市,总之,很少有人再回去了。农村里只剩下些老人,用仅有的劳动力和经验维持着生活,农村的农业生产活动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和生产工具,没有了青壮年劳动力的农村,什么才是现代社会农业的未来?而且,民间草根文化的波动会影响到整个社会文明的表象程度,因此这种影响也不容忽视。
正如詹鄞鑫在《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指出的那样“鬼魂观念在中国历史上影响很大,由它产生的祖宗崇拜成为中国传统宗教中最重要的崇拜,对古代的文化影响很深。”○11其实不光是中国古代文化受其影响,今日社会的民间习俗和信仰也依然氤氲着它的余馨。自外来宗教传播以来,轮回、地狱等观念深入人心,但是位列与官方祭祀的祖先崇拜,则始终没有受到佛教的影响。吕大吉先生在为《中国宗教通史》所作序言中说:“在中国宗教所标榜的彼岸世界里,寄托着我们民族的祖先们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和对理想世界的憧憬;在中国宗教的神灵观念和神性观念中,孕育了古代中国人关于人与超人、人与天、自然与超自然的思考,而这便成了历代哲人各种哲学思辨和科学探索的起点。”○12
在延续了千年宗法血缘关系的农村,村民选择安居的方式一直是聚族同姓就近安居。在古代社会,宗族势力对于族内成员的凝聚和谐具有重要作用,但同时也限制和约束着一方族姓大家向外扩展的可能性,并且,因为一些腐朽落后的思想影响,一部分生活在农村的村民一生都受到宗族血缘关系异变的束缚甚至是压迫。随着现代社会农村生产力结构受到商业化浪潮和工业化浪潮的冲击,这种约束力的影响也将会越来越弱,如果不是刻意保持对传统习俗的尊敬和那些脱离了农村生产方式的个体缅怀童年的情怀,再任由这些庄重的仪式随便化,那么这些自远古社会便建立起来的祭祀仪式活动将一直衰落直至消失。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在深受封建残余思想影响的农村,新时代的年轻力量也给这种古老而传统的区域注入新的能量,而这些能量又或许能让新兴的农村走得更远。
注 释:
①张志刚.中国民间信仰研究的“他山之石”——以欧大年的理论探索为例[J].世界宗教文化,2016,05:7-12.
②徐中舒,主编.汉语大字典[M].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1996:1228.
③[南朝梁]宗懔撰,宋金龙校注.荆楚岁时记[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7.
④王洪,主编.唐宋词百科大辞典·民俗.北京:学苑出版社,1990:1069.
⑤[美]威廉·詹姆士,著,唐钺,译.宗教经验之种种——人性之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48.
⑥牟钟鉴,张践,著.中国宗教通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1:3.
⑦桂华,著.礼与生命价值:家庭生活中的道德、宗教与法律[M].商务印书馆出版社,2014,08:133.
⑧杨国枢,著.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本土化研究[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93.
⑨叶远飘.兄弟的“圣洁”与姐妹的“危险”——南方一个村庄清明圣餐的宗教人类学研究[J].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03:94-99.
⑩访谈人:李鑫,男,27岁,访谈时间:2017年1月27日.访谈地点:甘肃省陇西县后岔村.
参考文献:
[1][美]威廉·詹姆士,著,唐钺,译.宗教经验之种种——人性之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詹鄞鑫,著.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3]张彩霞.明初军户移民与即墨除夕祭祖习俗[J].民俗研究,2002,04:7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