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辉
明恩溥(Arthur H. Smith, 1846-1932)是美國公理会传教士,1872年来中国,在中国生活近半个世纪,著有多种关于中国的著作,对西方人的中国观念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他最具影响力的两部著作是《中国人的气质》(Chinese Characteristics)和《中国乡村生活》(Village life in China)。尤其是《中国人的气质》一书,较为系统地分析了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人形象。
《中国人的气质》英文版于1890年出版,除了英文版之外,还有德语、俄语、日语等多种语言的译本。在此后一百年多年里,该书(英文版)多次在西方再版。21世纪,该书英文版还曾在西方出版过,可见其深远影响。
“体面”又“节俭”的中国人
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中,论及了中国人民族性的二十多个方面,包括:体面、节俭、力行、礼仪、不珍惜时间、不精确、误解之才、暗示之才、软弱的强硬、蒙昧、神经迟钝、轻蔑外国人、公共心缺乏、保守主义、不考虑舒适与方便、具有顽强生命力、坚忍不拔、澹然自逸、孝心、仁惠、欠缺同情、社会易激愤但善调停劝解、重相互之间的责任和尊重法律、多猜疑、欠缺信实、信仰儒释道等等。
明恩溥对“体面”这一中国人的民族性的探讨并不多,但是将它置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对中国人所谓的“体面”与英文中“面(face)”的含义做了区别,认为“体面”这个词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指“头的前面”,而是具有非常丰富的含义。他认为,中国人讲究“体面”与中国人具有“演剧之天性”有关。在他看来,中国人嗜好演剧,如英国人嗜好角力,西班牙嗜好斗牛,正因中国人有此嗜好,才特别追求有体面,害怕失体面。他的这套解释,没有学术考据,也没有严密的论证,完全将观点以一种事实再现的方式推到读者面前,似乎振振有词,却经不起推敲。但是就其部分观点,即中国人重体面——主要源于他的观察而言(如他注意到中国人在面对他人赠礼时,即便心里不想接受,也必受纳其中的一部分,而不全行拒绝,这是为了全赠礼人之体面),倒是有事实的依据。他说,“是故苟能一明体面之语”,则对中国人的重要气质,“思过半矣”。由此可见,他是将重体面视为中国人最重要的民族性之一。
对于中国人的节俭、力行、礼仪、坚忍不拔等民族性,明恩溥基本上以客观的态度加以探讨,当然在这种态度中,也夹杂着困惑、嘲讽和贬抑。比如,明恩溥肯定了中国人在整理家政、处理事务等方面节俭的做法,同时也对中国人的某些做法表现出厌恶、轻蔑和嘲讽的态度。例如,他认为中国人忌有害之食物,不如欧美,以为中国人常食死的马骡牛驴的肉,是出于节俭。这种判断本身有以偏概全之嫌,将这种做法完全归之于中国人的节俭,显然有逻辑问题。再如,他举了一个例子:一个老太婆因死期将近,因担心他日路远荷棺费用多而前往亲戚家。他认为这也反映了中国人节俭的民族性。这完全没有考虑到那个时代许多中国人的生计艰难,为了生存不得不节衣缩食,量力而行。他自以为是地将这些现象都归之于中国人节俭的民族性,实际上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作为西方人的文明优越感。
“智愚贫福甚悬之国”
明恩溥认为就民族全体而言,中国人的智力并不薄弱,然而当时中国人的教育“所及范围甚狭”,既不普及,教育体系也不完全,所以中国人“最足以犯智力混沌之病”1。他在书中讲述了西方人在与中国人交流过程中的感受。在明恩溥看来,西方人与未接受教育的中国人谈话,是非常困难的。他说,每当问一些问题时,中国人常常呆然望着西方人的脸,露出困难之色。他写道,无教育的中国人的心灵,“恰譬如蒙锈之古大炮,而载之于弊车者,不勉为预定其方位,则必至有狙击之误”2。他同时写道,中国是“智愚贫福甚悬之国”,“大学者与无学者并肩而杂居”,“最贫者且最无学识者(人民大半是也),为愚昧故,为觉天地甚狭。”3 明恩溥的观察和记述,揭示了当时中国人教育不普及,人民教育水平普遍低下的实情。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教育水平之低下和落后,确是当时中国落后于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值得我们永远警醒。
但是,明恩溥并未在现象与原因之间建立严密的逻辑,并未去发掘当时中国人教育普遍低下的社会、政治原因,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将此问题的症结简单归之于中国人的语言和文化。他说中文中的名词毫无变化,又无性格之区别,而形容词也无比较级,就动词而言也无语法(主动,被动)等,所以,中文的语言组织易使智力陷于混沌。明恩溥当然是指中国的古文而言,确实指出了古文的一些语言特征,但是,以此贬低中文,否定一国的传统文化,则暴露了他的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沙文主义,且使其观点显得前后矛盾,缺乏说服力。如果是中文的语言特征造成了人民的智力混沌,那么为什么当时的中国也有智者和大学者呢?如果按照明恩溥的这一逻辑,“智愚贫福甚悬之国”岂非要变成“智力混沌”之国?明恩溥从其西方中心主义的立场出发,就客观现象做出的偏颇的主观推断和结论,对当时中国人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整体形象、对中国文化的自信是有巨大伤害的。
书中有明显不客观的描述
明恩溥对当时中国人的民族性的著名评判之一,是说中国人“absence of nerves”,直译是“无神经”或“缺乏神经”。译得委婉一点是“神经迟钝”。为什么他会提出这样的判断呢?根据他的观察,中国人“不知倦”(他倒是承认这点是中国人的长处)、不知苦;不知道运动的重要性;无论在何处,都能安眠;不注意室内空气的流通;特别能够忍受身体的痛苦;探望病人喧哗无度,根本不考虑这样是否有利于病人的康复。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注意到了当时中国人的一些特性(有些特性在当代依然可以看到),但因此说中国人“无神经”或“缺乏神经”,则明显带有蔑视中国人的意味。他甚至在书中暗示,中国人可能会在20世纪的民族竞争中被淘汰。他写道:“今也国民之竞争日益激烈,至将来,则其激度之高达于何点,尚不得而知。如我人确信优胜劣败之说,将生存于二十世纪者,其为神经的欧罗巴洲人耶,抑为不倦不疲、鲁钝的支那人耶?行将拭目视之。”4 带有讥讽蔑视之基调的文辞,是明恩溥的作文风格,但他可能未料到他的著作,实际上对当时中国人的整体民族形象伤害至深。他的观点除了在欧洲产生影响,也在日本产生了影响(他的《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于1896年有首版日译本《支那人气质》,1940年日译本有《支那的性格》。黄兴涛指出,后者间接服务于日本入侵者对占领区中国人进行殖民统治的意图显而易见5)。
明恩溥在其书中还认为,当时的中国政府怠于公务,中国人缺乏公共心。他说,中国人对于属于公共之事物,不但不感利害,而且若是代人保管财产,“必取之以为利益,而常盗夺之”6。他由此进一步认为,大多中国人无爱国之心,对国事冷淡。但他也指出,每当中国处于危机之时,必有爱国志士率先而尽国事,以使后人奋起。
明恩溥还指出当时的中国人相当保守,缺乏同情心,互相之间缺乏信任。简言之,就明恩溥塑造的中国人整体形象而言,有一些正面的部分,但更大部分是灰色的、负面的,甚至是丑陋阴郁的。明恩溥著作中这种中国人形象的生成,与他对中国人看法的基调有关。美国人伊罗生(H.R.Isaacs)20世纪50年代在其著作《美国的中国形象》中写道,明恩溥对中国人的看法,其基调是“厌恶或悲哀的,是沮丧或愤怒的”7 。黄兴涛也认为,“他(明恩溥)对中国人也确有着善意和相助的良好情愫的一面,但是,该书(《中国人的气质》)整体的叙述却无疑笼罩在阴郁的底色之下”8。明恩溥不仅在《中国人的气质》一书中对中国人的叙述和分析有这种阴郁的基调,在他的《中国乡村生活》等著作中,读者也可感受到、看到类似的基调。
可以说,明恩溥思想深处的西方中心主义、白种人的种族优势以及传教士的心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对当时中国人民族性的看法,从而也决定了他通过著作所塑造的中国人形象。他所塑造的中国人形象,反映了清末中国人在很大一部分西方人心中的形象,迎合了很多西方人对中国人的看法。其著作出版后不久,便受到当时一些中国知名学者(如辜鸿铭等)的反唇相讥。如今,我们重读明恩溥的著作,可以发现他所塑造的中国人形象,依然在当代西方中国观念中有不少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