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拉米：面临危机的WTO应该如何适应当前的世界

江玮

世界貿易组织正面临一场危机。

在危险的时代.人们突然意识到我们最好瞽着wTO，因为它可以保护大家。它不够完美，应该对它进行完善，但不是到处另起双边的小炉灶。

在很长一段时间，WTO被视为多边主义的胜利。但这个组织所倡导的自由贸易如今正面临威胁。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上台使它的前景增加了更多不确定性。

推崇“美国优先”的特朗普把WTO形容为一场“灾难”，他在推特上指责美国在其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退出WTO是他在竞选时谈论过的可能。

在过去一年，美国政府陆续启动了232调查和301调查。在WTO成立之后的20多年里，美国已经很少再采取这些具有单边主义色彩的行动。

尽管WTO依然被视为解决贸易纷争的平台，中方已经向WTO分别起诉美国的232措施和301征税建议措施。但WTO总干事罗伯托·阿泽维多坦言，现在是该组织最艰难的时期之一。

与旨在降低关税、减少贸易壁垒的前身关贸总协定相比，WTO虽然涵盖了知识产权、竞争、环境、规则等在这个时代愈发重要的议题，但在具体内容上还有落后的一面。由于最新一轮贸易谈判多哈回合陷入僵局，WTO成员开始在WTO之外寻找答案，转向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ECP）为代表的区域性协议以及双边协定。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任时试图以TPP为样本，推动21世纪的贸易协定议程。特朗普在上任后宣布美国退出这一协定，但剩余的11个成员依然决定继续。

成立于上世纪90年代的WTO也需要适应21世纪的新形势。“你需要解决这个体系的问题，也就是它的规则需要与时俱进，适应当前的世界。”世界贸易组织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

为了解决规则落后的问题，拉米认为应该允许秘书处提交建议，而不是现在只有WTO成员可以提出，因为秘书处有非常出色的专家，如果出现问题，应该让他们对问题进行分析，给出选项，同时把这些选项交给各国外交官去协商谈判。

赢家和输家之间的差距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财经》：自从世界贸易组织1995年成立以来，眼下这段时间是不是WTO的至暗时刻？

拉米：现在既是危险的，也可能是有利的。这取决于美国想要做什么。他们是想要改进那些他们认为需要做出调整的规则，还是想要摧毁这个系统，代之以双边的形式解决问题。想要读懂美国的立场很难，也许他们不想透露真正的战略是什么。或者有些人想要改善，但一些人想要摧毁，这也是为何我们接收到的信号非常混乱。

《财经》：这种局面是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个人风格使然吗？

拉米：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那些由来已久的问题，WTO的规则手册自从1994年制定以来没进行大的改变。那已经是25年前的事情了，世界已经彻底改变，像中国这样的国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规则与当今的世界存在很大差异。

我们进行了一些调整，在农业、贸易便利化方面达成协议。但在诸如补贴、公共采购、投资这些议题上，没有足够的多边规则，因此我们需要更新对多边贸易制定规则的方式。

另一个问题是特朗普本人。他带着保护主义议题参加总统竞选，推崇美国优先，说中国是问题所在，偷走了美国的就业机会，如何欺骗美国，因而需要对这些问题做出纠正。特朗普对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博鳌亚洲论坛开幕式上的发言表示欢迎。也许他觉得因为自己展示了力量，中国才宣布了新的开放举措。问题又来了，这会带来对多边主义的改进，还是回到特朗普对于贸易谈判的看法，就像房地产业低价购入高价卖出似的讨价还价。

《财经》：美国在WTO是否如同特朗普所言，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拉米：我认为总体而言，每个人都有收获。我不同意特朗普所说的，贸易是一个非赢即输的游戏。贸易总体上是一个双赢的游戏，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是特别好，对其他人可能是马马虎虎或者不好不坏，甚至可能是坏的消息。

赢家和输家之间的差距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这也是为什么一些西方国家的人认为全球化对别人是好事，但对他们自己不是。

可这不是WTO的问题。WTO并不监管福利系统、税收系统、培训系统和产业政策，这不是WTO要做的事情，这是国家要做的。WTO不应成为那些本不属于WTO问题的代罪羔羊，这些问题属于国内体系。

如果美国的社会保障系统脆弱，那是美国的问题，因为他们的税率更低。公共支出占美国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为35%，在欧洲这个数字是45%。10%的差距决定了福利、失业、养老金等问题，这是为何“民粹主义”在美国比在欧洲更甚的原因。欧洲并不是没有“民粹主义”，但欧洲没有选出一个奉行保护主义的总统。我们不应把开放贸易与如何分享贸易开放的红利混为一谈。它们是不同的事情。

多边更加高效、公平和稳定

《财经》：如今的贸易摩擦通常由WTO不涉及的产业政策引起，比如特朗普对中国发起的关税被认为是针对“中国制造2025”。这是否意味着需要一种新的协调机制？

拉米：我们需要对规则进行改善和更新。在一些领域，它已经跟不上现在的经济，比如数字化、电子商务等。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更好地解决失利者面临的问题。

在我2013年离开WTO时，我写过一本书，名叫《日内瓦共识》。我总说，贸易开放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是因为它带来很多痛苦，它之所以带来很多痛苦是因为它在发挥作用。它加强了竞争，导致劳动力、资本、自然资源等生产要素重新分配。

这个转变过程是痛苦的，有人得意，有人失利。一些人赢得了新的工作，也有人丢掉了原有的工作。如何面对这个过程是重大的政治责任，我们不应把它与贸易的规则混淆。

《财经》：如果有的议题不能在WTO内解决，美国是否会在WTO之外寻找新的解决方案？特朗普的前任奥巴马尝试过TPP。

拉米：我认为需要把多边、双边、区域和单边结合起来，就像我经常引用那句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所以无论这只猫是多边、双边、区域还是单边，我都不介意，只要多边仍是首选。

《财经》：像TPP那样的区域性贸易协定是否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人们对WTO的期望，多边主义如何能继续成为人们的首选？

拉米：在多边仍是首选，其他作为补充的前提下，多边、双边、区域和单边都有各自的优点。但多边更加高效、公平和稳定，品质更好。

中国的经济规模决定了它可以做出多边或者双边的选择，欧盟也是如此。但智利或者澳大利亚就没有这样的选项。中国是一个大国，有巨大的市场，选择哪一个都可以。但我认为中国还是选择了多边。

我们已经有一个贸易体系，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成功对它进行改善。我们是想改进这个系统还是抛弃这个系统？欧洲人不想抛弃，中国也不想，非洲也不。他们在其中有很多利益。有很多国家认为这个体系对他们非常重要。

WTO如何改革

《财经》：多哈回合久拖不决，WTO现在是否应该放弃多哈回合谈判，另起炉灶？

拉米：多哈回合已经谈了20年，有点老了。其中有一些问题依然在议程上有效，但也有一些可能已经没有我们从前认为的那么重要。多哈回合谈判把所有东西都放到一起。在所有的问题达成一致以前，什么都不算达成，也就是所称的单一承诺制度。当WTO的成员将近170个时，事情变得很复杂。也许我们应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也许我们应该改进谈判方式。

当面对近170个成员时，单一承诺制度就成为了一种障碍。但我也理解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先事项，一些人会说，除非你接受这个，否则我也不会接受那个。

在过去的谈判中，更多是关于市場准入和开放。现在的谈判更多是关于规则，关于补贴、知识产权以及如何应对反倾销和保障措施，或者是保护消费者的非关税举措。还有公共采购，其实这个还是涉及市场准入，以及现在暂时没有涵盖的投资议题。我认为规则方面需要得到加强。

《财经》：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鸿沟也导致协议想要达成异常困难。

拉米：2008年时多哈回合曾接近达成协议，当时问题出在印度和美国之间，而不在欧盟与中国之间。WTO内部有一种观点，认为发展中国家应该有更多的政策空间。问题在于中国现在算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中国在20年前很明确是一个发展中国家，而现在有一种讨论，中国是一个有不少穷人的富国还是一个有很多富人的穷国。

《财经》：除了谈判方式，WTO的运行机制是否需要进行重大改革？

拉米：在WTO的运行方式上，我认为不需要进行大的改革，除了应该允许秘书处提交建议。我认为这是缺失的一块。WTO在很多方面都是成熟的，但在这方面却有点过时。如果你看世界卫生组织、国际劳工组织、国际电信联盟这些组织，它们的秘书处都可以提出建议。现在只有WTO成员可以提出建议，这是不对的。秘书处有非常出色的专家。如果出现问题，我们应该让他们对问题进行分析，给出选项，同时把这些选项交给外交官去协商谈判。

《财经》：WTO的争端解决机制呢？它在达成结论之前通常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在那之前世贸成员就可能先进行报复或者通过双边磋商来解决问题，这是否弱化了WTO的作用？

拉米：不，如果你算一下从提起诉讼到做出裁决所花的时间，它比大部分的国家系统都要快。在WTO，大概在两年的时间内就能拿到裁决结果，但在一些国家系统，可能需要三年到五年的时间才能作出决定。

WTO的裁决机制是先从磋商起步，如果双方能很快达成共识解决问题，那很好。

全球化是优点不发声，而缺点却喊破天

《财经》：你经历过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黄金年代，现在全球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拉米：全球化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但全球化的总体影响是积极的。这种影响有优点也有缺点，在我看来优点大于缺点。但优点不发声，而缺点却喊破了天。这是政治，你要考虑到这点。

西方可能还没有对全球化的速度和力量进行很好的衡量。在过去30年，技术的变革带来了这种变化。西方社会如何减少社会不安与全球化的速度、力量之间是不匹配的。

鉴于中国在其中是主角，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中国。指责中国很容易，但如果把中国作为西方低效福利体系的替罪羔羊没有道理。

当然我们也要承认，贸易的规则需要改善，从而更多地在一些领域约束中国，比如补贴、公共采购和知识产权。向中国施压，让它接受规则，改善贸易行动是行得通的。不仅是中国，对其他国家也要这样，因为需要折衷权衡。

《财经》：WTO能够阻止保护主义浪潮吗？

拉米：WTO就像是一家针对保护主义的保险公司。确保这家公司保持稳定、不破产与每个人都利益攸关。为什么中国在2001年加入WTO，因为它需要这种保险政策，保证中国的出口能够被公平地对待。

《财经》：你对WTO的前景仍然有信心？

拉米：我认为美国的攻势表明WTO仍然是重要的。有这样一个保险公司是好事。在危险的时代，人们突然意识到我们最好留着它，因为它可以保护大家。它不够完美，应该对它进行完善，但不是到处另起双边的小炉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