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喜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书院是中国传统教育的重要组织形式之一,盛行于宋元明清时期。毫不夸张地说,明代书院的发达与湛甘泉息息相关。湛甘泉(1466-1560),初名露,字民泽,避祖讳改名雨,后定名若水,字元明,广东增城人。因居增城甘泉都,被学者称为“甘泉先生”。湛甘泉大力兴办书院,并以书院作为学术活动的场所,一方面传播心学思想,一方面培养心学人才,使许多学者得到心学的洗礼,在很大程度上引领了明代书院和心学的蓬勃发展。
湛甘泉从事书院教育长达55年,可谓倾毕生心血于书院教育。他依托书院,与时贤名流切磋学问,向弟子门人传授心学。笔者根据有关资料统计,与湛甘泉发生直接关系的书院多达35所,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湛甘泉书院一览
续上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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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书院是湛甘泉正德初年任翰林时所建,著名学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视明诚书院为湛甘泉亲手所建的第一所书院,“甘泉书院遍天下,此其发祥之地,故尤重云”[1]。正德嘉靖年间,湛甘泉的好友方献夫、霍韬等人在南海的西樵山定居讲学。受他们的邀请,湛甘泉迁入西樵山。他与方献夫、霍韬一起在西樵山分别创办云谷、大科、石泉、四峰四大书院。学者纷至沓来,很快就使得湛甘泉心学声名鹊起,西樵山也由此成为当时的岭南学术中心。此后,湛甘泉通过创建书院、修复书院以及书院讲学,弘扬心学的脚步没有停止过。
湛甘泉一生书院讲学活动涉及在广东地区的有22所,在外省的有13所。据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的统计,从明正德直至崇祯时期广东共创办书院150所,其中正德年间有8所,嘉靖年间有78所,万历年间有43所,这些很大程度上都受到湛甘泉书院办学思想的影响。
罗洪先的《湛甘泉先生墓表》一文言称:
(湛甘泉)道德尊崇,四方风动,虽远蛮夷,皆知向慕,相从士三千九百有余。于其乡则有甘泉、独冈、莲洞馆谷;于增城、龙门则有明诚、龙潭馆谷;于羊城则有天关、小禺、白云、上塘、蒲涧馆谷;于南海之西樵则有大科、云谷、天阶馆谷;惠之罗浮则有朱明、青霞、天华馆谷;韶之曲江则有帽峰;英德则有清溪、灵泉馆谷;南都则有新泉、同人、惠化馆谷;溧阳则有张公洞口甘泉馆谷;扬州则有城外行窝、甘泉山馆谷;池州则有九华山中华馆谷;徽州则有福山、斗山馆谷;福建武夷则有六曲仙掌、一曲王湛会讲馆谷;湖南则有南岳紫云馆谷。先生以兴学养贤为己任,所至之地,咸有精舍赡田以馆谷来学。[2]731
从罗洪先举出的31所书院,可以看到湛甘泉讲学遍及增城、龙门、广州、南海、惠州、曲江、英德、南京、宜兴、扬州、池州、徽州、崇安、衡阳等南北各地,广大学者闻风而动,慕名而来,多达3 900人。作为白沙心学的衣钵传人,湛甘泉弘扬心学不遗余力。在湛甘泉之前,全国的书院要么张挂孔子画像,要么树立孔子牌位,要么建造孔子塑像,而湛甘泉在他创办的每一所书院则必立其师陈白沙像,进行祭拜以示尊师重教,这是明代岭南学派书院心学化的一大标志。对此,黄宗羲评价道:“平生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从游者迨遍天下”[3]875。
云谷书院和大科书院是湛甘泉在西樵山创办的两所重要书院。云谷书院建于正德十二年丁丑(1517),是西樵山四书院中最早建立的,位于西樵山大科峰之南的天峰之下。大科书院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由湛甘泉的门生霍敦、陈谟、杨鸾集资兴建的,设有礼门、迎道堂、寅堂和宾堂、进修斋、敬义斋等建筑,置有学田,湛甘泉自任山长。
湛甘泉离开西樵山后,在南京为官期间,始终不忘兴建书院,传播心学。焦竑称赞说:“江都、休宁、贵池等处,公书院所在而是。”(《国朝献征录》)嘉靖十五年丙申(1536),时任南京吏部尚书的湛甘泉告假南归增城,筹备兴建家乡娥眉莲洞书院、沙贝甘泉书馆、罗浮山朱明书馆和扩建西樵山大科书院,以备退休后轮流讲学。湛甘泉非常重视书院的选址。兴建莲花书院时,他几次登上增城的娥眉山,亲自选址。湛甘泉所作的《娥眉山莲花洞有作》诗,就是嘉靖十五年丙申十二月初七他和增城知县文章、教谕汤仁和学生伍訚等人同上娥眉视察莲洞书院建设的心境写照。
在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吏部右侍郎和礼部尚书期间,湛甘泉穿梭于南京及扬州、池州、徽州、广德州等地区,向新泉书院、甘泉书院(扬州)、甘泉行窝、甘泉书院(青阳)、斗山书院、福山书院、天泉书院等书院的生徒传播心学思想。
到了晚年致仕之后,湛甘泉从事书院教育事业的活动热忱更是有增无减。嘉靖十四年乙未(1535),湛甘泉到了70岁退休之际,他上疏要求退休,结果未获批准。这一年的夏季,湛甘泉特地到青阳县的九华山甘泉书院,给该书院的学生和当地有关官员讲解《论语》的“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章旨。第二年的秋季,又带领得意弟子沈珠等人重临九华山甘泉书院,精心选取《论语》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一章句,掇其大义奥旨,宣讲学者立心重要性,听者备受启发。
嘉靖十六年丁酉(1537),72岁的湛甘泉经过江西南昌时,不顾年事已高,给当地的学生写了一篇《南昌讲章》,从心学的立场揭示《论语》的“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4]215之章的思想涵义。紧接着,又到福山书院、天泉书院、斗山书院,分别给学生讲解《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4]217章义、《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4]218章义和《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4]219章义。
湛甘泉一直到嘉靖十九年庚子(1540),75岁才获准退休。当年十月初七,湛甘泉入住罗浮山的朱明书院。其后,湛甘泉时常奔波于罗浮山、增城及广州等地,春赴罗浮山的朱明书院,夏往西樵山的大科书院,秋居广州的天关书院,冬入增城的甘泉书院,讲学不已,乐在其中。嘉靖二十三年甲辰(1544)九月初七,79岁的湛甘泉带领黄云淡、周荣朱登上衡山的望月台,直到十一月初四才离开衡山。在这期间,湛甘泉在紫云峰山脚捐资建立甘泉书院,并建造白沙祠。此外,湛甘泉还为衡山甘泉书院置学田5顷。
同年,湛甘泉在广州城区修建了一座占地数十亩的“湛家园”,用作自己居住憩息之所,还专门在府第两旁兴建了天关精舍。
就算到了耄耋之时,湛甘泉仍不顾年迈,以91岁高龄再登衡山的祝融峰。在衡山逗留数月之久。湛甘泉除讲学外,还致力于重修甘泉书院。这是湛甘泉生前为了书院教育事业最后一次远足。
在《湛甘泉先生文集》和《泉翁大全集》中,收有湛甘泉为各地书院所作的记、序、铭、引、文、启等数十篇,涉及建院、祭祀、学田、聘请主讲、会讲、作文等许多问题,充分彰显出他对书院教育的热爱和支持。正是由于湛甘泉对书院的钟情,才使得广东书院数量后来居上,在有明一代跃居全国第三,仅次于江西、浙江,首开广东书院的勃兴局面。同时,也通过书院充分表达了岭南地域文化的个性以及岭南心学的文化诉求,有力推动了岭南学术文化的发展与繁荣。
湛甘泉书院教育之所以成就斐然,与其对书院的管理有章有法密不可分。
湛甘泉十分注重书院的规章制度建设。他参照朱熹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明正德十五年庚辰(1520)为大科书院制定了61条训规,定名为《大科训规》,分为《训规图》《大科书堂训》《叙规》三部分,洋洋近六千言,见表2。
表2 《大科训规》正反二十四条
这24项两两相对,泾渭分明,让学生明了荣辱是非,懂得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例如首条就明确规定学生应“敬义志道”,切忌“肆利不志道”,告诉学生为学的目的是上达于圣贤。而为了成就圣贤之境,就必须心存敬义。反之,如不志于道,汲汲于利,则无法造就圣贤般的理想人格。
《大科训规》完备的行为准则不仅使学生有规可依,同时也使书院的管理者有章可循,这在湛甘泉以前的明代书院教育中是十分罕见的。另外,在《二业合一训》《求放心篇》《心性图说》中,也有涉及书院管理的规制性条例,明确详实地规定了书院学生的为学旨趣、修习课程、尊卑礼仪、作息制度等一系列行为准则。从湛甘泉有关书院的规章设定中,不难看出湛甘泉对教育教学质量保障的追求。
湛甘泉对学生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他要求学生必须严格作息,刻苦用功。首先,他制订了严格的书院作息时间表,《大科书堂训》规定,“诸生进德修业,须分定程限,日以为常。每日鸡鸣而起,以寅卯辰三时诵书,以巳午时看书,以未时作文,申酉二时默坐思索,戌亥二时温书。然此等大抵皆不可失了本领,通是涵养体认之意”[5]50。从书院规定的作息时间表来看,学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除了吃饭时间外,只有4个钟头的睡觉时间,这不刻苦是做不到的。可以看出,湛甘泉对于时间的重视和珍惜。他语重心长地对学生说“诸生离父母兄弟妻子来山从学,须实用十分工夫,乃能赎其离违之罪。若又悠悠过日,是又罪之甚者也”[5]51,并且还说:“圣人惜阴如是,况学者乎”[2]734。
为了落实作息时间的执行情况,湛甘泉还专门为读书规定了纪律监察制度,设置值日生进行监督,以考勤惰。“诸生用功两廊,各轮流一人觉察勤惰,人人皆要读到二更尽,其有惰者戒饬之,甚有鞭策。”[5]52同时,对于不服从管理,又有明显过错的学生,书院可以勒令其退学,“诸生中有传而不习者、显愆者,有耻事,其师听其辞归以为诸生之励”[5]51。通过适当处罚违规的学生来警示其他的学生。
同时,为了检查学生的学习效果,湛甘泉也制订了相应的措施。他规定:“诸生朔望听讲之后,轮流一人讲书一章,以考其进修之益。”[5]53规定学生听了教师的授课以后,必须轮流讲课一次,以检查学生听课的效果。另外,还规定对学生的学习状况进行阶段性测试,“进德修业乃是一段工夫。总于修业上着力,每月二六日考业以验其进修之次第,所以鞭策令自力也”[5]54。湛甘泉还指出考试是为了让学生掌握自己的学习情况,鼓励学生刻苦钻研。他说:“于所考文字只批点可否,令其自觉用心之精粗以自励耳。”[4]
湛甘泉反对学生死读书、读死书。在湛甘泉所办的书院中,有读书、诵书、看书、温书、讲书、默坐思索、作文、考业、习字、游观山水、歌诗、作乐等诸多形式的课程类型。
湛甘泉强调劳逸结合,主张“诸生肄业,遇厌倦时,便不长进,不妨登玩山水,以适其性。《学记》有游焉息焉之说,所以使人乐学鼓舞而不倦”[4],认为以诗自娱,平日不妨定时诵读诗词以消除疲劳,涵养性情以活跃思维,“朔望或朝夕参观质疑请益之后,即随意歌诗二章、三章,陶养性情,又长人意思”[4]。“诸生人人皆学诗歌作乐,以涵养德性,……安可一日缺此。或读书至深夜,则会于本斋歌诗以畅意气,又长一番精神。”[4]
除了对学生的学习有严格的规定,湛甘泉还格外强调学生礼仪文明的养成。他主张学生应当从日常小事中养成良好的礼节习惯:“诸生相处,一言一动,皆本礼仪;时言俗态,一毫不留。”[4]又教导学生要做一个尊师重道的人,“诸生每遇先生同侪之人,必推先生之意,以前辈事之”[4]。“俟先生出堂,整班而升,长少各依次序,所以养其敬谨之心”[4],使书院成为长幼有序、尊卑有节的礼义文明之所。
学者多是怀抱求知的希望,仰慕名师来到书院学习。湛甘泉深知教师之于书院的重要意义。他打比方说,正如人有病痛必求医师,学者有困惑必问教师。因此,开设书院,湛甘泉认为聘请教师一定要谨慎,特别要考察教师品德的好坏。他认为教师就好比医生,学生就好比病人。医生的医术不好,就会危及病人的生命;教师的品德不好,就会引导学生误入歧途。他指出:“师也者,犹诸医也。学者其犹诸病也。医以就诸中和而已,医而偏焉,杀人之术也,师而辟焉,陷人之道也,可不谨乎!”[5]另外,湛甘泉还要求教师要能关心学生的健康及生活,他指出:“生员有疾,亲教之师必当存问饮食,必知于典薄。疾重者以文上告,药饵尤经有司。”[7]如果教师对学生不闻不问,导致学生出现问题,那是要接受处罚的。“失于存问饮食,药饵不节,或有伤生者,罪坐亲教。”[7]明确表示教师对学生的关心与否,也是衡量其师德好坏的标准之一。
在湛甘泉之前的明初书院,教师大都是在书院创办者的家族范围内选拔聘用。湛甘泉突破家族的局限,主张不限地域,凡是德才兼备者都可以成为书院的教师。他宣称:“远方及近处有德行道义先觉之人可为师法者,必恭请讲书,以求进益,闻所未闻。”[4]51意思是说,不管地域的远近,只要他的品德优秀,学识渊博,而且富有知识的创新能力,就可以聘其为书院的教师。
应该说,湛甘泉的书院教师观是颇有见地的。书院教师不仅要学富五车,还要教书育人,关心呵护学生的身体健康,用心培养学生的思想品德。这既是对韩愈所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的内涵升华,也对我们当今立德树人的教育理念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
解囊为书院购赡田置仓癝,资助贫困学生,这也是湛甘泉创办书院的特色之一。这项措施既解决了贫困学生生活上的困难,也保障了书院经费的来源。
湛甘泉为官多年,俸禄丰厚,家中还有不少田产收入,但他生活俭朴,把自己的俸禄和积蓄都用来补贴书院开支以及资助学生。湛甘泉创办的书院均有赡田,“先生以兴学养贤为己任,所至之地,咸有精舍赡田,以馆榖来学”[2]731。用赡田的收入来资助书院求学的弟子。
当然,湛甘泉对学生的资助是有条件的。他说:“凡生徒不审其兼习二业,为古之德行、道艺而冒诈以来居斯屋、食斯谷者,有如此誓。其懒惰及不为举子业而以虚名为浮夸无实得者,不馆不谷。”[8]357就是说,那些不认真学习“德业”“举业”,假学习之名来骗吃骗住的人,书院是不提供住宿和粮食的。除了特别贫困的学生,远地前来求学的学生也给予优先资助。譬如,湛甘泉在《大科书堂训》就明确规定:“本书院有好义之士,所置学田,随年所收多寡,贮之公廪。量诸生之贫,及远方不能褁粮者给之。置支销簿,以公正之人主其事。”[5]56
从上可见,湛甘泉的书院管理模式是一种较为完备的管理模式。湛甘泉书院管理的成功经验,使得湛甘泉书院办学的影响越来越大。
湛甘泉书院之所以取得令人瞩目的教育成就,除开他的书院管理模式,还有两大至关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随处体认天理”的为学宗旨和“二业合一”教育理念。
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一书中指出:“先生(湛甘泉)与阳明分主教事,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随处体认天理。学者遂以王、湛之学各立门户。”[3]876这样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因为它言简意赅、准确扼要地概括了湛甘泉的为学宗旨。在具体的书院教育实践过程中,湛甘泉始终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旨,要求学生“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体认天理。那么,湛甘泉所谓的“随处体认天理”有些什么含义呢?总括起来,有如下三个层面的含义:
首先,“随处体认天理”是随时随地、随动随静的。“天理”是湛甘泉教育思想的核心范畴,他把“天理”作为人的本质属性和道德理性,认为“天理”即仁义道德之理。从思想的形式上来看,湛甘泉的确是取法于二程及其三传弟子李侗的“体认天理”之语。但相对于二程、李侗而言,究竟如何体认,体认天理的什么内容,湛甘泉都更加充实、完备。他在给王阳明一封谈论格物问题的信中说道:“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9]72另外,在给同科进士顾应祥的一封信中,湛甘泉特意强调“随处体认天理”时须要做到知行并进,“所谓‘随时随处体认天理而涵养之’者也。若然,则知行并进矣”。[9]63总体上说,湛甘泉所说的“随处”一词含有空间和时间的意味。从空间的角度来说,“随处”是个统摄内和外两者的范畴,既指主体之内也指主体之外。心、意、身属于主体自身,即关乎于内;家、国、天下则属于客体外在,即存在于主体自身之外。也就是说,世界上无一处不可以认知“天理”。而从时间的角度来说,“随处”是个兼具动和静两者的范畴,既指主体之动也指主体之静。“随其所寂所感时”中的寂可归于静,感则属于动。无论动时还是静时,无时无刻都可体认天理。依照湛甘泉的意见,主体自身一直处于变居不动之中,主体始终处在动中有静和静中有动的状态。所以,“随处体认天理”一定要贯穿于动静相洽之中。用湛甘泉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所谓随处体认天理者,随未发已发,随动随静。盖动静皆吾心之本体,体用一源”。[3]885显而易见,湛甘泉所谓的“随处体认天理”蕴含了读书明理、论学取友、往来酬应、洒扫进退等随时随处的时空中皆可求体认天理而涵养的意义。
其次,“随处体认天理”是“心”的认识功能。在“心”的内涵规定上,湛甘泉认为,“心”是宇宙的本体,万物由“心”生成。也就是说,“心”不仅有本体功能,还有认知功能。而“随处体认天理”则是“心”的一种特有的认识功能。他曾给王阳明、聂豹的信中分别阐释说:
“人心与天地万物为体,心体物而不遗,认得心体广大,则物不能外矣。”[9]56
“盖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9]73总而言之,湛甘泉认为学无难易,“要在察见天理”[9]56,“要在随处体认天理而已,体认者心思之用也”[10]60。希望学者用心思考,随时随地体认天理。
其三,“随处体认天理”旨在成就“仁熟义精”的道德境界,实现修身齐家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从心本论的立场出发,湛甘泉进一步对“心”的认识功能做了具体解释,指出“心”之思的入手处在于“识种子”:
“学者须识种子,乃不枉了功夫。何谓种子?即吾此心中这一点生理,便是灵骨子也。今人动不动只说涵养,若不知此生理,徒涵养个甚物?……精神在卵内,不在抱之者,或人之言,亦不可废也。明道先生言‘学者须先识仁’。”[11]111
这个“种子”即是理学奠基人程颢倡言的儒家道德范畴中至高的仁德,而体认天理就是识得这个“种子”的涵养功夫,围绕仁之“端点”进行理智活动,使人生而具有的道德潜能充分地扩充开来,日积月累以达“仁熟义精”的道德境界。在湛甘泉的心目中,成就“天理极致”和“仁熟义精”之境的典范首推孔子。他的这一思想也清晰地表露在与王阳明的书信往来上:
“殊不知孔子至圣也,天理之极致也,仁熟义精也。然必七十乃从心所欲不 矩。人不学,则老死于愚耳矣。”[9]72-73
湛甘泉用“仁熟义精”一词来总结孔子70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修养境界,意思是将学业与志业合一的集大成时,对所学所感的任何东西都能娴熟于心,游刃有余,到处随心所欲都能自由而自在。落实在社会实践上,无论是齐家还是治国抑或平天下均可成功。一旦拥有“仁熟义精”的境界,即使遭遇“终日酬酢万变,朝廷百官万象,金革百万之众,造次颠沛”[11]124之际也依旧能“澄然无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11]124。湛甘泉把“仁熟义精”和“随处体认天理”贯通在一起,强调只有到达“仁熟义精”的境界,“随处体认天理”才算真正有了归宿:
“须是义精仁熟,此心洞然与之为体,方是随处体认天理也。”[3]910
如果一个人达到“仁熟义精”的境界,就意味着他的内心世界和外在行为浑然一体,其所有的思想行为无一不是“随处体认天理”。
因应“随处体认天理”这一为学宗旨,湛甘泉提出了独具匠心的“二业合一”教育理念。什么是“二业”?就是“德业”和“举业”。
湛甘泉在55年的从教生涯中,经常要面对德业和举业的问题。所谓“德业”问题,主要是指治学修养问题。而所谓“举业”,主要是指科举考试问题。湛甘泉所处的明代中期社会,不少人或沉缅于科举考试而漠视治学修养,或潜心于治学修养而摒弃科举考试。湛甘泉认为这两种做法都是不可取的。他把治学修养与科举考试二者结合一起,称之为“二业合一”。
湛甘泉认为德业和举业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果“志于德业,则读书也精,涵养也熟,于义理也明;故其辞畅,其指达,其发于文,皆吾自得之实事”[12]42,这样就大大有助于科举考试的成功。相反的话,如果立志于德业,却不认真读书,并拒绝科举考试,就会失去一条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的路径。依照湛甘泉的意见,科举考试好比“饮食男女之类”,是不可废的,只要处理得当,德业完全有助于举业。更重要的是,“今之科举,其圣代之制矣,志学之士有不遵习焉,是生今反古也,生今反古者非天理也,虽孔孟复生亦必由此而出矣,虽孔孟教人亦不外此而求之矣”[12]43。科举制度已经成为士人实现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即使孔孟在世,也是会参加科举考试的。因此,他告诫他的学生:“诸生其慎勿以举业、德业为二矣乎!”[12]43不要人为地将举业和德业对立起来,而要把二者有机地结合为一体。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夫德业举业,业二而致一者也”[12]42,“进德修业,其致一已,即业、即德,而致力焉”[13],所以“涵养习业非二事”[13]。他认为,人们在这两者关系中处理不好,并非科举制度的过错,“非举业之害道也,人之自累于举业者之为害也”。
在湛甘泉看来,德业与举业的关系如同知与行、才与德、文与武、义与利的关系。德才合一、知行合一、义利合一,当然德业和举业自然也是合一的。这正如宇宙里的一切事物都是对立而统一的,如果把一支离为二,整个宇宙就无法运转了。他强调说:
“夫知与行二,即非真知行矣。才与德二,即非全人矣。文与武二,世无全材矣。兵与农二,则世无善法矣。夫子之文章与性道二,则世不知圣学矣。心与事物二,则圣学不明不行矣。良可叹哉!”[12]42-43
德业和举业之所以“合一”,好比树根和枝叶的互相依存,但树根尤为基础,“由本根以达于树叶”,“自涵养以达其文辞”,它们都是一体贯通的。所以,“惟欲人读书焉、作文焉,不失本体,就根本之中,发其枝叶耳”,同理而推知,“读书以明心性,体贴此实事,根乾枝叶花实自然成就,而举业在其中,此义之谓也。若读书徒事记诵为举业之资,以取科第爵禄,便是计功谋利之心,大本已失,此利之谓也。”[5]53
湛甘泉汲汲于书院教育,不单自己投身于科举考试,还积极鼓励他的学生参加科举考试,并培养出四千弟子,如此庞大的人才数量,其背后的思想力量正是源自他的“二业合一”教育理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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