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杀悬案诱发新一轮“反俄潮”

郝洲

刚刚在国内总统选举中获得连任的普京，还来不及庆祝或是思考一下未来的对外政策，便卷入了英国萨利斯伯里的毒杀案件。英国先是指责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秘密生产化学武器、并由普京亲自授权使用军用级神经毒剂在英国领土上追杀前俄罗斯间谍，随即牵头组织了史上最大规模的外交官驱逐行动，29个国家和北约总共驱逐了155名俄罗斯外交官。

当俄罗斯和英国还在为化学毒剂的生产者和谋杀行动的背后主使喋喋不休时，美国又宣布升级对俄制裁措施，让刚刚有所起色的俄罗斯经济再次面临外部打击。俄罗斯意识到，西方的制裁行动已经“揭开了新的篇章”。

4月3日，英国国防科技实验室的负责人加里艾肯海德称，该机构只能确定袭击发生时所使用的为“诺维乔克”，无法确定该毒剂的准确来源和生产国。

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的项目部主任伊万·蒂墨菲夫对《财经》记者说，西方寻求的是分化当前俄罗斯的统治精英群体，并试图改变和重塑俄罗斯的政治体系;俄罗斯任何寻求与欧美和解的企图都会被当作软弱可欺的表现，很难想象克里姆林宫会再次不切实际地幻想改善与西方的关系。

英国索尔福德大学的俄罗斯外交政策学者皮柏·莫里茨也表达了相似的判断：俄罗斯将会延续之前的政策逻辑，采取更加强硬的对抗政策，因为西方国家的制裁只会进一步巩固俄罗斯领导层的“被围困心态”。

制裁升级卢布连跌

美国财政部在4月6日公布了最新一轮针对俄罗斯的制裁措施和名单，7名俄罗斯富商以及他们所控制或拥有的12家公司，外加17名俄罗斯政府高级官员赫然在列。

仅过了一个周末，这些受到制裁的公司市值就蒸发了33亿美元。俄罗斯最大的两家商业银行，联邦储蓄银行（Sberbank）和外贸银行（VTB）的股票价格分别下跌了17.3%和9.1%。

过去两年来已经逐渐企稳的卢布币值也应声下跌，单日跌幅达到3.67%，创下自2015年1月以来的单日最大跌幅。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卢布兑美元连续下跌，到4月11日，在制裁与美国威胁对叙利亚动武的双重打击下，卢布兑美元汇率一度跌至65∶1，为2016年11月以来的最低点。

美国财政部曾在今年1月公布了一份“克里姆林宫名单”，其中囊括了几乎俄罗斯政府所有的高官以及普京的密友，美国认为这些人所获得的巨额财富都是依靠与权力的接近。在公布这份名单的时候，美国没有宣布任何制裁措施。

这是自“克里姆林宫名单”公布后，美国第一次针对名单上的俄罗斯人进行制裁。目前，制裁还保持在有限的范围，被制裁的主要是被怀疑与特朗普竞选团队有牵连的俄罗斯富商。

例如，铝业寡头奥列格·杰里帕斯卡曾经与特朗普竞选团队主席保罗·马纳福特有长期商业往来;俄罗斯大型资产管理公司列诺瓦的联合创始人维克多·维克塞尔伯格通过一家与其有商业关联的美国公司高管赞助特朗普的就职典礼;俄罗斯联邦中央银行的副行长亚历山大·托尔申则利用参加2016年美国全国步枪协会会议的机会与特朗普的长子共同出现在同一张嘉宾桌前。

曾在奥巴马政府出任国务院制裁政策协调官员，并主导制定了对俄制裁的丹尼尔·弗莱德认为，这次制裁行动表明美国政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虽然特朗普政府还没有能够拿出一整套清晰的对俄政策，但这是向前迈出的重要一步，向俄罗斯的权贵们表明，“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侵犯行为付出代价”。

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的蒂墨菲夫对《财经》记者说，制裁真正的威力并不在于冻结这些俄罗斯富商和公司在美国或海外的资产，而在于劝离与这些个人和公司有生意往来的国际金融机构。

此番制裁是自2014年秋季美国因乌克兰危机开始对俄实施经济制裁以来的一次重大升级。俄罗斯的宏观经济经过两年下探之后，已经于2017年恢复了稳定，全年GDP增长率达到1.5%，通货膨胀率控制在2.5%，失业率也仅为5.2%。

2017年，俄罗斯实现了农业大丰收，粮食总产量达到了1.3亿吨，粮食出口甚至超过了武器出口，成为俄罗斯仅次于石油天然气的第二大创汇来源。

在3月19日的俄罗斯总统选举前，评级机构标普上调俄罗斯的主权债务评级至BBB-，已经进入投资级的序列，认为俄罗斯宏观经济在2020年之前都会保持稳定并维持1.5%至2%區间的增长。IMF也认为在油价保持50美元/桶的基础上，俄罗斯经济未来五年将保持平均1.5%的增速。

过去20年间，每次总统选举后俄罗斯都会对自身所处的外交环境和外交政策进行一次全方位评估。这一次，普京显然意识到了他将面临更加严酷的外部压力。在3月1日发表的国情咨文中，普京花费了四成的篇幅来描述俄罗斯在战略武器方面的投入和战争准备。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名誉主席谢尔盖·卡拉加诺夫表示，普京希望向外界传递的信息非常明确，美国休想取得绝对的军事优势，即便俄罗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保持与美国的战略平衡。

4月6日宣布的制裁仅仅是个开始。根据《以制裁反击美国敌人法》，美国财政部和国务院今年还将陆续向国会递交关于俄罗斯在海外的非法金融交易，俄罗斯如何操控社交媒体以及干扰欧洲选举等方面的报告，可以预见俄罗斯将面临更加严厉的制裁环境。

毒剂疑云

作为美国的传统盟友，英国也在针对俄罗斯在欧洲的攻击行为予以回应。

在英国南部小镇萨利斯伯里化学武器毒杀案发后一个多月，遭到袭击的俄罗斯总参情报总局前上校特工谢尔盖·斯克里帕尔和女儿尤利娅·斯克里帕尔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4月10日，尤利娅恢复正常并离开了医院，谢尔盖本人的病情也在好转。

案发后，位于波顿道恩（Porton Down）的英国国防科技实验室很快确定了斯克里帕尔父女的袭击者使用的是苏联时期研发的“诺维乔克”（Novichok）军用级别神经毒剂。随即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宣称，俄罗斯“极有可能”是此次袭击案的幕后主使，英国外交大臣鲍里斯·约翰逊指责俄罗斯在过去十年间不仅研究如何使用“诺维乔克”进行暗杀行动，并大量生产和存储了该类毒剂。

一旦证明属实，这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大陆首次遭受化学武器的攻击，而且“恶棍”的罪名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俄罗斯的国家形象如影随形。

史上最大规模的联合驱逐一国外交官的行动已经发生，但英国尚未能拿出直接的证据证明俄罗斯是幕后的直接凶手。

4月3日，英国国防科技实验室的负责人加里·艾肯海德称，该机构只能确定袭击发生时所使用的为“诺维乔克”，无法确定该毒剂的准确来源和生产国。“我们只负责向政府提供与科学相关的信息，政府需要将其他渠道的信息拼凑在一起从而得出他们的结论。”

这一说辞与外交大臣约翰逊给出的理由大相径庭。约翰逊此前在接受德国媒体采访时称，当他询问英国国防科技实验室的相关人员时，该人员给出了非常确定的答复。在艾肯海德发表声明的第二天，英国外交部悄悄删除了3月22日发表的一条推文，文中称“诺维乔克”生产自俄罗斯。

曾经在冷战结束后亲自参与销毁前苏联化学武器库的化学武器专家安东·乌特金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所有关于“诺维乔克”的存在以及相关信息都源自于一位名叫维尔·米尔扎扬诺夫的前苏联化学家。

今年已经83岁的米尔扎扬诺夫声称自己曾经在苏联的秘密化学武器研究室工作了30年，有着亲自处理“诺维乔克”的丰富经验。在其2008年发表的一本著述中，米尔扎扬诺夫公开了“诺维乔克”的基本结构，并声称“诺维乔克”比更常见的VX神经毒剂毒性高10倍，且没有任何解药。

“如果米尔扎扬诺夫的叙述属实，那么斯克里帕尔几乎没有机会活下来。” 乌特金对米尔扎扬诺夫的话表示怀疑。后者在1996年离开俄罗斯，并长期居住在美国新泽西州。

2011年4月，禁止化学武器组织的科学顾问委员会曾对米尔扎扬诺夫在书中声称的“诺维乔克”毒剂的物质结构及毒性展开审查，得出结论称“无法证实该作者的论述”。在2013年的一次复核中，禁止化学武器组织再次声明所有可能被用于化学武器的化学物质都在该组织的覆盖范围之内，也就是说被称为诺维乔克的物质并不能被用作化学武器。

在冷战刚结束时，俄罗斯由于财力有限，甚至需要外国的帮助来处理其庞大的武器库。乌特金表示，当时没有任何一个秘密化学武器设施被外国代表团落下，因此“不可能存在西方情报机构监控之外的化学武器设施”。

俄罗斯驻英国大使亚历山大·雅科文科公开声明称，俄罗斯从来没有生产被称为“诺维乔克”的毒质，而且俄罗斯所有的化学武器在2017年底前就已经被全部销毁。

萨利斯伯里袭击案的相关样品，已经被英国送交给了位于海牙的禁止化学武器组织。4月12日，禁止化武组织发布调查报告称，对受害者的血样以及案发现场周围环境样本的检测结果与英国得出的結论一致，而且毒质的纯度极高。报告并没有公布所检测物质的名称和结构，但将更详细的信息纳入了一份只分享给禁止化武公约成员国的秘密报告中。

实验室的检测只能判定毒质的结构和性质，却无法追溯生产者和使用者，英国政府只能依靠情报支撑自己的结论。英国政府称，这些高度机密的情报一旦有任何泄露，会导致更多的人受到伤害。英国已经将相关情报按照不同等级分享给了不同的盟国以及欧盟和北约的相关机构。

各国联手驱逐俄罗斯外交官的行动说明英国的外交努力取得了一定成功，不过，相当一部分国家的驱逐行为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与英国的团结。索尔福德大学的莫里茨对《财经》记者表示：“由于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持，那些对英国情报持怀疑态度的欧盟国家不会同意在欧盟层面对俄罗斯采取新的制裁措施。”

而乌特金认为，在英国展开各种针对俄罗斯的外交努力之前，还有一些基本的问题要回答：投毒行凶者到底是谁？袭击行动是如何发生的？谁将毒剂带进了英国，又是如何使用的？“澄清这些基本问题并不需要到俄罗斯展开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