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福利国家替代方案之思考

2018-05-04 01:02刘冬冬
关键词:民主制撒切尔罗尔斯

刘冬冬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 北京 100872)

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诞生于20世纪初,主要特征是通过均等化产权的方式来缩小不平等,保障公民的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提升公民的责任感和独立性。该理念最初由保守党议员诺伊尔·斯科尔顿(Noel Skelton)提出,随后成为西方知识界探寻替代福利国家方案的思考方向之一。左右两翼政治家和理论家都将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看做自己的改革方向或理论目标。右翼代表是撒切尔(Thatcher),她主张以市场化、私有化的方式来拓展公民的财产持有,减少国家干预、缩减福利,培育公民的责任感和独立性。左翼的代表是罗尔斯(Rawls),他主张通过差别原则在社会基本结构层面调整生产资料的分配来拓展公民的财产持有,缩小不平等,构建起能够培养公民的道德能力和责任感的社会政治经济安排。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目标一致:实现财产的广泛分布,培养公民的责任感,缓解福利国家资本主义“效率”与“分配正义”间的矛盾。但两者的手段不同:撒切尔改革依赖不受限制的自由市场,忌惮国家权力的过分扩张;罗尔斯通过正义原则指导社会政治经济安排,更加依赖政府职能实现分配正义。

左右两翼理论家对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和公平市场的观点不同是产生分歧的深层原因。右翼理论家持有厚版本的经济自由观*罗尔斯将生产资料所有权和立约自由排除出公民基本自由称作薄版本的经济自由(thin conception of economic),相对来说古典自由主义认肯更多的经济自由为公民的基本自由,称作厚版本的经济自由(thick conception of economic)。,将包括生产资料所有权在内的经济自由看作公民的基本自由。自生自发的市场秩序是保障公民经济自由的最佳手段,任何对市场结果的调整都是对公民基本经济自由的侵犯。因此,撒切尔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改革依赖不受限制的自由市场来扩大产权。左翼理论家罗尔斯对经济自由做出了调整,将生产资料的所有权排除出公民的基本自由。尽管他也认同市场对保障公民经济自由的重要作用,但他不认为自生自发的市场是公平的市场。天赋、运气、家庭出身等偶然性因素的影响不可忽视,需要正义原则调整社会经济安排来确保竞争的公平性。他将生产资料排除出公民的基本自由,通过差别原则调整资本的分布,减小公民参与竞争的外在差异,确保市场的公平。

国内学界对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研究较少。撒切尔的研究重点在于其货币主义政策和私有化改革等经济学、政治学领域,对其改革的理论背景和价值承诺则鲜有提及。罗尔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正义理论的政治证成和建构主义的方法论等,对何为正义原则的制度安排则一概而过。再加上两者分属政治光谱的两侧,分歧多于共识,因而更少人关注两者共同的目标——以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改革解决福利国家“效率”与“分配正义”间的矛盾。

本文将首先追溯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诞生;其次考察撒切尔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改革的手段和结果——市场化的手段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财产持有者的数量,但却导致巨大的贫富差距;第三阐述罗尔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制度特征,指出其与福利国家的区别,后者全面地违背了正义原则;第四从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和何为公平市场的角度展开,分析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不同;最后得出结论:撒切尔改革失败的原因在于其承诺厚版本的经济自由并认可不受限制的自由市场,又缺乏有效手段遏制不平等,最终伤害了民主政治和公民德性。罗尔斯版本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能够依据正义原则构建起培养公民责任感和独立性的社会基本结构,为探寻福利国家的替代方案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一、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诞生

财产权对于个体参与政治生活来说无疑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权利,这是自由主义的一项基本观点。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是将财产持有(property-owning)与民主政治(democracy)以紧密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政治形态。该术语最早的发明者是苏格兰保守党议员诺伊尔·斯科尔顿[1]。一战后社会主义阵营的诞生使得工人阶级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也使得资本主义政治家更加认真地思考在私有制的前提下如何安全地推行民主政治。1918年英国“第四次改革法案”的通过,彻底打破了古典民主政治对选民资格的财产限制,实现了现代民主政治一人一票多数决定为特征的普选制。普选制提升了选民的政治地位,教育的普及又提升了选民的素质,据此,苏格兰保守党议员斯科尔顿认为英国的民主政治是一种“彻底的有教养的民主”(complete and educated democracy)[2]。但与此不匹配的是选民的经济地位。当时大部分的英国人收入源于工资,而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带来的垄断导致工人的处境日益恶化,整个国民生活陷入严重的结构失衡状态。为了提升工人阶级的地位,赢得他们的支持,斯科尔顿提出“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作为保守党改革的施政纲领。他希望引领英国由“彻底的有教养的民主”进入“财产所有的民主”,以“财产所有”应对公有制的挑战,以“民主”应对普选制的挑战。

斯科尔顿深知公有制对财产匮乏的劳动者有着巨大的吸引,但同时也相信“每个人所有即无人所有”[2]的严重后果。为了应对公有制的挑战,适应工人阶级选民的要求,斯科尔顿提出分散产权来作为公有制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替代方案。私有财产是人们发展自己能力,保持独立人格的必要条件,唯有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在进入“彻底的民主的”英国,唯有扩大财产持有者的范围,才能适应“民主”政治的要求。将工人阶级的经济地位提升到与其政治地位相匹配的程度势在必行。“民主的内在价值在于积极参与公共事务,创造负责的公民。”因此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不仅仅要在形式上保障公民的财产权,更应提出具体的方案提升工人阶级实质的财产持有,确保其实践政治自由的品格与能力。“文明的成功与稳定建立在最大程度的拓展公民的财产持有。”[3]斯科尔顿提出四种方案拓展公民的财产持有:对工薪阶层实行分红制,在公司引入合伙人制,提升工人阶级的责任感;保障小农场主的土地所有权,以此来分散土地所有权;在大规模的农业生产中引入合作社原则;引入“全民公决”的宪政手段,来否决任何可能威胁新的民主宪政或私有产权的议会决策[4]。由此可见,斯科尔顿突破了传统保守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主张的形式上的财产权,强调了公民实质上的财产持有与政治德性之间的紧密关系,与罗尔斯追求实质正义的慎议民主思想十分相似。

尽管斯科尔顿提出相应手段分散财产,但具体实施到什么程度仍是含混不清的。他不情愿承认国家在分配财产、推进改革中的地位,不赞成在企业中强制执行合伙人制度,而仅仅寄希望于保守党在道德层面对社会进行引导,或者利用立法鼓励经济改革。他的最终目标是通过“创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资本家与工人间的利益共同体”[4],解决他所感知到的工人阶级在经济地位上的不满,以及随之而来的政治和工业的不稳定。因此可以说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诞生之初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引导意义大于政治实践上改革意义。但这一理念仍反映了资本主义政治家从工人阶级的利益出发进行变革,以适应生产方式的转变带来的社会结构改变的愿望。

二、“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到“自由放任资本主义”

由于斯科尔顿早逝,再加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害,民众极度缺乏安全感,需要政策制定者大力发展经济来恢复信心。旨在分散产权、放缓经济发展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未能在英国有机会得以实践。再加上保守党人忌惮于政府权力的过度扩张,又无法提出更加可行的方案来实现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斯科尔顿的富于想象力的建议逐渐被忽视。工党执政,大力推行福利政策和计划经济。到20世纪50年代,保守党的政策坍缩为通过住房所有来确保每个人拥有财产,财产所有的民主制逐渐沦为保守党维系自身认同的意识形态标签。

直到20世纪70年代严重的滞胀危机促使英国政府思考新的改革出路。为了应对危机,赢得选民的支持,撒切尔政府重拾保守党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理念。她推行了一系列恢复市场活力、限制政府权力、减少福利依赖、扩大公民的财产持有的改革措施来提升公民责任感。但撒切尔改革与斯科尔顿最初提出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设想之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新自由主义在这期间诞生并成为撒切尔改革的重要理论资源。

受哈耶克影响,撒切尔接受了他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对计划经济的强有力的批评,并认为福利制度是造成英国经济衰退的主要原因。在此基础上,撒切尔将改革重点放在公共住房领域。哈耶克将该领域看作是导致不断膨胀的政府支出和福利依赖文化产生的温床。“公共住房会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个后果:使那些能够从中获得一定好处的人严重依附于权力当局,如果这样的人构成了人们口中的多数,那么将会导致极为严重的政治问题。”[5]341撒切尔指出:“我们心系民之所系,建立一种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保守党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让我们的每个家庭都能够参与到我们的社会事务中,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少数家庭。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将引入优先购买权计划(Right to Buy)。”[6]98该计划允许符合条件的公共住房的承租人以优惠的价格购买所居住的公共住房,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使这些人从福利依赖者转变成独立的有产者。价格机制可以实现资源的有效配置,由市场提供可负担的住房。将公共住房和房租补贴的范围严格限制在赤贫人群的范围内,避免出现福利依赖文化和政府权力的无限制扩张。当市场化和竞争机制的潜力被释放出来以后,大多数人和家庭都能够逐渐摆脱福利制度的依附文化,逐渐富裕起来。

撒切尔和她的继任者约翰·梅杰(John Major)进一步将“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这个观念扩展为“共享产权的民主制”(share-owning democracy),发起了大规模的私有化运动,对主要国有企业进行私有化改革。千百万英国人在私有化的过程中分享了企业的所有权,资本的所有者不再仅仅是大银行家或者有钱人。私有化运动不仅使资本得以广泛分布,也使亏损的国有企业转化为私人所有,很快实现了盈利。撒切尔执政后,英国的个人可支配的收入明显增加,形成了私人消费和投资需求两旺的局面。英国的总体经济情况得到了改善,经济持续增长,劳动生产率显著提高,通货膨胀率得以控制,财政赤字逐渐缩小。1997年的保守党宣言指出:“保守党一直以来以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为理想就是为了给人们获取独立于政府的真正的保障与依赖,现实的数据表明,住房所有者人数达到了470万,1 000万人在我们的经济中拥有了自己的股份,1 600万人因放松管制政策获取了共享社会的份额,我们将继续推进私有化的政策。”[7]撒切尔本人对自己的改革成就总结道:“如果19世纪保守党最大的成就是让更多人拥有了投票权,那么20世纪的伟大改革就是使更多人拥有了财产……大众资本主义(popular capitalism)无异于在经济领域解放(enfranchise)人民的十字军东征。”[8]

但保守党和撒切尔本人对改革成就的评价过于乐观。“优先购买权”计划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公民的住房所有,市场化运动也为英国经济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其改革虽然看到了“财产所有”对发展公民德性的重要作用,却忽视了“民主”政治的平等主义要求。不受限制的自由市场在带来高效的同时也进一步加剧了英国的贫富差距。高度集中的资本使穷人更加被动,福利依赖者逐渐沦为被抛弃的一代,撒切尔并未实现其解放民众的豪言壮语。正如本·杰克逊(Ben Jackson)指出的那样,“撒切尔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是反平等主义的,其目标是提升个体的责任感,减小国家再分配经济资源和介入市场的权利的合法性地位……并且,英国的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现象确实增加了。”[4]由图1可以看出,在撒切尔主政英国的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反映社会贫富差距的基尼系数呈现剧烈的增长趋势。

图1 英国1961—2015年的基尼系数变化数据来源:https:∥www.equalitytrust.org.uk/how-has-inequality-changed

撒切尔政府对福利国家问题的诊断无疑是正确的。福利政策的确是侵犯个体自由、导致福利依赖和降低经济活力的主要因素。但她开出的药方却未能解决问题,因为自由放任的市场并非公平的市场。市场的运作包含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天赋、运气、资本的分布都能够影响市场公平性。为了扩大财产持有而推行放任的自由市场是饮鸩止渴的策略,最终会侵犯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的人的利益和自由。她的改革虽然削弱了国家权力在经济生活的影响,但也放弃了福利手段对自由市场不平等的后果的弥补。政府干预职能的弱化导向了另一个极端,“民主”政治的平等主义诉求被严重忽视。因此撒切尔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改革无疑是失败的,专注“效率”而忽视“公平”不仅无法保障公民经济自由,反而会更深层地破坏社会正义。社会的基本结构将更加缺乏培养公民独立性和责任感的土壤,违背改革的初衷。

三、米德-罗尔斯论“财产所有的民主制”

自由主义理论家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找出何种制度或者规则能够最大化每个人实现自己个人目标的机会[9],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都以此为制定政策的目标。右翼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对国家权力和公有制原则十分警惕,因而通过市场化和私有化的方案扩展公民的财产持有,最终却导向了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罗尔斯则通过削薄公民经济自由的方式来影响政治自由的实践,巧妙地规避了国家权力在均等化产权过程中的论证困难。他将生产资料的所有权排除出公民的基本自由,通过差别原则在社会基本结构层面调整资本的分布来实现财产的广泛持有。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并不属于公民的基本自由,因此国家权力在均等化产权领域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指出他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继承自著名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James Meade)[10]216。米德在1964年出版的《效率、平等和财产所有权》中指出,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能够解决自动化的深入带给现代社会的日益严重的“效率”与“分配正义”间的矛盾[11]22。早在撒切尔改革之前,米德就意识到价格机制可以保护个体自由和促进效率,但离开了左派的平等主义手段,就会导致不可接受的贫富差距和不平等。因此,他提出一系列结合了凯恩斯需求管理理论和自由市场的价格机制的政策改革来分配资源,兼顾效率与公平:国家通过累进税来确保收入和财富的平等分配;引入工人和资本之间的共同合作来替代传统的资本主义企业;发展国家投资基金占据私有企业的股权,以利用资本提供一个基本的收入来回报公民[11]43-49。这些措施旨在提升公民的议价能力,摆脱对权利滥用的恐惧,真正地成为决策单位并高效利用资源为社会创造财富。

罗尔斯继承了米德的设想,并在《正义论》中指出“从一开始,我就假设理想体系的制度是财产所有的民主制”[10]216。在分配正义的背景制度的设置中,罗尔斯将政府分为四个部门,分别是配给部门、稳定部门、分配部门和转让部门。其中配给部门和稳定部门的功能在于保证价格体系的有效竞争,利用税收制度和对所有权的规定来鉴别和更正市场的低效率并保证充分就业,保障公民的择业自由;分配部门通过税收和对财产权的必要调整维持分配份额的一种恰当正义,通过累进税和遗产税避免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提高正义所要求的财政收入的税收体系,保障公共利益和差别原则所需要的资金;转让部门确保一定程度的福利水平,重视公民基本需要的权利[10]265。罗尔斯认为市场体系在必要的背景制度下,与平等的自由和机会的公平平等原则是相协调的,因此是实现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必要手段[10]214-215。

马丁·奥尼尔(Martin O′Neil)将罗尔斯财产所有的民主的制度特征的总结为以下三个方面:(1)资本的广泛分散:产生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必要条件是它蕴含了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广泛分散,同时公民个体可以控制实质(相对平等的)数量的生产性资本(也许有机会控制他们自己的工作条件)。(2)阻止代际之间的利益传送: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包含了重要的地产、遗产和赠予物的税收的实施,以此限制最大的财富不平等。(3)防止政治的腐败:通过竞选经费的改革,建立正当的公共基金,为政治辩论提供公共财政所支持的论坛,以及其他限制财富对政治的影响(也许还包括以公共基金为基础的选举),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试图限制私人或公司财富对政治的影响[12]。

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主要通过这三种类型的政策实现正义原则要求的价值。资本的广泛分散、阻止利益的代际传递和建立公共基金防止政治腐败,可以有效地避免小部分人控制整个经济,从而间接地控制政治生活,确保每个公民的社会平等和经济平等。罗尔斯认为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建立起的民主政治的宪政框架,可以保障公民政治自由的公平价值和公平的机会平等,并根据互惠性原则来规范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社会作为自由平等公民之间展开互惠合作的理念能够体现在社会基本制度之中,为避免福利依赖、培养负责任的公民提供可持续的背景条件。

但由于罗尔斯在文本中并未对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做出更多的解释,再加上其均等化财富的特征使得许多人将正义理论误解为对福利国家的辩护。理查德·克鲁斯(Richard Krouse)和迈克尔·麦克弗森(Michael McPherson)为罗尔斯辩护道:“罗尔斯对福利国家的税收制度转让来弥补收入不平等的热情要小得多。相反,他要通过均等化产权来减小收入转让的需求。”[13]由此可见,福利国家的再分配主要是针对收入(income)的事后(ex post)再分配,而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则是在社会基本结构层面针对生产性资本(productive asset)事前(ex ante)分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思路。收入是个人非生产性资本的劳动所得,而生产性资本则是造成巨大贫富差距的重要因素。

为了澄清误解,罗尔斯在《作为公平的正义》中对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与福利国家之间进行了区分。他认为:“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之背景制度力图分散财富和资本所有权,防止小部分人控制整个经济,从而间接地控制政治生活。与其相反,福利国家则允许一个由很少人组成的阶级来垄断生产资料。”[14]169福利国家由于对生产资料和自然资源的所有权方面容许存在极大程度的不平等,即使它能够提供一种像样的社会最低保障,也无法满足规范经济不平等和社会不平等的互惠性原则的要求,无法构建起正义原则要求的背景正义。

福利国家是资本主义“效率”与“分配正义”间的矛盾的集中体现。针对收入的再分配手段侵犯了公民财产权的完整性,降低了经济活力。长期的福利依赖又使得穷人产生一种沮丧消沉的心理,“下等阶级会感到自己被抛弃了,从而不想参与公共政治文化”[14]169。因此,福利国家不能保障正义第一原则要求的公民的基本自由;又允许财富的过分累积造成社会板结化,减少了穷人充分发展自己人生计划的平台和机会,违反了正义第二原则要求的公平的机会平等和互惠性原则。

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则“从一开始就将生产资料普遍地分散在公民手中,而非少数人手中,使得人们能够在平等的基础上成为完全的社会合作成员”[14]169,确保每个公民都能在社会平等和经济平等的基础上,处于自己管理自己事务的位置。公民参与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得以保证,不存在被人怜悯的下等阶级。因此,罗尔斯的正义理论并非为福利国家辩护,而是探寻替代福利国家替代方案的积极思考。

四、经济自由与公平市场

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分享了共同的问题意识,都认为福利国家是资本主义“效率”与“分配正义”间的矛盾的集中体现。福利依赖导致公民自主性的缺失,再分配手段侵犯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并削弱了经济活力。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目标都是通过分散产权来提升公民的自主性,保护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替代现行的福利国家。并且两者都认可市场在提升经济效率、保护经济自由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但由于它们对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和公平市场的看法不同,最终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一)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

自由主义传统对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大致有两种看法,一种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厚版本的形式经济自由观*自由意志主义将财产权的重要地位推至极致,将其看作公民所有权利的基础,是古典自由主义厚版本的形式经济自由的变体之一。,另一种是高级自由主义*这个说法源于萨缪尔·弗里曼(Samuel Freeman),他在《自由主义、民主和正义原则》一文中将罗尔斯归于高级自由主义传统。高级自由主义追求公民间实质平等,将社会正义看作评价社会制度的最终标准,在平等的理念方面高级自由主义较古典自由主义取得了道德上的进步。的薄版本的实质的经济自由观。

福利国家和撒切尔改革都认可厚版本的经济自由,将包括生产资料所有权在内的所有经济自由看作公民的基本自由。撒切尔对福利国家批判的一个重点在于后者的福利再分配手段侵犯了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导致了公民独立性的缺失。因此她的改革着力于减小再分配手段对公民经济自由的干预、缩小政府职能。她通过市场化、私有化运动将经济自由还给民众,最大限度地激发经济活力。但承认厚版本的经济自由是个体的基本自由,意味着在福利国家和撒切尔改革两种政治经济安排下,资本的高度集中是合法的。福利国家的再分配手段侵犯了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而撒切尔改革同样也未能实现其保全公民经济自由的价值承诺。只不过前者对公民经济自由的侵犯表现更为直接,后者较为隐晦。不受限制的自由市场,看似最大限度地保护个体参与竞争的权利,但资本的累积程度较福利国家更甚,又缺乏有效手段得以遏制,取消福利再分配后的撒切尔改革沦为了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经济势力的高度集中势必会影响公民政治自由的实践。因此,在福利国家和撒切尔改革两种形态下的公民经济自由,虽然在法律层面是平等的,但巨大的贫富差距使之沦为形式的、空洞的权利。

罗尔斯则将生产资料所有权排除出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仅保留了工资等非资本性收入和持有个人财产的权利。他认为生产性资本不是“终其一生充分发展和完全的实践公民的正义感和善观念这两种道德能力的根本的社会条件”[14]139,因此不属于正义第一原则宪法层面保障的基本自由。基本自由是不可让与的自由,不能以社会整体福利或经济效益之名而进行交换(trade off)。福利国家和撒切尔改革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既认可公民基本经济自由的神圣地位,又为了福利或经济效益之名,通过行政手段侵犯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

罗尔斯对经济自由的内容进行划分,为国家的分配手段提供了道德空间。正义第一原则给予公民非生产性资本收入以宪法层面的保护,确保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不受行政手段的削弱。正义第二原则用于规范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在社会基本结构层面广泛地分布资本,使得财富分布更加均等,贫富差距限制在合理的范围。

财产所有的民主制是与市场相容的社会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财富和收入的分配要完全依赖于市场。差别原则为收入和财富的分配提供一个非市场的标准,经济制度的设计要确保最少受惠者普遍享有较大的收入、财富和经济能力。民主社会需要向所有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成员,包括最少受惠者在内,提供较大份额的权利和公职的机会以及自尊的社会基础[15]108-115。因此,经济建设需要给予工人更多的资本所有权和更大的权利去参与到生产活动中,与传统的福利国家的劳资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尔斯对公民经济自由的区分受到约翰·托马西(John Tomasi)的批评。他认为罗尔斯对薄版本的经济自由论证是不充分的,在以个体性和创新性为特征的新经济时代,资本对个体道德能力的发展是十分重要的[16]97。罗尔斯对薄版本经济自由的论证同样也适用于厚版本的经济自由。笔者认为托马西的批评忽视了财产性收入与劳动收入之间的差别,早在《效率、公平与财产权》中,米德就对资本的特殊性有了清晰的表述。米德指出在很多发达国家中,财产的集中程度很高,但公民财产性收入*财产性收入指财产给所有者带来的收益,财产越集中,风险就越分散。因此,持有大量财产的人获取的收益相对持有财产较少的人获取的收益更多。此处的财产主要指罗尔斯所说的生产性资本。的集中程度比财产所有权本身的集中程度更高。公民的劳动收入即工资占总收入的比重,决定了财产分布对公民总收入的影响。工资占总收入的比重越大,财产的分布对公民总收入的影响越小。反之,工资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越小,财产的集中就会更加严重地拉大公民总收入的差[11]22。因此将劳动收入、工资等作为受到宪法层面保护的基本自由神圣不可侵犯,能够保障公民劳动性收入在国民总收入中的比重不再通过财政手段削弱。而生产资料和自然资源的私人所有权不再是公民的基本自由,为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对生产性资本征税提供了道德理由。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能够保障在不必侵犯个体财产权的完整性的前提下,“在每一时期开始的时候使生产资料和人力资本(即教育和经过培养的技巧)的所有权都分布得更为广泛,而所有这些都是在公平的机会平等背景下进行的”[14]169。

(二)公平的市场

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都认可自由市场的高效率是保障公民基本经济自由的有效手段。但两者对何为公平的市场看法不同。撒切尔认为自生自发的市场秩序就是公平的市场,任何对市场结果进行调整都是侵犯公民的经济自由、破坏市场的公平。罗尔斯也反对对市场结果的干预,但需要通过正义原则减小人们参与竞争的外在差异。

罗尔斯通过区分分配正义和配给正义来定义何为公平的市场。分配正义(distributive justice)指的是在“社会基本结构”层面上对“基本善”进行分配;配给正义(allocative justice)则是在已知其欲望和需求的特定个人中就一定量的善进行分配[10]65-69。分配正义是在社会的基本结构层面展开,是一种“纯粹的程序正义”,即存在一个公平程序,根据这个程序所得出的结果就是公平的,但对于什么样的分配是公平的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标准。“纯粹的程序正义”并不需要知道“特殊环境和个人在不断变化的相对地位……许多信息和日常生活中的复杂情况都作为与社会正义无关的事情弃而不论”[10]68。配给正义则是一种“不完美的程序正义”,即没有确保导致正确结果的可行程序,但是却存在得出正确结果的独立标准[10]68-69。

福利国家属于“不完美的程序正义”,将效率的最大化看作判断市场结果的独立标准,而无需考量人们展开竞争的方式是否公平。再分配的福利政策对市场结果进行调整是出于“旁观者的仁爱”或者安全性(不引起冲突)的考虑。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都反对福利国家对市场结果进行修正的行为,并且赞同市场是一种“纯粹的程序正义”。市场是自生自发的竞争秩序,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人们竞争展开的方式是公平的,这些结果便是正义的。因此,撒切尔改革完全放弃了对市场结果进行修正。但市场虽是一种“纯粹的程序正义”,不受限制的市场并非一种公平的程序。罗尔斯则从人们参与竞争前的差异入手,通过正义原则的调整确保人们参与竞争前,享有实质的机会平等。

罗尔斯将撒切尔改革和福利国家这类以“效率原则”为判断依据,确保职位和财富向“有才能的人”开放的社会看作“自然的自由体系”[10]56。这种社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允许分配的份额受到自然天赋、社会地位、甚至个体的努力程度等道德任意性因素的影响。罗尔斯致力于尽可能地减小甚至消除社会偶然性因素对个体的影响,实现公民间“实质的机会平等”。罗尔斯将生产资料所有权排除出基本自由清单之外,可以通过事前分配手段在竞争开始就尽量广泛分布资源,削弱个体参与市场竞争的外在差异,确保人们展开竞争前的地位是平等的。

因此,罗尔斯薄版本的经济自由与其公平的市场观念是相辅相成的。他通过调整经济自由来减小公民参与市场竞争的外在差异,尽量广泛地分布资本来培养公民的独立性和责任感。唯有罗尔斯版本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能够在避免侵犯公民基本经济自由的条件下,提升公民参与市场竞争的积极性,确保经济效益并实现分配正义。

五、结论

两种进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都致力于解决资本主义“效率”与“分配正义”的矛盾,替代现行的福利国家。撒切尔改革通过住房政策和私有化运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财产持有者的数量,但不能真正地实现财产所有的民主制的目标。其改革更多的是出于选战需要,以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为口号吸引选民的支持,并未提出行之有效的政策来提升公民参与政治生活的能力和保持市场竞争的独立性和责任感。

罗尔斯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以正义原则为依据,通过调整公民的基本经济自由为均等化产权、确保市场竞争的公平提供了可行的道德空间。不仅能够避免福利国家对公民德性以及民主政治造成的负面后果,而且使得更多的人能够接触资本,通过税收或奖励遗赠的方式来弱化甚至消除巨额财富的集中。虽然罗尔斯版本的财产所有的民主制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但其平等主义的制度特征为探寻替代福利国家,解决资本主义“效率”与“分配正义”提供了有益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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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约翰·托马西. 市场是公平的[M]. 孙逸凡, 译.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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