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鎏源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081)
古代文献中“郭”与“虢”常是通假的,这一点学者们很早就注意到了。《春秋公羊传》最早指出二者互为通假的关系:“虢谓之郭,声之转也。”[1](清)洪亮吉.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P36-37)其他典籍如《白虎通》《新序》等也有类似的记载。“郭”与“虢”同在上古韵铎部,从读音上自然是可以通假的,但是二者能够通假的关系并非只是“声之转也”这样简单,二字之间还有着更深层次的联系。前人亦多有试图解释其中原委者,他们的成果给后来学人许多有益的启示,惜其尚不甚明。故仍有必要撰文以讨论之。
一
清代学者洪亮吉作《春秋左传诂》,继承了《公羊传》中的看法,他在《春秋》经文庄公二十四年“郭公”条下,引证史料及诸家所论,认为此郭公就是虢公。又因为此条只记了“郭公”二字,按照《春秋》体例,后面应当还有相应发生之事的记载,而书缺简脱,故他进一步推测,或许虢公林父卒于是年,或因其时虢国与晋国正处于战争状态,必有其他大事可记,但未下肯定结论[1](P36-37)。
杨伯俊作《春秋左传注》不同意洪亮吉的说法,认为此郭公当是另一东方诸侯国郭国。他的理由是:一,彝器中“郭”与“虢”两字不相混;二,《新序·杂事四》载齐桓公过郭氏之墟,问所以灭亡,则郭国于齐桓公时已亡[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P228)。杨伯峻的观点有以下几点不足:一,彝器中两字不相混,不代表典籍中不相混,且在《虢仲鼎》和《师鼎》中“郭”“虢”二字是混用的[3]刘杜刚.虢国为何又称为郭国.寻根,2010,(6).;二,《新序》为西汉刘向所撰,作者所处时代距春秋业已数百年之久,其说难保无误;三,据《春秋》经文体例,“郭公”之下当记有其相应发生之事,今本《春秋》经文中,只有“郭公”两字,明显为脱简,杜预注《春秋左传》时已发现此问题,若此时郭国已经灭亡,《春秋》怎么会记载“郭公如何如何”呢?故杨伯峻所说不确,当从洪亮吉说。
台湾学者杜正胜也认为,此处之“郭公”即“虢公”,同时还认为,在山东半岛曾存在《新序》中记载的古国郭国。根据这两个理由,他认为:“今考‘郭’字原来无外城之意,而是国家的专名。”[1]杜正胜.周秦城市的发展与特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十一本地四分册,1980.认为“郭”字原指国家的专名,自然是不正确的,后文将详说之。
直接试图解释“郭”“虢”二字关系的论著,唯刘杜刚的《虢国为何又称为郭国》一文[2]刘杜刚.虢国为何又称为郭国.寻根,2010,(6).。作者在文中梳理了“郭”“虢”二字的字形、字意,认为二者所以相通,不仅因其读音相同,而且意义也相同,这是对的。但是他最后把相通的原因归结为两字都有皮革的意思则误。这是因为,首先,作者没有考虑到字形之意与字本意的区别;其次,作者没有考虑到东西二虢分封的地望造成的政治地理形势。
总结前人对此问题的研究,我们分析这一问题的基本思路为:“郭”“虢”二字不仅音同,而且意同。同时我们应该从以下两个方面入手。一,在分析“郭”“虢”二字的意义时,不仅要注意分析字的本意,还要注意分析字形之意。二,在分析这一问题时,要注意东西二虢分封的地望造成的政治地理形势。
二
为了弄清“郭”与“虢”相通的字意基础,同时对前人的一些观点进行修正,后文将分别讨论“郭”字的本意及字形之意、“虢”的字形之意、虢国地望和“郭”“虢”通假的原因四个问题。
在讨论这些问题之前,有必要对字形之意这一理论加以简单介绍。字形之意是国光红在孙常叙的“记词说”理论基础上提出来的:“如果文字不再记录语言,表音文字就会失去所有声音和意义,因为那些声音和意义原本就归语言中的词所有,而不属于文字;表意文字虽然也失去了所记录的词和声音的意义,但是他们仍然有文字自身的符号意义。比如甲骨文目字、木字、虎字、鹿字、鱼字,在他们不再记录语言中的眼睛、树木、老虎、鹿、鱼诸词之后(事实上,他们现在已经不再记录现代汉语中的这些词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文字符号本身所表现出来的眼睛、树木、老虎、鹿、鱼之类意义。汉字符号的这种意义就是‘字形之意’,‘字形之意’是表音文字所不具备的……‘字形之意’与字本义并不是一回事。‘字形之意’是由字形决定的……字本义则是由词本义决定的,字本义就是字形记录的词本义,他与词本义是一回事。”[3]国光红.古文字形意研究.文物出版社,2013.(P284-285)
1“.郭”字的本意及字形之意。
既然杜正胜认为“郭”的本意非外城之意,且提出了证据,他的著作又是颇有影响力的,所以这虽然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仍有必要详细交代清楚。
郭字初起之意为城外制高建筑。甲骨文高、京、亭等字都示意建于高处的建筑。甲骨文作,当是城外,或南北、或东西、或四围之高地之建筑。,《说文》解释说:“度也。民所度居也。从回,象城之重,两亭相对也。”[4](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P110)常所谓“审时度势”,《说文》训度,乃音训,溯之语源,乃度势而建之居(建筑)。也就是说,应该是城外之制高,多为防御之功能。
对于甲骨文字形的解释,诸家所论各有不同,我以为当从郭沫若之说:“字,余谓亦字,从四亭于城垣之上,两两相对,与从二亭相对意同。”[5]于省吾.甲骨文字诂林.中华书局,1996.(P1943)
在外郭兴起之后,“郭”字便被借以指代外郭之意,且外郭渐成为“郭”的本意,城外的制高建筑则变为“郭”字的字形之意。故许慎解释“郭”字的字形为:“从回,象城之重,两亭相对也。”[4](P110)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更是在“象城之重”下注曰:“内城。”[1](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P228《)说文》中提到的“民所度居”正与《吴越春秋》中的“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2](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三).居处部二十一.四部丛刊三编影宋本.的意义相同。其字形也由甲骨文之变为小篆之。
“郭”指代外郭之意,其起源甚早。金文字形中已有从回者,作。对郑州商城的考古发掘,探明有外郭城的存在,更是为“郭”字指代外郭之意起源甚早提供了佐证。1953年,郑州商城的外城被现。1955年,又发现了郑州商城的内城[3]袁广阔,曾晓敏.论郑州商城内城和外郭城的关系.考古,2004,(3).。经过陆续发掘,截至2010年,已探明的郑州商城的走向应“东起凤凰台、南部穿货栈街、新郑路、陇海路、向西折向福寿街、解放路、泰康路、北二七路,北部从金水路穿过花园路、纬五路与经三路一带,东部与古湖泊、沼泽地相接,大致呈圆形”[4]刘彦锋,吴倩,薛冰.郑州商城布局及外廓城走向新探.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
图1 郑州商城外郭城位置示意图[4]
“郭”指代外郭之意,在先秦文献中亦可以得到证明。即使像《春秋左传》中城郭之意基本上由“郛”表示,我们仍能从文献中找到直接使用“郭”字表示城郭的例子。
《左传·僖公十四年》:“臧文仲曰:‘非备旱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P390)
《左传·襄公八年》:“冯陵我城郭。”[5](P958)
《左传·襄公十八年》:“己亥,焚雍门及西郭、南郭。”[5](P1039)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齐棠公之妻,东郭偃之姊也。”[5](P1095)
《左传·襄公三十年》:“陈,亡国也,不可与也。聚禾粟,缮城郭,恃此二者,而不抚其民。”[5](P1174)
《左传·定公十年》:“及郭门止之。”[5](P1582)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郭”字的本意为城外的至高建筑,在外郭兴起后则被用来指代外郭之意。因为以“郭”字指代外郭之意亦起源甚早,故外郭就渐成“郭”字的本意,而城外的制高建筑就成了“郭”字的字形之意。无论“郭”的意义是用作城外的制高建筑还是外郭,都是基于临高制险以资防御这一功能而言的。
2.“虢”字的字形之意及虢国地望。
“虢”字同“郭”字一样,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甲骨文中的虢写作、像两手缚虎之形。“虢”字的本意许慎解释为:“虎所攫画明文也。”[2](汉)许慎.说文解字.(P103)许慎之解释虽难解,然不可废。刘杜刚引用许慎、郑玄、朱熹、戴家祥、陈初等人的观点认为“虢”字在实际使用中的意义为去毛的熟皮,这样“去毛的熟皮”就成了虢字实际的本意[3]刘杜刚.虢国为何又称为郭国.寻根,2010,(6).,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即使刘杜刚观点是正确的,“去毛的熟皮”为其字本意,而非字形之意。如果不注意其字形之意,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当“虢”字由甲骨文演变到小篆时,其字形已经变成了,隶定后即今天的“虢”字。为什么“虢”“郭”在上古韵铎部,而同样具有城郭之意、同样以“寽”为声符的“郛”字却在上古韵幽部?不仅从读音上“虢”“郛”不具备通假的可能,而且在实际使用中,二者也截然不相混,这与两个字都是以“寽”为声符的情况极不相称。相反,“虢”字与字形差别极大的“郭”字不仅同在上古韵铎部,且在当“虢”字作为国家的名称时,两个字可以通假。这是为什么呢?这说明,当作为国家的名称时,“虢”字的字形之意,必然与城郭之“郭”极为相近。
《说文》解释虢字的字形为“从虎、寽声”[2](P103)。不过,因为“虢”字可与“鞹”相通,所以“寽”也起着表示表层意思的意符作用。城郭也是城的表层,所以刘杜刚认为“郭”与“虢”相通,是因为二者都有皮革之意,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这样的结论,未免过于宽泛,离真相尚有一步之遥。正如上文提到的,如果只是皮革之意,为何“虢”与“郛”不可相通呢?我们应当注意到,“郭”这一城市的表层,乃是一特殊的表层,其作用在防卫,军事意义十分明显。这也就是为什么外郭在春秋以后普遍皆有的原因,因为在此以后,中国战争史才进入了“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4]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10.(P160)的阶段。作为战争中的防御工具,城郭不仅要求坚固,同时也要在气势上给敌人以震慑,这就是为什么当春秋之际,齐桓公企图通过陈列诸侯之师来向楚国示威时,楚国的使者屈完不卑不亢地回答齐桓公:“君若以德,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4](P292-293)那么“虢”字具不具有这种意义呢?甲骨文中“虢”的字形从又、从虎,金文字形从又、从攴,很可能会意训虎之意,故有虎攫虎画之文。《左传·隐公元年》载,庄姜为共叔段请制。制,虢地,又名虎牢关。此地名与虢字之意,似乎非常有关。又,公曰:“制,严邑也。”[4](P11)制,险峻之地,可以制高,可以制人,故名。作如果把周王室比作内城的话,那么虢国便是外郭。这一点,从虢国受封的地望造成的政治地理形势中可以得到很好的证明。
3.虢国地望造成的政治地理形势。
春秋以前,有东西两个虢国,分别是周文王的弟弟,虢仲、虢叔的封地。从文献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二虢在周代具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左传·僖公五年》云:“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4](P308)东虢的地望在今河南荥阳,西虢的地望在今陕西宝附近。东西二虢处于形胜之地,担负着屏藩周王室的重要职责。“东虢东临黄淮平原、西托虎牢天险,南望嵩岳高峻,北依黄河天堑,控扼古代中原东西交通的孔道,地理位置重要。尤其是虎牢关……不仅为兵家必争之地,且为西周王畿的门户……成周(洛邑)以东虢为其东部屏障,周天子对他很信任,双方往来也很密切”“西虢也封在‘畿内’,是镐京西面阻挡戎狄侵扰的藩篱,在西周其战略地位更加重要”[1]龚留柱.东西“二虢”的兴衰(上).文史知识,2009,(2).。
翻检史实,我们可以看到,除因东虢早亡于郑国之手外,西虢始终追随王室左右,为王室卿士,即使在周王室衰落的春秋时期,也是如此(东周初年,西虢虽与平王曾有过五十余年的隔绝,但此乃因为虢公翰在犬戎之乱中拥立王子余臣,也可以说是追随在王室左右)。
《虢季子白盘》的铭文中记载了,在西周末年,虢季子因为奉王室之命征伐猃狁,周王因此对其大加封赏:
王曰:“白父,孔显又光。”王赐乘马,是用左王。赐用弓,彤矢其央。赐用戊,用政蛮方。子子孙孙,万年无疆[2]刘翔等编.商周古文字读本.语文出版社,1989.(P138)。
《左传》中亦多见西虢国追随业已衰微的周王室的记载。
《左传·隐公五年》:“曲沃叛王。秋,王命虢公伐曲沃,而立哀侯于翼。”[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P345)
《左传·桓公五年》:“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蔡人、卫人属焉;周公黑肩将左军,陈人属焉。”[3](P104-105)
可以说,东西二虢所封之地,不仅在地理形势上造成了拱卫周王室的地理形势,在实际的政治运作中,也发挥了此种作用。
4.“虢”与“郭”相通的原因。
结合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当“虢”作为国家名称时,之所以能够与“郭”相通假,乃是出于两个原因。
其一,“虢”与“郭”的读音相同。“虢”与“郭”俱在上古韵铎部。
其二,“虢”与“郭”具有相同的字形之意——临高制险。从“虢”“郭”两字的字形之意上说,两字都具有临高制险之意。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城郭之“郭”被用作军事防御;东西二虢控制着险要之地,成为夹辅周王室的重要屏藩。这也是“虢”与“郭”能够相互通假,而不与字形和声符都与之更为相近的“郛”相通假的原因。
虽然“虢”与“郭”能够通假,我们还是应当注意二者间的区别。二字之间,多见以“郭”通“虢”,鲜见以“虢”通“郭”。两者不同之处在于,“郭”为建筑之通称,“虢”为城邑之专名。
三
关于古代文献中“虢”与“郭”关系的问题,前人曾作过许多解释,其中有给予我们启发性的地方,也有不足之处。其不足之处有两点:一,没有考虑到字形之意与字本意的区别;二,没有考虑到东西二虢在周代造成的政治地理形势。
在前人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总结出,解释此问题的基本思路是,“虢”“郭”二字不仅音同,而且字形之意相同。在实际的分析中,应该注意以下两个方面,注意分析“虢”字的字形之意和字本意,注意分析东西二虢的地望在周代造成的政治地理形势。
通过分析,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对前人的一些观点进行修正。一,“郭”的本意就是指城郭,而不是作为国家的名称。二,“郭”与“虢”通假的基础,在于读音相同,同时也在于两个字的字形之意都是临高制险之意,对某一中心其着防卫作用。
弄清这一问题,不仅从文字的层面可以理解“虢”“郭”二字通假的原因,也助于进一步认识东西两个虢国在周代政治中的地位,故其事虽小,却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