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
1906年,吴县人邹章卿在苏州玄妙观的观前大街上,开办了一所振新书社。这个书社和当时全国各地的印书机构一样,雕版、铅印、石印、珂罗版印刷工艺一应俱全,在印制图书的内容方面讲求实用便利、迎合时尚。
当然,除了通行大类的书籍皆有印制之外,各地的书社皆有各地的特色,振新书社也不例外。总体而言,这家书社出的书比较“雅”,仍然延续着晚清以来的文化怀旧风味,蕴藉着姑苏千年一脉的风雅斯文。
比方说,振新书社出品的昆曲曲谱、音韵曲学类书籍,就是其“风雅”品位的品牌产品,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风雅指标。《六也曲谱(初集)》(俗称“小六也”),就是在其创办伊始,光绪三十四年(1908)石印印制出版的。这套书由于保存了大量昆曲古谱,且有曲学大师吴梅撰序推荐,在当时也算粉墨登场,一登场还得了满堂彩的好书。苏州当地的昆曲票友们几乎人手一册不说,上海、北京的爱家也纷纷函购,一时洛阳纸贵,这套曲谱算是给振新书社撑足了面子,挣够了票子。
民国九年,1920年,《六也曲谱(初集)》早已售缺。经过清末民初的战乱纷扰,稍稍安定下来的票友们又犯了瘾头,鼓捣着振新书社再版面世。1920年7月,书社紧锣密鼓,终于再版了这部曲谱。当然,老板邹章卿是热心的文化人,更是精明的生意人,曲谱再版推出之际,他不失时机地在书中空白页面上动起了脑筋。旧式书籍中常见到的以插画或古诗文补白的手法,这一次则代之以图书广告——振新书社的诸般应“风雅”需求而生的图书产品被隆重推出、广而告之,这种补白广告竟达12种之多。
首先,可以看到振新书社的两种新式信笺广告及一纸郑重的“本社启事”。被称为“交际场中之良规,修养道德之利器”的这两种信笺,一种是“各界适用‘格文信笺’每本四十页实售一角,每袋二束洋二角”;另一种则是“新编‘国耻八行笺’每束四十页,实售洋一角”。这么“良规”的信笺还真不贵,一页笺纸的价格两厘五毫,只有一分钱的四分之一。被两种信笺广告夹在中间的是“本社启事”,则颇有点开门迎宾、财源滚滚的意味。
本社启事
启者:敝社开张吴门十有余年,耑售家藏局刻石印木版经史子集、诗词古文、笔记歌曲、尺牍精华、钟鼎文字、书画碑帖、政治经济、法律英文、地图辞典、杂志小说,旁及医卜星相并各级学校应用一切教科各项目参考用书等,无不应有尽有以供。赐顾诸君之选购,再自监造大小风琴,上等徽墨。其教育用品俱采精品或办自重洋,定价务极从廉,尚乞海内政学工商各界不我遐弃,源源赐教,实深荣幸。
再函购图书价银可从邮局汇兑,如汇兑不通之处,得用邮票代价(九五扣计算,并以一分至一角者为限),敝社立即回件,从无错误,函索书目附邮票二分。
苏州观前大街振新书社主任邹章卿谨启
从这则启事中,不难看到,经过十余年的发展,振新书社已经发展成为门类齐全、特色鲜明的地方综合性品牌书社。不但如此,为适应新市场竞争,针对新式学校文体用品需求,书社竟可以监造大小风琴等教育用品,并且在外地大量采购。给消费者的付款方式也很灵活,函购付款可以通过邮局汇兑,没有汇兑网点的,用小额邮票折抵书款即可。这也间接说明书社当时的业务量很大,这些折抵书款的邮票反过来用于冲抵寄书的邮费,是完全可行的。
各类教材及教辅,也是书社此时重要的销售收入来源。第3幅广告就推出了价廉实用的此类图书。《南洋公学国文成绩》《上海徐家汇函授学校国文成绩》《范天英编国音指南》《新体幼稚国语读本》《各种幼稚读本》等新式教育类国书与《陆象山、王阳明学精华》《论说轨范》等旧式国学类图书应有尽有。此外,一些增加时事阅历的课外读物也在推出,如《毕天公编辱国春秋——中日交涉全案》《毕天公编世界唯一之趣书——趣海》等。
传统的国学工具类、书法基础类图书是书社的常销品,有4幅广告就以这类图书为宣传对象。推出如《杨沂孙篆书毛诗墨迹》《杨沂孙说文部首叙文墨迹》《吴平斋两罍轩彝器图释》《桂未谷篆缪分韵》《说文偏旁考》等,吴大澂(1835—1902)法书系列更是推出27种之多。这些图书大多以名家名著为主,大有名师讲学的丛书派头。
就拿杨沂孙(1812—1881)来说,是清代著名书法家,精通钟鼎、石鼓、篆书等,与邓石如齐名。江苏吴县人吴大澂,则更是书社本地同乡的骄傲,他精于鉴别和古文字考释,亦工篆刻和书画。其书法以篆书最为著名;他受杨沂孙的启示,将小篆与金文相结合,并用这种方法书写《论语》《孝经》以及信札。吴的篆书大小参差、渊雅朴茂,在当时是一种创造,颇受风雅人士推崇,书社拿出3幅广告来做推广与招徕,足见其受欢迎程度。此外,吴平斋(1811—1883),本名吴云,号平斋),也颇有来头,曾官居苏州知府。他精鉴赏,性喜金石彝鼎、法书名画、汉印晋砖、宋元书籍,无一不精。据说他还曾指导过吴昌硕刻印,吴昌硕后来回忆说:“没有吴平斋,就没有我吴昌硕。”——以上这些声名远播的名家名著,当然是振新书社的招牌产品——这些图书的“名师”分量,应当是叫好又叫座的。
另一方面,书社扎堆推出的各类简便知识读物中,用一把“大折扇”广告推出的一系列文学修养读物也特别引人注目。大折扇上仿照书画题扇的程式,依次在扇面上罗列出各种读物名号及售价,别有情趣。可以清楚地看到,《钱梅溪履园丛话》《圣叹选批唐才子诗集》《舒立人瓶水斋诗话》《戴南山方望溪文钞》《张廷斋清仪阁题跋》《家藏秘本王烟客集》《张蕙言董毅词选续词选》等抒写才子学问性情、提升读者文学修养的图书源源不绝。读完这一把“大折扇”上的书目,明清以来的才子情怀、风雅派头,基本上也就按目配书,已经相当受用、够用了。
当然,书社还有更为专业的书目,为学有余力、力追风雅的读者提档升级所备。在另两幅广告页面上,一幅是书社编选的《诸子百家精华》,以类似于“百家讲坛”的方式,让读者在尽可能有限的时间精力之下通读先秦子学经典。而另一幅则有《灵鹣阁丛书》《藏书纪事诗》《影宋本唐人小集》《江刻书目三种》等藏书类书籍推出,比之上述那些业余读物、入门读物而言,更突显专业精神,风雅指标自然也更进一步。
政界名流的个人文集在这一时期,也成为书社的招牌之一。有一幅广告页面就专为《徐大总统诗集》推出。徐大总统即徐世昌(1855—1939),时任北洋政府总统。徐氏有“总统诗人”之美称,终身作诗不辍,以诗记史;恍若史诗一体,可谓洋洋大观。时人评价徐诗“优雅而闲适,简洁而清远,抒写性情,旷然无身世之累”,广告则曰:“斯集所咏为近今诸名家所唱酬,诗中有史,蔚为大观。五言、七言、古体、今体,诗法完备,足窥全豹,诚最近最得意之杰作也。连史纸精印六册,定价一元六角,振新书社发行。”
在以书信往来通讯息、处人际的时代,书信写得好不好,不但是个人修养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更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起码技能。因而和同时代书社一样,振新书社的常销书目上,亦有关于尺牍写作的应用文体类参考书籍。这部分书籍,书社也拿出一幅广告页面加以推广。页面设计也很有意思,画面正中呈金字塔状垒叠书籍,分4层依次而上的“书山”山头上,插着一面上书“请用尺牍字帖”的小旗帜。这座“书山”的基座是《实用女子尺牍》《精选小楷范本》《学生习字范本》等最基础的习字参考书;中层则有《普通交际尺牍》《实用尺牍教本》《通用新尺牍》等书信写作指导书;最高层特别有意思,只有一册《金圣叹尺牍》高居“山巅”。或许是认为苏州人金圣叹的尺牍写得最好,或者是出于对乡贤才子的最高礼遇,苏州人的文化自信与风雅自得在这幅广告上,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
近百年弹指飞逝,12幅广告书香盈绕,让人抚今追昔之际,又颇有点今兮何兮之感慨。试想,这12幅常销书籍广告中的“风雅速成”类读物,恐怕即便是知名大学的文科教授也未必曾通读一遍。另一方面也可想见,面对这些故纸旧籍,现代读者恐怕会觉得朽腐不堪,毫无趣味、实用可言,何来“风雅速成”之誉?
可以揣测的是,近百年前,振新书社所印制出版、发行经营的这些图书,代表着那个时代“风雅人士”的一种通行流行的读书趣味。正是这一趣味让这些图书成为常销商品,成为广告中的主角儿。现代的常销商品中,却再也见不到这类图书,更不可能有这些纤毫毕露透着“风雅速成”招徕意味的广告;现代人的风尚中早已没有“古雅”,只有明白直露的享受与炫耀,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性与全球化罢。
近百年的风雅变迁,12幅广告,几份书单,即可以一窥梗概。近百年的世事浮沉,有无风雅或许并不重要,更无所谓当年书社书商们所标榜的“风雅速成”。人们皆为生计谋划,皆为生存筹划,还为生活计划,却不会独独为所谓的“风雅”规划,只有如我这般的后来好事者、读书却还看广告者,继续为当年“风雅”说上一句两句废话、闲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