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与弥合

2018-04-25 01:54姜琦
伊犁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个体

姜琦

作为一个由散文转向小说的作家,文体的杂糅为刘亮程带来更丰富的语言表达。在《捎话》前出版的《虚土》与《凿空》两部小說中,他所带来的并非只是映照于城市的乡村图景——这在中国现代以来的主流乡土文学中已有丰富的书写经验;也不止于对前现代生活的停滞性怀恋——这在乡村形态的剧变情境下缺乏现实的合理性。其叙事的特别之处,在于传达独处的思考与个体的感受,一种以乡村为资源的审美体验。在长期以来的抒情表达之后,作家选择将目光投向历史。《捎话》的叙事转向并非突兀的,其中包含着同刘亮程以往的小说的深刻联系。早期的抒情与自洽在乡村的发展中展示出可能失效的危机,作家在困惑中需要寻求新的表达。其核心问题仍然是应当怎样认识乡土,抵达土地的真实。刘亮程从审美上来接近这一问题,他以极高的审美自觉进行着一种包含多种分离样态的叙事,所看到的是从个体精神到国家的沟通断裂,及由此产生的深远的孤独。《捎话》是以沟通为主题的,然而捎话人的努力是否有效,语言能否抵达真实又成为新的问题。这一叙事转向中,刘亮程实际没有走出村庄,而是选择将目光拉远,试图有更根源的发现,在这个意义上,村庄成为一个多义的象征。

作为叙事策略的“分离”书写

作为一种虚构的话语,文学要在叙述者、文本和读者之间构建互动交流的空间。对事件的叙述方法、角度、语言有多种可能性,不同的叙事策略使文本被搭建在不同的叙事空间与情景中。在小说《捎话》里,分离被作为一种特别的叙事策略呈现出来。

《捎话》具有万物共通的美感,作家在物人交感与去人类中心的悖反中进行叙事。人与驴,人与羊,人与人的融合与撕裂形成了奇特的景观,分离成为一种表达的常态。毗沙与黒勒两个国家、昆门与天门两种信仰成为横亘叙述的主体,文本正是在它们拉锯的路途中展开的。在更微观,也是作家更惯于书写的个体层面,分离首先以更魔幻与诗意的方式展现在身体上。丹尼·卡拉瓦罗认为:“尽管具有不稳定性,身体在我们对世界的解释、我们对社会身份的假设和我们对知识的获得中,扮演了一个关键性角色。”身体在小说中作为一种客观形象,以主观体验的载体身份涉入文学,传达出个体的情感与认知,并在叙事层面成为特殊的修辞与叙事风格。

从物种与人类个体之间的肉身联合起始,小说的分离意象愈加探进人的精神内核。乔克努克是小说兼具诗性与神话色彩的创造物。作为无眠之师将军的乔克努克,将自己自述为哥哥乔克与弟弟努克。他们在出生伊始,便被父亲要求分属于白天与黑夜。一个人的生活成为另一个人的梦,两人作为不同时段的“另一个你”来生活。两个“我”从不能相见,即使一个人死亡,另一人仍在他的梦里策马战斗。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被割裂开来,但两个人的生活被挤入一个人的生存空间之后,得到的是混杂的感知,梦与醒实际愈加难以分辨。这并非刘亮程首次在设想夜寐中的生活,早在其前作《虚土》中,他就这样描述乡村的夜晚:“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碾扎,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地拌在风声里,听不见。”对应努克这样的形象,还有繁衍为群体的“守夜人”,他们只在夜晚拥有生活,成为常人同一空间中时间上的镜像。

分离的异象似乎是刘亮程为自己找到的表达方式。《虚土》里集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太阳照在我的左脸上,风吹我的右脸。”“鸟的右眼微眯,满目是迅疾飘近的东西,左眼圆睁,左眼里的一切都在远去。”“路分成了两条。”分离的叙述同时存在于宏观与微观的象征表达上,《凿空》中有不断被挖掘并窥伺上方的地下世界;《捎话》中,一头骡子身上“马”和“驴”的部分都是分开发挥作用的。

但刘亮程的分离叙事不应当被简单视为无法消解的二元论,他所捕捉到的是感受的丰富性与陌生性。长期以来,他在一种克制的表达中,看到个体具有的无数潜在可能性,过于丰盈的感受甚至无法以单一个体回复。而自我丰富的同时,也带来分离的危险,甚至撕裂成为个体的日常。作家选择了分离的叙事策略,将复杂的感受分离开来,试图以多元互动的空间和视角表达差异性、沟通的可能性、实质上的不可协同性。分离成为文本中终极的隐喻手段,使得本来晦暗的裂缝明晰起来。其所最终指向的,是沟通并和解的理想。因此,在《捎话》中,被异体缝合的鬼魂妥觉进入了天庭,“已经结合得像是一个人了”。从同一共同体中既可以分离出“我们”和“他们”,也可以回溯到融合的原点。《虚土》结尾中目送每一个自我离开并猜测其去向的个体,在《捎话》中已经敞开自身,使肉身成为寄生者的母体。

孤独的层次与乡村书写的历史转向

孤独是被“抛入”世界的在世者的基本感受。在弗洛姆看来,现代的个体“越来越独立、自由,越富有批判精神,同时又使他越来越孤立、孤独、恐惧。”“个体化进程固然增长了自我力量”,但也使“孤独日益加深”。因为这“意味着个人对自己的宇宙中的地位,对生命的怀疑增大,个人的无能为力感、微不足道感也日益加深。”在愈加丰富的社会生活中,现代人陷入了更为矛盾的孤独困境。对孤独的表达,既是当代作家所拥有的资源,也是其必须面对的言说困难。

自《一个人的村庄》以来,孤独是刘亮程文学书写的恒常主题。九十年代打动读者的,正是一个缓慢行走的作家在乡村生活中的自洽。刘亮程对孤独的感受是多层次的。一方面,他浸入孤独,将之视为审美对象,将对孤独的理解上升至哲学思考;另一方面,在与之和睦时,刘亮程并未放弃对孤独的反思。《虚土》中有一个极深刻的表达:在乌尔禾魔鬼城,飓风一夜间刮走了一切,一朝醒来,每个人的脚下都是深渊,被压住的土地形成一座座孤峰,人和人,乃至人和畜彼此可望不可及,只能看着对方孤独地死去。这是一个现代的譬喻,个体之间的深壑难以消除,孤独正是在这样的深壑中滋生的,但当一切关联路径断绝时,个体的独立精神也将死亡。长期以来,刘亮程的小说中的孤独表达伴随着怅然与困惑,《虚土》中的“我”目送所有人的离开、异变;《凿空》中,每一个在地下失去“目的”而找寻“意义”的人,都陷入无法自拔的挖掘。而《捎话》为孤独的改变做出了一种朴拙的努力,作者用缝合的方式,使不同个体长久相处,彼此由身及心地了解。修塔的人和驴在劳碌中建造可达天听的昆塔;捎话人以奔波为两国传达信息;库为毛驴谢的灵魂敞开了自己的身体。面对精神的困顿,文本展现出肉身的力量。

刘亮程书写孤独的转变,根本上在于他审视村庄的目光的转变。在长久传承的乡土情感之外,现实的乡村形态实际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作为审美品格载体的土地需要被变化地看待。《虚土》中的黄沙梁是一个“被人讲出来的”村庄,这个村庄的景象是:“马和驴每天早晨自己套好车走到路上。牛每个春天犁同一块地。羊在夏天的草滩上吃胖,入冬后像脱衣服一样,自己剥掉皮,躺在肉案上。鸡把一窝窝的蛋孵成小鸡,小鸡又生出一窝窝蛋。村子里的鸡叫声一片混乱。谁都想赶在天亮前叫第一声,许多鸡半夜就开始叫,白天也叫,村子就乱掉了。狗守着一座又一座空院子。粮食自播自种,自己在老地方长熟,然后被秋风收割。”这样的想象是作家的独特感知,“黄沙梁”包含着生活丰富可能性的诗性空间,是一个诗人留有孤独、困惑与怀恋的温存旧梦。

这种表达上的巨大差异并非是由于《虚土》缺乏对苦难的书写,其根源在土地现实状况的巨变上。因此刘亮程所面对的问题是,村庄还将如何变化?《虚土》的文本中展开了无数种想象的可能,然而可能性的丰富,正暗示着现实的匮乏。梦中讲述的故事,使得村庄成为真正的虚土。“虚土”的意象在审美上是自觉的,抒情使村庄轻盈起来了,但土地的重量又使梦下坠。在两者弥合的张力中,土地逐渐走远,这使得《虚土》成为一本告别之书——“我”看着一个个成年的自己走远,乡村的眷恋和记忆愈加沉重。由此,审美上“一个人的村庄”的表达,可能沦陷为真正的《虚土》之“虚”,《凿空》之“空”。

作家将目光转向时间深处的历史,其意不在“走出”村庄,而是为了解答这片土地上的疑问。同样解答的努力存在于《凿空》中,小说的潜文本是现代化文明进程中乡村生活方式的整体变迁,然而外在发展的巨大压力,带给个体更多的是痛苦与失落,村庄仍然孤独。因此,在新的小说叙事中,作家的思考指向长期以来土地上生活的“恒常”,他将理解与交流的疑问指向历史。自《虚土》与《凿空》以来的孤独土地延伸进深广里的时间,个体的孤独由来已久,交流的渴望和阻隔也如此深刻,只有在古老土地的历史深壑中,发现从未断绝的交流努力,其孤独才能得到共情的安慰。

小说《捎话》中,交流者所面对的是战争的倾覆及毁城灭邦的现实,这片土地历来如此,为表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捎话人库死后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庭,他又被要求完成新的使命,以沟通天地的捎话人身份进入下一世,他被真正意义上“抛入”人世间,再次成为孤独的承受者。正是捎话人存在主义式的努力,使之获得人类交流的意义。《捎话》在“村庄”之外,但也从未离开村庄。

语言的无法抵达与弥合的恒久努力

霍布斯认为“没有语言,人类之中就不会有国家、社会、契约或和平存在。”在他看来,人的特性在于“技艺”,而语言正是“技艺”的典范,是任意地使用任意的记号的能力。不同于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语言是自然赐物,同社会性一样是天生的,阿尔都塞在讨论霍布斯的语言论时,指出霍布斯肯定语言所具有的实际用途——“做标记使重新回到已经过去的事情成为可能”,因而语言是“关于未来的技艺”。同时,“标记的性质决定这缺陷”,词语使欺骗可能发生,而“谬误是会说话的人所特有的”。在《捎话》中,于审美感受上,刘亮程认为语言是同自然联通的,每一种语言都成为其人物库的独立感知系统。但作家仍然同意语言是技艺性的,由此去除了语言在天地间交流无碍的天然合法性。因此库的翻译工作,比起天赐的神圣更显得是人间的辛劳。

语言与沟通是《捎话》这一文本的核心。库作为一个掌握了数十种语言的翻译家,以不同的语言为媒介,奔波在捎话的路途上。在构建起毗沙与黒勒,昆门与天门两个支点后,小说选择这样一位翻译家摹写其心灵,足见沟通的意图。语言带给库更丰富的感受与表达。师傅告诉库:“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但当盲昆门说他去黒勒的路是黑的,“库心里所有的黑暗一时间全覆盖过来。‘黑这个词在他所知的几十种语言里同时出现,仿佛几十个夜晚的黑同时压住一个人心上。”语言成为客观存在物,无法从根本上抚慰库的痛苦。

“把驴当成一句话来捎”表达了对捎话人的极大信任,即认为意义的传达者与接受者确实所指的是同一事實。语言帮助库在捎话的路途顺利,但是无法弥合人类的分离,语言作为真诚沟通的途径已失效。表达上前所未有的丰富的捎话人,逐渐陷入了难以言说的境地,语言成了一种无可填补的空虚。拥有的语言能力成为他的责任——库被要求下一世以驴的语言沟通天地。这使库回到自己以前的疑问:“他所听见过的所有驴鸣,一句摞一句地在天空中垒成一部声音的书。只是,那些垒在空中的声音又在说什么呢?”每次的翻译,事实都无法完全抵达理解的终点,最终选择了驴鸣的个体,对人类自身的理性丧失了全部的信心,于是小说中对语言的看法又从霍布斯的“技巧论”回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天赐论”,人类于无言之地,重新将信仰交付到自然。

刘亮程并未从历史中获得人类沟通的绝对信心,语言无法成为抵达真理的途径。驴作为新的沟通中介,增加了交流的含混性,其本身是一个模糊的象征。作为翻译家的库与他的师傅都是驴年生人,下一世新生的库也继承了这一特质,驴年生人成为沟通天地的必要条件。然而驴并不在十二生肖之中,这似乎暗示着只有遗忘或放弃自己时间上的出生,才能获得通天地语的本领,此中内涵着悲剧与放达的两种彻悟。《捎话》结局的理想色彩,在相隔了千年故事时间的《凿空》中,得到了历史的回应。《凿空》中通驴语的“驴师傅”这一“神秘使者”“交流通道”得到了时间的保存,但是不及欣慰,在现代工业文明的生产中,驴被集体消灭。在它们最后的嘶鸣中,“驴师傅”骤然发现,他不再能听懂驴鸣,沟通主体的断裂此时不止在人与驴之间,更在人与自然之间。《捎话》中天地融合的理想,所勾起的更多是现代人的痼疾与隐痛。

然而同时可以从历史中获知的,是人类沟通天地,拢和分离的努力横亘天地,从未隐退。捎话人毕竟开始了下一世的捎话使命,对于语言无法抵达理解的发现,也作为一种深刻的领悟仍然滋养沟通的可能性。交流成为一件困难而诚挚的事,捎话人同西西弗斯一样,在不间断的努力与达到效果的试探中获得幸福。这也是刘亮程在做的事,当他将目光投向新疆土地的古老历史进行表达时,他同这块土地的联系更切近而深刻了。始终探索真实,是一个书写者所能获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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