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山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潮州耆旧集》(以下文中简称《耆旧集》),是清代道光年间潮州府学教授冯奉初编纂的一部明代潮人文章总集,选辑了明代潮州20位杰出人物600多篇文章,对于明代国家的政治和军事、尤其是潮州地方史事人物多有涉及,具有很强的纪实性。而自文献编纂和传承观之,《耆旧集》也是潮州乃至岭南文献群体中十分重要的一部。但对于这部总集,学界重视不够,至今尚未见有专文研讨。本文拟就其内容特征及文献、史料价值等做些分析、评述。
《耆旧集》所录各家文章,大体上是应对时事而作,题材丰富,内容广泛触及明代社会各个方面,基本属于经世致用之文。这与编纂者的选文追求和价值理想密切相关。对此,冯奉初有如下表白:
博览而慎选之,务以存其人之精粹。而凡当时朝廷乡国是非利弊之所系,纲常学术之所关,与夫安危治乱世运民风之所倚伏,靡不厘然备载其中。而风云月露之词,姑在缓焉①冯奉初《潮州耆旧集·题辞》。冯氏此书编纂完成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成书同年和光绪三十四年(1908)先后两次刻印。应是刊载数量不大以及随后战乱不断,原版本已难寻觅,20世纪70年代末,香港潮州会馆据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所藏道光原版影印是近40年来学术圈中流传最广的版本。而历经多年,吴二持先生完成该书点校,并于2016年由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是目前最新、最通行的版本。。
那么,具体情况究竟如何?本节将集中对其基本内容与特征进行梳理、评介。为便于整体了解和配合下面的论述,将有关信息统计,编制为表1。据表可知,《耆旧集》所录文章之体裁,计有七八种之多。不过,就其关切和焦点,也就是根据其主题表达,似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组:
1.奏议、策论为一组。选录文章中,这一组占有较大分量,共计150多篇。是撰者主要就治国理政、军事安全等重大情事之建言献策。
表1 《耆旧集》所录各家文章统计
可以这样说,朝政腐败、吏治混乱以及最高统治者之穷奢极欲,自英宗正统、特别是武宗正德以后就一直存在,是明代社会的顽疾。所以,《耆旧集》所录奏议多有涉猎。如萧龙《修政弭灾疏》就向宪宗提出“亲大臣以谋庶政”“复谏官以来直臣”“爱爵赏以重名器”“增宪臣以饬兵政”共计四个方面的建议[1]13-15。透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到成化时期朝政之种种乱象。如最高统治者独断专行,罪言官塞言路;赏罚任意,吏治不修;兵政松弛、腐败,无战斗力可言等。又如薛侃于嘉靖十年上《仿古更化疏》[1]38,主要着眼也在于吏治,即如何才能选贤与能。而针对嘉靖间,人民的困苦、流亡及起而为盗,林大春有《严贪酷疏》等,认为其根源在于贪酷之吏的敲诈勒索[1]264-265。又如,针对万历间矿监税使的肆意搜刮掠夺,谢正蒙撰上一系列奏折[1]450-467,如《粤东增遣税使疏》《粤东苦税疏》等,主要谏阻朝廷派遣税使对粤东的勒索搜刮;《参采珠池疏》《蠲税释逮疏》等,则主要针对朝廷的肆意开采和盘剥;《参奏讨芦洲疏》《藩封吉期疏》《盐法不堪再坏疏》《藩使支盐疏》等,则抨击神宗爱子福王朱常洵的倒行逆施以及神宗之不讲原则、不顾国本;还有如《循职清弊疏》《边饷清弊疏》《十库积弊疏》等则针对广泛存在的其他弊政。这些奏疏之可贵,在于不仅详陈弊端之危害,且提出革除之切方。同样的主题,直到晚明、南明时期的谢元汴、郭之奇奏折中,仍有大量涉及。
就军事安全而言,大体包括边疆防御和地方军事镇压,翁万达、周光镐、薛雍等人的奏议,主要针对前一方面。以翁万达奏议为例,翁氏先出任广西征南副使和参政,参与平定地方土司叛乱,解决安南莫登庸问题;后总督宣大偏保地方军务,负责帝国北疆的防御。由此,撰写有大量奏议类文书。因主要着眼于荟萃菁华,于一人不能选录太多,所以冯奉初仅录30多篇。学者认为翁氏这类作品价值很高:“其言切中时弊,特有关于大计,非徒为嚣争空言者可比。至于建白条制,如守边八目,防秋事宜,敷陈剀切,规划明畅,尤足征其经济之才也。”[2]113而说到地方镇压,《耆旧集》收录作者中,很多人的奏折都涉及嘉隆万间东南沿海的寇乱。《耆旧集》所录奏议,只是同类作品中的部分,但足以显示明代潮人的智慧、识见、勇气和奉献精神,同时也承载着潮籍仕宦的家国情怀及责任担当。
2.传(行状)、墓志祭文和碑、记为一组,共计百余篇,或传人或记事。首先,传人。是传、行状和墓志祭文的主体内容。《耆旧集》所录20家中,以薛侃、林大春、周光镐等人所撰为多。自传主观之,基本上是本地人物,属于外乡先贤也有,如周光镐《吕太史巾石先生传》[1]387-389就是如此。吕太师巾石,即吕怀,字汝得,号巾石,信州永丰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累官至南京太仆寺少卿,与光镐父周孚先同为湛若水嫡传弟子。隆庆初年周光镐与唐伯元订交,并在会试落第后,结伴前往信州投吕怀门下。万历六年(1578),周氏应吕怀后人之约,为其撰传。作者深切缅怀了尊师的人生经历,道德文章,在吕氏传记中素以翔实可靠称。
《耆旧集》所录碑记,内容基本为记事,多出自林大春、翁万达和周光镐等人之手。而与上传、行状和墓志祭文情形相仿,这一类所记也多关涉家乡。针对本区之外也有,且大体上或记设施建设,或载战事武功。前者如李龄《重修白鹿洞书院记》,撰于宪宗成化初年,时作者在江西提学任上。“重修”之举,即出自作者之倡导,《记》文较为详尽地描述白鹿洞书院之处所、周边环境,追述唐李渤隐居养鹿、后朱熹始建书院,明正统间重修以及作者成化到任时(元年,1465年)之现状以及接下来修废之过程[1]3-4。同类修废记文,还有薛侃《重修兖州府儒学记》,载永新刘子正在兖州知府任上重修府儒学事。不过自内容看,文章还进一步延伸论述“学”与“道”“政”等的关系,对当时学风、政俗有所批评、针砭[1]47。而林大春《端州督抚行台碑》[1]266-267《梧州镇城改造瓦房碑》[1]272-273等,或记官府营建,或载民房改造。
述记战事武功者,如冯奉初自《宣府志》过录翁万达之《俺达寇阳和》《发宗人充灼谋叛事》《城宁远诸堡》等[1]131-135,林大春《平九丝碑》[1]267,周光镐《征南平建越记》以及郭之奇《平尤溪贼》《防
剿杉关》和《督兵日录》等[1]495-497。如周光镐《征南平建越记》就对此役有颇为详实的记载。此役发生于万历十四年,由兵部右侍郎、四川巡抚徐元太全权统驭指挥,参与其事的还有总兵李应祥、参议李士达和副使周光镐等。事后,周光镐受命为《记》。据之,战事规模不小,“战果”颇丰[1]370-374。
综合来看,《耆旧集》所录这一组百余篇文章,绝大部分都与明代潮州有关。而无论是传人,还是记事,都能很好地体现冯奉初编纂之追求:即传人则追思逝者德业,以铭记弘扬先贤之未竟;记事则或因建设或为战功,旨在传承精神,行稳致远。
3.序、书札为一组,或寄托劝勉,传递信息;或评介诗文,推荐新作。自其功能言,则为交际文书。自前《统计表》可知,序文占有本组文章的半壁江山;而以林大春、林熙春、萧与成、陈一松等人所撰为多。序原属传统文体,本用以评介作品及作者,常附于诗文集前后,即诗文序也。但自唐宋以后则出现送别亲友的赠序和为长者、尊者撰写的寿序。《耆旧集》所录,包括上述三种类型,但以诗文序、特别是赠序为多。下亦略作列举。如《〈渼陂续集〉序》,是翁万达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为前七子之一王九思撰写的。序文一开始就说:“《渼陂续集》者,集渼陂先生垂老之作也。先生有集,传且久矣。日就月将,老而弥笃。门人集其近作,称续焉。”文中称赞王氏诗文“正大以敦体,悲壮以措辞,冲淡以入格,简严以复古”,并认为王氏“齿德既高,践履纯笃,诸所酬应,罔不协道”[1]150。那么,这样的品评究竟是否准确、到位?见仁见智,可暂不论。万达以文人谙熟韬略,向来备受称誉;而撰写斯文时,作者正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总督北疆边务,戎马倥偬之际,居然还在与当时文坛上著名文人保持深切互动,不仅撰序,还为之刻书[3]1566,可知其文人积习仍在。就入选作家序类文章所占比例言,萧与成所占比例最大。所录22篇中,序类文字独占21篇,绝大部分又为赠序。序之受主,多为乡中人物或出宰本地郡县事之官员。可贵者,序文始终贯穿着儒家治国理政之思想、主张,且针对不同身份之人,总能写出新意。应该正是出于上述这样一些原因,所以冯奉初称“今读其文,粹然经籍之气”[1]18;饶锷先生也嘉许曰:“虽寥寥无几,然义法深醇,在明中叶潮人文字中固能翘然出众者。”[2]414
书札在《耆旧集》所录文体中,所占篇数最多①这并非出于冯奉初之偏爱,而是收录作家这类作品本来数量就很庞大。如《翁万达集》(朱仲玉、吴奎信校点本)收载书信157篇、《薛侃集》(陈椰编校本)录142篇;周光镐《明农山堂集》(1983年泰国影印民国甲寅重刻本)载165篇;唐伯元《醉经楼集》(朱鸿林点校本)收58篇;《林大钦集》(黄挺校注本)录55篇。。以作家来看,则多出于翁万达、周光镐、薛侃、唐伯元和林大钦等人之手;自交往人群来说,主要在学界;就话题内容而论,大到军国之事,小到子弟教育,遍及明社会方方面面。如军事话题,当以翁万达、周光镐为最,《耆旧集》载翁万达《上诸军门书》《上东塘半洲书》(四首)《上东塘毛尚书》(三首)[1]153-158和《与杨次村书》(六首)[1166-169]《与唐荆川书》[1]160《与曾石唐书》[1]178等多畅谈兵事。实则,在他的其他书信中也多及军事话题。周光镐的书信也多及军事和地方镇压。显然,这应与他们的职责使命直接有关。又,学术问题,薛侃、林大钦、唐伯元书信中多及之,而翁万达、周光镐等也积极参与其中。又,家族子弟教育,如翁万达、薛侃书信就有涉及。但翁氏相关书信,冯氏未录,这里仅以薛侃《与诸子弟书》为例,略作评介,以见一斑。作者声称“别来数岁,回首惊心,余无挂记。惟以吾弟兄子侄,或未安分尽礼为忧耳。”然后,讲到自己为官为民的原则是“居官则思益其民,居乡亦思益其乡”,而在“今赖遗庆,一十年来,此房彼室,亦稍有资矣。向也饔飧不给,今廪有余粟矣。向也寒暑不周,今箧有余布矣。向也敝庐不蔽,今各有奠居矣。向也自奔走自负戴,今出有舆马,有执役在其后矣”之情形下,谆谆告诫家人:“正宜敛华就朴,敦本尚行,尊祖睦宗,怜贫恤孤,益修其德,以答天庥。苟不知足,终日营营,骄奢放恣,上天必厌,鬼神必恶之矣。”而要求做到“治家者,以勤俭兴家;读书者,以科贡治生。谦恭自牧,遇人有礼”[1]55-56。
序、书信接收对象多为友朋、家人,可以直抒胸臆。这种特性,决定其内容的丰富真实,其功能也就十分强大。就《耆旧集》所录而论,它们寄托祝愿,交流信息,传递友情,编织撰者与他人、社会之网,实际上也增进了潮州文人与境内外,特别是与全国有关人士的互动。借助于这样一些文书的撰写和交流,潮人的情感得到塑造,影响力得以提升,潮州地域文化的声望也获得进一步拓展。
按照我国古代传统文献分类标准,《耆旧集》属于集部“总集”类。总集类文献的编纂,在我国拥有久远的历史。而其之所以能够经久不息,延续不绝,主要得益于它的编纂宗旨以及由此而具备的某些独特功能。对此,乾隆间四库馆臣有如下归纳和概括:
文籍日兴,散无统纪,於是总集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3]1685
显然,《耆旧集》之编纂,属于总集类文献的后一种,是一部荟萃菁华性质的选集。尽管冯奉初为此展开工作时,也曾面临有关资料“世代递更,良多散佚”,需要去“推广旁搜”,[1]例言但其编纂自宗旨到具体工作都非“网罗放佚”而主要在于选择,也就是“删汰繁芜”,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并最终实现其为潮人以及前来本区任职的官员提供一部可则可效的明代潮人文献的期许。
《耆旧集》问世已历170周年,自立人和存文两个维度为时人和后人树立起不朽的丰碑,具有极其丰富的人文蕴含和潜在的巨大利用价值。下面,笔者拟自存文这样一个视角,主要探讨和论述其所拥有的文献、史料价值。所谓文献价值,这里主要是就其文本价值而言的。缘于惠潮嘉兵备道李章煜的倡导和潮州府学教授冯奉初的编纂,古代潮人文献群体中从此有了《耆旧集》这样一部文献。笔者以为,其拥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这主要可以从以下一些层面来观察和阐述。
前面已指出,《耆旧集》是迄今独有的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明代潮州文章总集。但如果不限于断代,把眼光延伸到通代,则潮州境内还有温廷敬先生于民国年间编辑的《潮州文萃》。该书收载唐代以下至民国160多人727篇作品,其中收录明代作家近80家,约500篇文章①温先生所编该书,目前尚为稿本,装订为25册,现藏于汕头市图书馆,这里的数字,出于笔者的统计。。其涉及明代作家人数虽是《耆旧集》的4倍,但所录作品却少于前者。而若不囿于潮州地域,将收载范围扩展到整个粤籍人士的古代诗文总集,则可以举出以下多种:明代张邦翼《岭南文献》、杨瞿崃《岭南文献补遗》、明末清初屈大均《广东文选》、乾嘉年间温汝能《粤东文海》、罗学鹏《广东文献》、清末民初吴道镕《广东文征》等。可是,一般来说,上述文献收载明代潮州作家及其撰述颇为有限。这里仅以屈、吴二氏所编选为例,略作说明:据笔者仔细检索,《广东文选》仅选薛侃、翁万达、林大钦、萧端蒙、林大春、唐伯元、周光镐和林熙春8位明代潮人14篇文章[4]。相形之下,吴道镕曾于光绪间较长时间担任潮州金山书院和韩山书院讲席并总纂《海阳县志》,谙熟潮州人物及撰述,所以《广东文征》所录明代潮籍作者约30位近180篇文章②笔者据以检索、统计的版本是:吴道镕原稿、张学华增补《广东文征》(1-6册),广东文征编印委员会,出版年代各册不同,大体自1970-1980年代。。事实上,吴氏所编应是目前以整个粤籍人士为范围之总集中,收载明代潮州作家和文章最多的一种。不过,单就收文数量论,约略仅有《耆旧集》25%的篇数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以收录有明一代文章为范围的《明经世文编》和《明文海》两部总集也涉及潮人作品。具体情形是前者见载翁万达、萧端蒙2人33篇各种类型的文章③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中华书局,1962影印本。其中,翁万达《翁东涯文集》见载该书卷223-225;萧端蒙《萧同野集》见载该书卷285-286。。后者共录翁万达和林大春2人共20篇文章④黄宗羲:《明文海》,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翁氏文7篇,分载于该书卷70、82、281、294、427中;林氏文13篇,分载于该书卷 71、89、225、396、421 中。。显然,虽就3位作者个人观之,能有这样一些量级的作品入选,已不可谓少,但自明代潮州所拥有的作家及作品数量来看却不能称多。由此,《耆旧集》以所录656篇明代潮人文章,确实稳居各种有关总集之首。
《耆旧集》所录各家,原本都有文集流传。对于这一点,无论从冯奉初“是集所选二十家,皆有专集”的说明[1]例言,还是通过有关书目核查20家集之版本流变都可以证实。而事实上,冯氏当年之编纂,应主要是依据当时流传之各家别集(所选录绝大部分篇目在传世别集中都能够找到)。但《耆旧集》之编纂完成,20家集却从此多了一种颇为独特的版本。
1.就《耆旧集》是一选本而言。“选本”就意味着对于这20家本地明人的文章,冯氏一次性地给予了统一的批评。对于这一点,应无需过多解释。众所周知,编纂选本本来就是中国古代文学、文献的一种重要批评方式。就《耆旧集》而言,除对20家集进行选优汰劣(所谓“各家所选多寡不同,或原文不多,则概从节取;或美不胜收,则择其尤者”)[1]例言,荟萃菁华外,更值得注意的还是冯氏通过为每一种文集撰写“题辞”的方式,非常有效地表达了他的见解和价值观;就内容来看,既品文亦论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2.《耆旧集》所选录某些作者的文章,与传世别集存在不同内容。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存在比传世别集多出的内容。这里仅以《耆旧集》所选翁万达文为例:如卷9所录《劾郤永书》《纪鹁鸽峪之战》二篇及卷10所附录《俺达寇阳和》以下十篇,就辑自《大同志》和《宣府志》。又,卷9《乞录毛伯温疏》《论张凤王邦直功状疏》《论并守后疏》三文以及卷12-13所录翁氏给予唐顺之、罗洪先等19人20多通信札,均不见载于翁万达文集早期刻本,亦即邹守愚编定刊刻之《东涯集》。由此可知,冯奉初编纂《耆旧集》时,他的搜索范围实大于有关流传别集。而比传世别集本多出,实增加了《耆旧集》文本之独特价值。而相形之下,下面所说其与有关传世别集本存在不同的第二个方面,即冯氏编纂过程中,对其中的某些文章(主要是翁万达、萧端蒙、饶相、唐伯元和周光镐等人的奏折等)存在整段删削或删润压缩情况①大段删节,冯奉初一般于有关选文篇目下已有标注(称“节录”),较小幅度的删润、压缩等情,吴二持先生也已经指出,具体可参阅《潮州耆旧集》点校本有关部分校记。。这种做法,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耆旧集》独特的文本价值,从而不能不认为是编纂的一个瑕疵。
检索有关书目和文献,可知《耆旧集》所录20家有关别集数量颇丰,版本不少,但经历数百年风霜战乱,能流传到近现代的则颇为有限。如《潮州艺文志》就以为,李龄、萧龙、萧与成、萧端蒙、薛雍、谢正蒙、谢元汴和黄一渊等8家文集,只有《耆旧集》所录而别无传本。虽然前4人的集子后来确实发现别有流传,如三萧的文集,就有康熙间萧之玉编辑的《潮阳萧氏家集》三种15卷②据骆伟《广东文献综录》(南方出版传媒、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326页):康熙二十三(1684)年萧之玉编辑《潮阳萧氏家集》3种15卷,清抄本,藏于清华大学图书馆。3种15卷包括:萧龙《湖山逸叟萧先生类稿》5卷、萧与成《铁峰先生遗稿》4卷和萧端蒙《同野先生文集》6卷。。惜未经刊刻,只有抄本,流传范围也就很小,以至于连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如饶氏父子都不曾寓目。而未在上述名单中的其余12家,除翁万达、薛侃、林大钦、陈一松、林大春、唐伯元和周光镐7家外,其他文集的流传也大体如此,一般都很难踪迹③其实,即使所说翁万达等7家中的某一些集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也不容易得到。如上一世纪30年代潮阳郭泰棣就有如下说法:“所著《井丹集》,见于黄虞稷《千顷堂书目》,百年来传世已微。乡之学人慕先生风节者,欲一读而不可得。”(《潮州文献丛刊》之三《井丹诗文集·跋》)而其他人,如郭之奇的集子,专业研究者朱仲玉先生《南明永历朝礼兵二部尚书郭之奇死事辨正》一文就曾指出,郭之奇的撰述虽然很多,但“这些著作今天大多数已难找到,最常见的只是收在《潮州耆旧集》中的两卷共40篇。”(载《广西师大学报》1990年第3期)。。在上述背景下,《耆旧集》就成为阅读和研究20家一重要文本。而其中薛雍、谢正蒙、谢元汴和黄一渊4家文集,现基本可以认定《耆旧集》所录为主要传本。
一般来说,无论是相对于“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的总集,还是作为“自编则多所爱惜”[3]1267的个人文集别集,荟萃菁华的选集式总集的编纂,必然伴随着原作信息一定程度的流失和史料价值的消解,《耆旧集》自然不能例外。可是,鉴于上一节所说文本价值,也就意味着《耆旧集》仍然拥有较高史料价值。
散文丰富的信息量和较为强大的记事功能,决定其在作家本人研究中之不可或缺。而正如上节第三点所说,《耆旧集》所录文集,有4家都以《耆旧集》为主要传本,其他16家集也至少有一半,要以《耆旧集》收录本为常见。诚然,就20家文章传承言,还有本地方志和温廷敬《潮州文萃》所录。但前一种囿于体例,选载极为有限,如20家中,《(顺治)潮州府志》卷12《古今文章》就只录李龄、萧与成、薛侃、翁万达、林大钦、林大春、王天性、唐伯元和林熙春9家文章;与之相比,林杭学康熙《潮州府志》卷12-14《艺文》也仅多录郭之奇、罗万杰和谢元汴3家,而以上两种所录各家文章最多为9篇(为林大春和林熙春),其他人仅1-5篇不等。相形之下,《潮州文萃》之选录,确实大大好于本地志书。但自入选作家言,20家中漏选萧端蒙1家;从选录文章数量说,除周光镐一家(收载88篇)外,其他均少于乃至较大幅度少于《耆旧集》所录。
《耆旧集》收录文章作者,胸怀国家,也心系家乡。由此,他们的文章多及桑梓人事。由于是时人甚至是当事人记载当时事,有关篇什自然也就成为考察、研究明代潮州社会历史文化之第一手史料。
如选录之人物传、墓志等,记述的对象多是本地人士。其一般来说,撰写早,载述可靠,多是后来同类资料的祖本、史源,如萧端蒙传记,现存明代志书如嘉靖《潮州府志》和隆庆《潮阳县志》,因纂修时萧氏尚在人世而未予立传,直到清初《(顺治)潮州府志》才有与其父萧与成的《萧氏合传》。而事实上,《(隆庆)潮阳县志》编纂者林大春于万历间就为萧端蒙写有传记,名《萧御史传》,见录于《耆旧集》卷23。其载述之详明,后来有关传记无法比拟。《耆旧集》所录的一些传记资料,对于某些史实的辩诬和认定能起到关键作用。如所谓郭之奇的晚节问题,金堡《岭海焚余》[5]和王夫之《永历实录》[6],均载其人最终降清而被杀。而饶宗颐[7]、朱仲玉[8]等学者,发掘、征引一些关键性的文献记载力辩其非,指出王、金等人的说法实不可信。在他们所使用的文献中,就有时人罗万杰所撰《郭正夫公及原配林夫人墓志铭》一种。罗文见录于《耆旧集》卷35。
一些传记,还可以揭示缺乏记载的一些问题。如明代潮州士子追求知识探求学问,是如何获取必要之图书支持的?对于这一点,少数人士因出身书香世家,如李龄、萧端蒙、唐伯元、周光镐等,其祖辈父兄原有藏书,但一般农家子弟家中少有藏书,他们究竟如何突破图书缺乏的困境?对之,通过薛侃、林大春先后为林大钦所写传记,似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薛侃载说:
赠公(大钦父)儒而贫,晚年单举太史,有异征。稍长,聪颖异俦。好读书,乃至无书给之。……年十二,从赠公(指其父)至郡书肆,见苏氏《嘉佑集》,绝好之,停玩移时,为言赠公市归。既浃旬,操笔为文,屈注奔腾,神气宛肖,识者重之。会十八,失赠公。拮据奉母,力尤不能致书。族伯廷相、廷泰,名孝廉也,藏书万卷。因资以自广,寻浸博通子史百家言矣。[9]
林大春所撰《东莆太史传》说,父亲去世后,大钦“常自佣书给之,间颇交游列邑士,资其载籍以自广”。[1]307结合二人所记,则林大钦解决图书之不足,除有少量购买外,主要应是依靠借阅、利用他人藏书。而后一种途径的实现,既有通过“佣书”而结交的读书人,也有直接取资自己家族中有藏书的人。大钦获取图书的路径,应该不是个案,而很可能是尚没有公共藏书借阅机构的明代潮州一般士子采用的方法。除此而外,大量明代书札、序类等作品的存在和传世,如《耆旧集》所载都足以说明,明代潮州士子的交际十分活跃,这对于拓展他们的视野、提升其学术水准也尤为必要。饶宗颐先生就曾指出:“学问之事,(林大钦)归田后,时与山阴王龙溪(王畿),吉水罗念庵(罗洪先)及同里翁东涯、薛中离辈,寓书互相切磋,虽未登阳明之门,已深得良知之旨。今集中所载《华岩讲旨》及与王汝中、邹东廓二书,畅论心性源流,见解圆满,辩才无碍。”[3]389同样,林大钦通过这种渠道获益,在本地士人中也应不是个案。
选录之碑、记一类,多载本地公共设施建设及过程。如宗教设施,李龄《增塑南雷二将记》[1]4-5,载因作者之倡导,景泰四年(1453)潮阳县官民于东山张巡许远双忠庙增塑南霁云、雷万春二将经过。林大春《重建东山灵威庙碑》[1]273-274叙张、许二公显灵,保境安民之种种神迹以及嘉靖四十四年之重修。又如水利设施建设,薛侃《修堤记》[1]47,追述正德及嘉靖初年潮州几届官员加固、修建有关堤岸情形。《开溪记赠涂子经卫》[1]46-47,记嘉靖六七年间,经作者呼吁,潮州府官员组织修建开通“中离溪”等工程事。林大春《黄公堤遗爱碑》[1]270-271,记隆庆间潮阳县令黄一龙组织建造堤防事。又如城市建设,自薛雍《金山读书记》[1]243,可窥见明代嘉靖间潮郡金山人文景观之分布;从唐伯元《平湖记》[1]342可知万历年间潮州西湖之营建、拓展。王天性《顾伯龙增筑澄海县城记》[1]211以及饶相《三河镇建城记》[1]227等,都较为详尽地记载了有关城池修建背景、过程和规模等。
所谓明代以及南明时期某些历史问题,这里是指潮州王门学派问题、嘉隆万间东南沿海特别是粤东沿海武装海商集团的掠夺和破坏问题以及南明时期明残余势力与清政权军事抗争问题。最后一个,指向明确,无须解释;而前两个问题,虽然事关潮州但同时又是明代相关学术活动和军事斗争的一部分。所以,这里将它们放在一块论述。
说到潮州王门学派,实为黄挺先生首创之学术概念[10]。其依据则源于黄宗羲《明儒学案》卷30《闽粤王门学案》。检索该学案则不难看到,所载颇为简略,如《学案》所载潮州人士仅及薛俊以下5人,有关学说、主张,也仅载薛侃语录若干段而已。可按照阳明所说:“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杨氏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依然任道之器,以数十。”[11]那么,为黄氏《学案》所不载者都是些什么人?有着怎样的特异表现而被文成嘉许为“聪明特达,依然任道之器”呢?只要去检索薛侃、翁万达和林大钦等人的集子,就可以看到他们所撰大量传记、书札、序类文字,很多都关涉相关人物,而这些文字再加上专文专论如《研几录》等,都多被《耆旧集》录入。其实,说到黄氏《学案》,与明代潮人有关者还有卷42《甘泉学案六》。载于《耆旧集》卷24-25《唐选部醉经楼集》,也能为之补充很多相关资料。
明自正德、特别是嘉靖以后东南沿海有所谓“倭患”问题①自1980年代以来,学界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已有重新检讨,得出许多不同以往的看法和结论。有关情形,樊树志先生《明史讲稿》(中华书局,2012)有较好梳理,见第217-246页。。在不排除外来因素存在之前提下,问题的核心实则应是上述地域较早时期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十分活跃的海商走私集团。其在政府海禁政策和军事高压下,最终演变为公开的武装掠夺和与政府大规模的军事对抗。因粤东、尤其潮州地域是重灾区,由此激起本地士人、自然也包括《耆旧集》选录文人的强烈关注,从而产生大量记载。如萧端蒙、王天性、陈一松、林大春等人的奏折、碑记、序和书札等文字,对之多有涉猎。其中的一些,对战事的经过、为祸的惨烈等情,有十分详尽的描述和记载。
至于说可以为研究南明历史提供某些重要史料,这是由于罗万杰、谢元汴、郭之奇,特别是后两位,曾亲身参与和经历明残余势力与满清政权的军事抗争。他们留下大量有关文字,也多收载于《耆旧集》,与上所说武装海商集团的书写同样,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和极高的史料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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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黄宗羲.明儒学案[M].沈之盈点校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