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沙发

2018-04-19 01:40李杰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宝老伴儿老太

李杰

1

老张一个墩身,一截烟屁股戳进窖井盖洞洞里,应一声“来了——”,朝旧楼赶去。这会儿,胖老太正着急喊他。

再慌,烟头也绝不乱甩。这满院子的卫生全是他的,地上的每个烟头都要找他的扫帚。当然,扔到地缝里是另回事儿。

旧楼正对门房,住户都是这医院的职工,遇上个搭把手的活儿,都喊他,谁叫他是个门卫?门卫就是所有住户的勤杂工。胖老太要换新房,看样子是喊老张帮她处理旧家具。

一进屋,老张好奇地问,这卖几个钱啊?卖啥啊,不卖,叫我侄儿拉回去。胖老太笑笑。不卖?老张目光如贼,一过眼,一屋子的家具便了然于胸。啧,多好的东西啊,瞧这柜子,那红沙发,还新新的,当二手货卖也能来钱啊,就都白送人了?

城里人搬个家家具非全换,也太奢耗。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老张在心里替人可惜,可惜里又生出羡慕,羡慕那“侄儿”白捡着好东西。嘴里二话不说,弯腰抽起柜角就走。那双手真给劲儿,笨重的柜子个个稳稳地下楼,慢慢地靠拢小货车,又乖顺地上去,叫粗麻绳给捆牢,眨眼被那个“侄儿”拉走了。

谢谢啊,张师傅,辛苦了,来,吸根烟。胖老太自己也吸烟。没事没事。老张捏着烟,两头看看,“红金龙”硬珍的。啧,有个当官的儿子就是好。眼睛撵出车屁股好远,转身回去。

刚进屋,屁股还没坐稳,胖老太又在楼上喊他,老张——,旧沙发不嫌弃吧?你上家看看,能要就给你。回回喊你搭手哩。老张探出头,脑袋里闪出红沙发的影子。那咋能行,你家侄儿用得着,我哪好意思要。胖老太知道他是嘴上客气,怕他促狭,便解释道:哎唷,他们用不上,我这套是大红福字面儿的。家里大兄弟才走不久嘛,哪就兴摆红家具?老张一阵喜悦,话溜个小坡,便赶紧捡起来。哎唷,要真用不着,我就拿了。这,捡便宜了啊。谢谢您。胖老太看看天,太晚,建议他明天上午来搬。

前两个月,胖老太是买过一回黄表纸和花圈,并把那东西搁置在他这儿一会儿。襄阳这地方讲究多,奔丧的东西不兴往家拿,要搁门外,别惹晦气。他这儿是门房,公家的地盘儿,不避讳那多。至于那沙发嘛,刚瞅见了,好着哩,哪还用再看。他确实想要得很,但面儿上不推不好看,一推又怕推掉了,因此轻描淡写下,做个“推”样子。

家里刚起的小楼,正缺套。农村人盖房,外面涂得多漂亮里面节省得厉害:刮个仿瓷,包个门,卧室里做个壁柜。再买个电视柜往堂屋正墙一横,靠山墙码两溜椅子,这就齐了。哪用买什么沙发?日子没到那份儿上。

当然,倒也有置办的。那是有儿子的人家,马上要讨新媳妇,不置办不行啊。姑娘家来察门户(摸底男方家条件),看不上,谁嫁你家?瞧,现在的女娃多稀有,本来就少,还都兴南方打工,打着打着就谈了朋友,天南海北地嫁了;样子稍好些的,都往城里嫁,没个愿回农村捏锄头把儿;个别有出息的,上了大学,那是金凤凰,插上翅膀要远走高飞的,想都别想。老张点上根烟,“叭”起来。现在村里能娶回媳妇的,可真算本事。就说那对门老歪家,给儿子娶上房媳妇,可花了血本,东拼西凑拱手出去四五十万:轿车、县城的一套房、家里新盖的楼、订婚礼、结婚聘金、姑娘家三金一镯的,加起来,你算算可不是这个数?前几年种山药发的财,全攒着就用来娶这新媳妇了。

算,肯定要算,自己的儿子眼瞅着就到这岁数啦,还在南方打工哩。不晓得啥时候能说上个媳妇儿。咋又扯到儿子了?闹心。哎呀,不扯了,不扯了。

2

想着就要收获一套沙发,老张的心情大好。一大早,身体里仿佛收割着一畦麦子,黄爽爽的。就想着胖老太快喊他去搬沙发,心一急就想抽烟,眼还没睁匀哩。烟屁股要丢,三步两下靠近个窨井,塞进去,免得自己扫。瞅了下胖老太还是没下楼喊他。日头还矮,树叶子上还蒙着汽水珠子,他就定下心干每天必干的活儿,继续抡划扫帚。扫罢,又去拔拉垃圾桶,拾掇出大块的硬纸殼,再用铁钩子钩拉出饮料瓶,易拉罐等。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筹攒着卖钱。今年废品终于涨价,纸壳子涨到七八毛一斤,易拉罐和饮料瓶子也都长了一毛。做这活儿时他从容淡定,不管别人,没啥丢人的。

焦急候着时,看昨天遗下的快递,又有傻子大宝的,回回要人喊,自己买的东西不晓得操心。终于,胖老太手提菜篮子回来了,她胖得气咻咻的,又提着重物,身子歪扭着。老张赶忙跨出去帮她一把。胖老太把篮子递让给了他,身子就轻松了,说,搬沙发去。

哈,要到手了。沙发确实还新,红彤彤的,把人的眼睛都撑得有劲儿。老张摸了摸,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得谢谢您老啦!话这样说,人家就不好反悔了,昨晚早就想好的词儿。也不磨蹭,瞅准着力点,背上就走,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可沙发死沉哩。背上肩,胖老太还想来搭帮一手的,啊儿要啊!这老张好力气。你得慢点儿。没事没事!给后边的老太说着,咬着牙,瞅着脚下的台阶,背山一样的,一步一个悬崖似的探下去。为儿子,老子豁出去了!

先是单沙发,搬走了那三人座的整个也就实至名归地归我了。马上回来。可那三人座的也忒重,老张心里掂量,再怎么老子也搬不动啊,得喊个帮手。喊谁呢?这院子里还有他老张能喊得动的?哎,有了。大宝呗。那个老要他操心快递的大宝。

他问老伴儿,大宝的快递取了没?没呢。刚过去,往巷子后边吃面去了。那等他,老张琢磨着要许点啥甜头给大宝,让他一口答应。要是拒绝,就不好办。常人的脑壳能转弯,大宝不,大宝就是一条筋,说不就不,牛都拉不回。大宝爱啥呢?好吃的。不中,他吃的不差,顿顿有肉有酒,早餐还整一碗牛肉面,比他老张强多了。好用的?不行。那家伙会网购,快递隔三差五就一个,有用没用的胡乱买。不行,不行。玩的?玩的。对,前不久大宝还询他,想要个大陀螺,整长鞭子抽的那种。问老张会不会做,他自己在哪儿都买不着。老张当时搪塞他,说找不到好木材和钢碾籽儿,要有的话,就能帮他做。为此,大宝到处寻废木材和钢碾籽儿呢?

在一个陀螺的诱惑下,大宝终于答应帮忙了。还是大宝好哄。

沙发长,抬出了胖老太的门,下楼遇拐角时尤其别扭。大宝充能说,我走前头,你跟后边。大宝不晓得前边更重,只觉得前头有打头的做派,让老张跟着他。那就由他。大宝不会把握方向,大宝在前面歪歪扭扭地走,老张在后边被拖着跌跌撞撞地跟。不是他拉着,大宝会连人带物滚下楼梯就要出事儿。后头喊着注意注意,好不容易搬下楼,一头老汗,终于归我啦。

大宝干完了,心里惦记着陀螺,喝了一碗水就说,老张,陀螺三天给我呀!

那是,那是!嘴里许应着,回头咕哝:鸡巴娃子心里明净着哩,哪儿傻呀。

但大宝还是傻,出生时难产,被产钳夹坏了脑袋。为此,爹妈又要了个老二,说是将来管他。可弟弟大学一毕业就留在武汉,哪管得了他。说他傻吧,命也算不错,爹妈竟给弄了个医院的正式工,后勤,拾掇医疗费品,月收入差不多三千多元。娶了乡下老婆,生的女儿也聪明伶俐。日子就这么过,倒也不错。谁料,前年他妈得癌症走了,没过一年爹就“二春”了,找个新老伴儿。老婆一看负担大咧,跟他离了。一开始,女儿跟他过,上学放学他也有模有样地接啊送的,没两回,女儿闹情绪不准他再上学校去,为啥?丢人。他跟男同学们翻纸拍斗陀螺呢。

不过老张想,说话算话,陀螺还得给人家。

为保持新鲜样,沙发也不让老伴坐,吼了她一回,就找出一些旧布加上旧床单,给包了起来,摞在角落里,心想在城里打工就是好,没花钱,这好的“家业”就白白攒下了。

3

沙发是攒下了,可如何运回去又成个新问题。还欠下一人情。大宝天天催着要陀螺,催魂似的,你咋就不忘记这事呢?真是憨精明傻叽咕,不吃亏。问得老张烦不过,给你做,正给你找材料呢。大宝诡异地笑着说,可别支吾我。

老张只能当个事搞,搪塞不得。河边长着构树,细的碗口粗,粗的大腿粗。野树,没人管,他拣粗的锯回一段,又琢磨上哪儿找颗钢碾籽儿做陀螺芯子。他往集锦巷走。

穿过桥洞底下时,扫见辆蓝色小货车,车厢板上挂着“搬家、货运、修房顶漏水”的简易招牌,还印着电话号码。男人赤膊正在喝酒,脚丫子撩起老高。女人正忙着给他做下酒菜,香得人想流口水。

“搬家?”老张心里响动一下,转身寻回几步,问喝酒的男人:这车运点东西多少钱?

啥东西?上哪儿,有多远啊?

一组沙发,运回宜城,不,小河镇,还不到宜城呢?

县里啊。县里六百。

六百?抢钱吧,这是。哪这贵,才多少里路啊?

这还贵?这是宜城,要是保康谷城山里,得八百。

八百,啥钱呀?

炒菜的女人手捉酱油瓶子,往锅铲上“突突”倾了几倾,“哧啦——”蒜苔炒回锅肉,你会吃呀,狗日的。老张就走,一不小心绊了块砖头,差点将炉子绊翻,酒鬼的回锅肉就吃不成了。

五百!酒鬼看上门的生意溜了,喊他。

两百。

你是我祖宗?!

两百,就到小河。

油钱都不够,四百成交。

老张走了。

进了集锦巷。大中午的,拆迁大部队总算歇下,两台黄色的“啄木鸟”停止了“突突——嘟嘟——”的声响,四周暂时安静下来,剩灰尘余烬在火焰般的日头里扑腾。又一片民房被夷为平地。老张找老马的修车铺,怪了,哪儿去了?这时,他看见鼓楼商场家属院门口,那三四个老头儿仍正襟危坐,面朝门外,目光里的警惕性很高。身后几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旧楼,仿佛凝聚了他们的精神气儿,倔强地蹲伏在日头下,显出不堪重负的疲惫与坚持。楼体自上而下拉着几款条幅,印着“反对暴力拆迁,坚决维护企业老职工的合法权益”“反对低价补偿,坚决要求原地还建”的标语。那标语仿佛会说话的喉咙,呼喊着锤子般有力的口号。

眼光扫至墙角,嘿,老马在那儿。一张推车支棱起个简易的修车铺,一个光脊背老头正埋头修自行车,他走过去,喊:老马,转摊了?被喊老马的直起脖子。有轮轴里的钢碾籽儿吗?讨一颗。老马指指地上的一个小铁盒:拿吧,要几颗拿几颗。反正也用不着了。说着,眉头锁住,又弯腰去拧一颗螺丝,嘴里嘟哝,拆吧,拆得铺子都没地儿搭哕,共享单车是爷,老子们吃不到饭了,饿死算球。老张只顾找他要的东西,摸出了颗大钢碾籽儿,示意他看看。老头瞅瞅,弯下腰,三根指头又捏出两颗给他:多拿两颗备用,再想来找就找不到我了。声音寒寒的,那双手乌黑油腻,沾满机油。

再三谢过老马,老张攥着钢碾籽,不知为什么眼里竟有些发潮。

找车嫌贵,又一心想运那沙发回家,真是个纠结。过了段时间,还是没想着好主意,有天吃饭时老张就跟老伴儿说了:那沙发得搭顺路车,雇车不划算,跑一趟小河最少得四百。老伴说,那还不简单,咱宜城过来卖西瓜的车多了去,捎带回去怕是行,车空着它也是回,给上个百十元他挣个油费,该差不多。晚上出去遛弯儿,你问问。哎,这倒是个主意,老伴儿的脑袋就是转得快。

轮着老伴休息日,她看门,將精心砍制的陀螺也给了大宝,大宝兴高采烈,老张却忧心忡忡,沙发得运回老家去。便沿江边去寻卖西瓜的车。穿过桥洞,那辆蓝色小货车不见了。四处瞄瞄,还是没影儿。哪儿去了?再往前找,还是没有。一群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一溜溜学轮滑的孩子们,再远点的还有摇摇车,钓鱼玩具,哄孩子的地摊……沿江广场真热闹,天天像赶集,这跟他没一点关系。老张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沿江边往前,四处瞅寻,仍没瞅见一辆西瓜车的影子。咦,稀奇了,平时一溜溜卖西瓜的,今儿咋啦。便问一打太极的老头儿,人家指点迷津:现在“创文”,乡下农用车小货车一律不许进城,上哪儿找去?老张忽闪忽闪着的心一下灭了,真丧气。闷闷地叹气往回走,心里灰蒙蒙的一片紧。

他有些倔巴,车没找到,到底不死心,快进家属院时,竟变了主意:这边是热闹地儿,盯得紧,想那背街小巷里怕还有卖西瓜的。这脑壳一转心眼活了,劲儿也来了,不嫌麻烦,绕了一大圈转到西门。穿过城门洞就是陈留巷,弯弯曲曲。他朝里走,走走拐拐,越拐越没得人气。也没有卖西瓜的人影。去年好多人跑这边买便宜西瓜,如今,眼前到处脏水横流,臭气熏人,蚊子嗡嗡打脸,咬得他脸上胳膊腿上全是包。大热天里,没一户出来歇凉的,全躲在屋里吹空调。热啊,渴啊。这些独门小院的墙上,也全喷上大大的“拆”字。百年老巷也不保哕,他死心了。一晚上白忙乎。唉!

往回走再再经过桥洞下,“噼啪——噼啪——”好几个光膀子的胖老头,正甩长皮鞭子抽陀螺。没了那小货车占地儿,桥洞下成了他们的地盘。大宝也混迹其间,劲儿牛牛地抽着老张做的陀螺。老张打他身边过差点挨上一鞭子。老张见他高兴,懒得跟他说话,让他高兴去,大宝永远高兴,因为大宝没有沙发运输问题。

老张倒有些羡慕大宝。这个大宝,有正经工作,固定收入,有房子,有闺女(女儿比儿子省多少心),一辈子挣了个不操心的命,真是有傻福呀!

4

没找着车,人却累瘫了,一挨床就见了周公。老天爷,咋不下场雨,热得要剥皮。门房是蒸笼,快把人焖熟。电扇吹出的净是热风。凌晨,好不容易瞌睡正香,电话响了,他虚蒙着眼看,是姨家表弟打来的。表弟找我啥事?平时不过喜事不联系的。

表弟开口就是,哥啊,我来找你啊。找我?来呗,过来吃晌饭。哥啊,不吃晌饭,是有事扰你。有事扰我?这样的,今儿拉了车西瓜来卖,刚进城就听环卫工说襄阳正整治摆西瓜摊的。我这要被抓啊,咋法儿,现在交警都快上班了,哥,停你那儿吧,安稳些。停我这儿?嗯,停你那儿,你管那大个院子嘛。哥,天黑我就走。

挂断电话,老张心里打鼓。自己一小小门卫,哪有那大的面子,敢叫农用小货车随便停进来,到处禁止进城呢。可表弟既然话说这份上,他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亲里亲戚的,人家轻易也求不着他。待会要是后勤科长埋怨,就扛包西瓜堵他的嘴。

可能是城里逮了这段时间流动摊贩吧,家门口买西瓜没那么便利了,这车西瓜竟意外地受欢迎,一块五一斤无人嫌贵,一会儿就抢了个精光。看来禁得住西瓜车,禁不了老百姓的馋啊。大家不仅没抱怨,还反过来感谢他,说为大伙儿谋了便利。这可是实在没想到的。科长今儿也没露面,超乎顺。表弟的车空了,正好把沙发给捎回去嘛,这也是老天爷的眷顾,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好人有好报。

老张一高兴,吩咐老伴儿买些卤菜再炖锅排骨,赶集时顺便捎个西瓜给老马,都不容易。他自己开了瓶演义酒,意思是小庆贺一下,表弟开车不敢沾,他一人也喝不起劲儿,就闷了一小杯。但两人烟抽得厉害,边抽边拉话。

表弟说,天旱,西瓜从开花到挂瓜果就一直抗旱,好不容易瓜熟收摘,咋就不让进城卖了?

老张说,是啥创文明城市,就不让随处摆摊卖东西。

表弟说,哥啊,亏得你。

老张说,我帮你卖了,你帮哥捎沙发,啥都别说啦。

表弟说,哥,我拉回去给你放好,这多大个事。

老张说,你这话说的热乎,好,就冲这话,哥贴着老脸求人,也要帮你再卖几车瓜。

老张被酒精烧了,夸了海口。正说着,大宝闯进来,抽着鼻子说,好酒好肉都不叫我,这像话!人家帮你搬了沙发,没话可说,赶紧拿筷子敲敲盛肉的钵子,招呼他。大宝也没有可客套的,两腿一叉,逮起筷子就吃。老伴是个大方好客的人,忙给大宝端来酒杯,还跟他唠嗑。老张他们酒足饭饱,便和表弟到门外抽烟去。

哥俩蹲在石楠树下,浓荫蔽日,很有几分阴凉。树底分布着好几个窖井盖,臭气有一阵无一阵地泛。他俩谁也不嫌弃,也不挪地儿,好像除了热啥都可以忍耐似的。你敬我一支我敬你一支,不停地抽,说闲话。老张觉得自己进城务工简直太正确,旱涝保收,比倚靠土里刨金牢靠多了。表弟则跟他想法不同,觉得伺候土地自由,累是累,但能顾家。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比不得表哥父母仙升儿长女大的。两人各有各的知足。

谈着谈着,话头就没了,空气中布满蝉儿尖棘的叫,大中午的很有些恼人。这些顽固的家伙个个肚子里仿佛装了小马达,聒噪起来一声比一声响亮,真恹人。两个中年汉子后来就沉默了,听蝉叫,青烟袅绕他们。突然,只见大宝跳到门口,屁股着了火似的大声叫喊,老张,快点,完毯了,监控电脑撞掉地上了。

老张吓一跳,慌地不行,要朝门卫跑去。烟头儿也来不及扒灭,就往窖井盖里一塞。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来不及起身,“砰,砰……”“咚,咚……”几声爆炸,窨井盖里产生巨大的爆破波,把好几个盖板同时炸飞起,又重重地砸回地上,脏秽物四散喷溅,飞落在地上树上墙上,还有他俩身上。

“哎呀……”老张已站不起来,身子刚飞起又栽倒在地,还被井盖砸了头和膀子,脸上身上又是脏污物又是血,真像个粪鬼。他“嗷嗷”地嚎叫,杀猪一般。停车场也满地狼籍,冲击波打到那里,还好大中午的车没回来几辆车,避免了更多的损失。老张已吓得呆傻。表弟大喊一声:“我的车啊,完蛋,这下。”刚跑出去两步,觉得不妥,又返回查看老张的情况。老张老伴儿闻声扑出来,嘴里咋呼,天啦,流血了,他爹你咋了,救命啊。大寶一看这情形,疯了似的,也跟着跳脚喊救命,声音赛过所有人。

爆炸事故,上了电视台和报纸,成了新闻,影响大了自然要调查追责。市政公司派人来检修窖井盖,调查原因。有小孩往窖井盖下扔鞭炮?没有。遇着明火没?没有。比如丢烟头什么的?没……没有。到底有没有?没有。老张表弟面对调查人员的提问战战兢兢,不知道那一句话水深哪一句水浅,就出了岔子,小心应对着。头一回知道遇沼气会爆炸,知道窖井盖下聚着那玩意儿。明火?表哥是丢了个烟头,瞬间发生爆炸。这是实情,但不能说,嫂子已暗暗递了好几个眼神,帮他摁着这张嘴。

哪晓得出事在大宝的嘴巴,大宝瞎嚷嚷:我在场,我亲眼看着炸开的,“砰——”盖子就飞起来,老张也飞了,盖子砸着老张,血就出来了。调查小组就转向了大宝:看到有人扔烟头了?哦,看见了啊,扔了扔了,老张扔了。

大宝别瞎说,你咋会看见,门口隔树那么远。老张媳妇急迫地拦他话。我就是看见了嘛。电脑摔坏了,我喊老张,他从树下要跑过来,就丢了个烟头,砰——,爆炸了。调查人员一听这话,松口气,拿着罪证了。老张老伴儿虽吓得脸色惨白,但有些精,便跟调查的说,大宝的话也信?他净会瞎说。大宝不依了,大宝也有自尊,见老张媳妇这么羞辱他,扯高嗓门喊,你才是傻子呢,你们就是个临时工,我还是国家工作人员呢,我哪里傻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想起监控,对,查监控。好啊,查监控。老张老伴儿附和着,她巴不得他们去查。查呗,就怕你们不查。

一查,监控早被大宝摔坏,那一段正是个空白,查个鬼。市政公司的人傻眼,没辙。一顿扯皮拉筋,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市政公司无偿负责原样抢修完好,医院也被要求定期清理下水道,尽量避免此类事故再次发生。

5

病床上的老张,脸像副猪肝,紫乌乌,血晃晃的。额头缝了七针,血淤得眼圈黑青,眼睛肿眯成一线,膀子胀成腿,简直没了个人样。表弟人倒无啥大碍,却心疼车。凑巧停在窖井上,车桥被炸断,车厢趴塌地再承不起重,估计得大修。看样子刚到手的一点西瓜钱,没捂热乎就得掏出去。唉,这收获的喜悦咋短得像做梦,眨巴眼就醒了。这个魁梧的中年汉子沮丧加郁闷,跟老张说了会儿话,便走出来蹲在走道里。那里加满病床,他想吸根烟,却又不敢。这是医院,墙上的禁烟标志非常醒目。他只好微微叹气,蔫耷着头,找个立脚的空子,闷闷地挨墙蹲着。

老张运沙发的事儿自然也泡了汤。

好在这事儿医院没究根问底,保安队长还专门来看望了老张。估计没他啥事儿吧,老两口的心也小心翼翼地抚平了。要是给算工伤,新农合将医院剩下的再给全报,那多好。总不能叫人身体吃亏,钱也跟着吃亏吧。老天保佑啊。万一不给算工伤,那就自认倒霉,连工资恐怕也是笑话。想想心是悬着的。

怕啥来啥。爆炸事件后,大宝竟飘飘然,亲眼目睹的“爆炸”成了他的谈资,四处慷慨激昂、口沫乱飞地“广播”,刷存在感,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是个见证“奇迹”的人物。有些吃瓜群众就是贱,从前看见大宝绕道走,懒搭理,现在却专门凑上前来问一嘴,逗引着他说,好像不听点是非当佐料,日子就淡寡了。这样一问两不问的,大宝就更兴奋,还把那事添油加醋地说,勾引了他的想象力。每次说的都不同,轰轰砰砰的,把老张老伴儿吓得心里直捣戳,气得直哼哼,一想到老张还躺在医院,这边又不定被说出什么漏子,不得安神。再这么演绎,节外生枝,医药费怕是要自掏腰包,更别提什么工伤赔偿。不行,得缝住傻小子那张臭嘴,甭叫他豁风露牙惹是生非。

这天,看见大宝她便假装和气地喊他,大宝,天多热,进来喝口凉茶吧。平时蹭喝茶水是常事,大宝不设防就跟进去,刚迈进屋,老张媳妇一把关上门,拉下脸,这猛猛的动作,吓得大宝一个激灵,扭头看她,那变了颜色的脸让他惊诧。只看她手指向监控显示屏,一改往日的和善,大宝,这电脑是谁摔坏的?啊。大宝呆了……它,它自己掉的……他有些怕,急呼呼地推脫。是你,指头恨不得戳到他鼻尖,就是你。老张媳妇摁下他坐在小板凳上,居高临下地“审问”。大宝懵了,他没见过老张媳妇这态度,那眼里的凶光恨不得吃了他。不是我,不是我,我可碰都没碰。没碰,没碰它自己长腿了会到地上去?就是你,平日多少人看见你爱捂整这玩意儿。我跟你说,你那嘴要再乱嚷,再跟人说爆炸是老张扔烟头点的,我可就直接告上去,说是你摔的,不再替你藏掖着,上面肯定找你,要你赔,扣你工资。她气得狠话像激流水样挡不住,一股脑全放出来,一戳一指一字一顿地数落,句句是刀,刀刀戳向他的怕。谁叫他是个多少顿饭也养不家的缺心眼儿呢。

一提扣工资,大宝不敢再犟嘴,赶紧转口风。直摆手,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老姨,求求你,你别告诉领导,别扣我工资,我老爸晓得了会骂我,每星期要少给我钱的。我,我再不说了。大宝的确怕了。他的工资卡由他老爸保管,他老爸除每个月给孙女儿八百元抚养费外,每周留三百元供傻儿子吃喝零花,其余都替他攒着。钱少,就吃不成牛肉面喝不成黄酒,大宝虽傻,这个账会算,大宝最怕这个,手捂嘴巴支支吾吾,吓得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哭。那张嘴就这样给“缝”上了。

伤好的差不多时,老张办了出院手续。他心里有些着急,不踏实。他怕住久了,单位万一不认账,自己贴得多。

出院后的老张胖了一圈,脸圆滚滚的,以为是肿未消,其实是真胖了。没享过福的人稍一休养,身体就容易发福。

襄阳这地方人情细嗦,住院痊愈回家,亲戚们都兴来看看。老张想如今进了城,隔得远,亲戚们不晓得这码事算了,难不成想别人那点钱吗?都难。但表弟拦不住,非来看,提了两只老母鸡让炖汤,又拿两百块钱。鸡留下,钱老张没要。他还在心里亏欠。帮的啥忙,害得人家车被炸,真要是丢那根烟头惹的祸,等于害了人。那两只母鸡可正下蛋,肥墩墩的。老伴儿送了一只给保安队长,这回的事故要他说话哩。老马也过来问候了一回,只是空着手。不争这个,他也没得个啥积攒,来看一眼就是情分。倒是胖老太专程拿一盒红菇来,让他好好补补,说红菇养血。老张媳妇推辞着不要。胖老太说推啥推,我儿子给的,又不花半分钱,好东西,外地产的,咱襄阳可不长这玩意儿,说是什么丹霞地貌地长的。硬塞给她。两口儿一阵感动。平数也就是个提菜篮子的交情,却这样看重他们,先是送沙发又有这红菇,也太暖人心了,好人啊,来城里后这多稀有啊。

胖老太早住进了新房,老张歉疚地说这回没帮上忙啊,新家具该有多少活儿量啊。胖老太道,你莫替我操心,好好养你的伤,现在都是送货上门带组装的,又有电梯,不操心,票子准备好就行啦。还专门又讲了这回的沙发,欧式带贵妃卧榻的,又大又好看,言语里满意得不得了。其实,胖老太最满意的是,儿子媳妇搬过来跟她一起住,再不孤单。孙子上大学后,她这个老人成了家里的特保。老张赞她这是好人有好报,儿子媳妇有本事又孝顺,有福气啊。胖老太照旧一通哈哈笑。

说到沙发,老张心里窝火,到底没运成。这一场事故,老伴儿把餐馆的工作也辞了,疲劳时门卫都由她顶班。儿子也担心他,微信上每天问情况。小子跟他妈说要爹好好养伤,暂回不来,要考证。考啥子证?年轻人想法就是多,不满足现状,这不,辞了厂里的工,在学开挖土机,说拿了证上工地,月薪能挣上万。嗨,谁知道那小子话里有几分靠谱。上万?听着像做梦。这可是他种一季庄稼,看半年大门的收入。儿子要真这么出息,别说运沙发,娶媳妇买房也甭愁。就这样,儿子画个海市蜃楼,又给老张添了新盼头,劲鼓鼓起来,越发想要把日子过红火。他心里执拗,不管怎样,非把那套沙发运回家。

老马今儿又来了,跟老张告别,他看着有些蔫,勉强打着精神。老马告诉老张,后面拆完了,铺子不让再乱搭,女儿来接他回家,一些用不上的零配件,让老张去拿。辞让了半天,老张拗不过,只好跟他去。修车铺已拆掉,地上五六个蛇皮袋鼓鼓囊囊地排着队,一对年轻男女正帮他往车上提,看样子是女儿女婿。老张觉着眼熟,那不是桥洞底下炒菜的女的吗?那男的不还跟他磨过两句嘴嘛。细瞅那车,没错,正是辆蓝色货车,摘了广告牌子。老马指一下,说这是我女儿和女婿,接我回乡下。老张点头笑笑,装作没见过面,避免着尴尬。老马又指老张,说这是张师傅,那男女笑笑,一面之缘,显然也记不起老张了。男人一身肌肉,身材高大,是把出力气活儿的好手。三下两下捡完东西,准备开车走的。老张又赶紧说上两句保重的话,老马拿手背揩起眼泪,转身上车。挥罢手,说再见。

看着那没塞满的车厢,老张想,要跟老马是老乡多好,顺路沙发就给运了。可惜老河口跟宜城不一条道儿。

送走老马,拎着大半袋子废旧螺丝螺母回去。想着老马说的,家里农具农机啥时候就能用上,随他吧,也算是心意,好歹交情一场,留个念想。

“创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马路上尤其显眼,各路口斑马线上随时候着志愿者,身穿红马甲,胳膊戴红袖箍,协管交通,重点制止行人斑马线抢红灯现象。人员由各单位派人轮值。这两天,后勤科长安排老张替他站马路,老张二话没说,老老实实去了。平日没少受领导们使唤,老张觉得吃亏是福,比方说这回的工伤就靠人家给争取上的,费用全报,该补助补助,该福利福利,做人心里得有谱,要懂得赶人家情。站马路就站马路,能少块肉吗?隔两天,又有居委会的人进小区,科长再次安排老张配合他们工作,四处引路,检查小区环境。那些乱搭的小车棚,小菜园,鸽子笼,统统被要求拆,该运走的全运走。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但也是全市的大动作,轮着谁跟前都得无条件服从。那些清除物全拉走,居委会联系车,运费单位出。

由她们折腾吧。老张心想,反正我一个临时工,出头的事儿我不做,也没得那个面子,你们在前面开道,老汉我就跟在后边卖卖苦力气。这些东西都存在好几年了,真拆,哪那么容易。折腾吧。

没想到,這回硬。真拆。刘寡妇的菜园被扒了,她骂了半天,辣椒正挂果哩。大家对她报以同情,确实,一个寡妇带俩孩子,种两棵辣椒碍多大事儿,给人拆了。至于肥佬秃的鸽子笼,拆得深得人心,在这人口密集的地方养鸽子,不怕传染禽流感么?找事。医生护士们大都有洁癖,跟领导反映过多少回,因肥佬秃霸道一直没拆掉。这回倒好,打着“创文”的旗号为民除害了。啥禽流感,不就是乡下的“鸡瘟”吗?啥好怕的,老张吸着鼻子鄙夷了半天。

小货车运走了菜园的土和砖,还有楼道里的乱杂物。明天就该运肥佬秃的鸽子笼。肥佬秃开始一直骂骂咧咧,装强势,后来犟不过,让了步,但要求把鸽子笼运回乡下老家。说反正退休了,在那儿养鸽子去。他这句话倒启发了老张。看着那运输车开出小区,老张吐了句“干脆把沙发给我运了好。”屋里老伴儿当他说梦话哩,笑笑。

第二天,老张起的早,神秘兮兮又当真地对老伴儿讲,起来,咱把沙发抬出去,今天要把沙发运回家,不花一分钱。老伴儿瞪她一眼,做梦。车呢?车到哪儿弄去?老张不慌不忙地拢手对她咬耳朵,语罢,老伴儿恍然大悟状,假装嗔怪地揶揄,你呀,榆木脑袋真还有开一窍的时候。

老张心里到底卖的啥葫芦?

今儿,老张媳妇老远看见大宝便热情地招呼。老张因伤才好,干不了力气活儿,这几天大宝便被临时安排过来装车,一锹一锹地上土,一块一块地搬砖,各楼梯道的杂物一点一点地拾掇干净。他就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干的活儿,心里不愿嘴巴又不敢,脸虎虎地黑着,没了平日里傻咧咧的笑。干起来也无精打采,嫌活儿脏,累,掉身价。大宝,在忙啊。大宝抬头,脸懵懵的。他不明白,突然间,老姨怎么又对他笑脸相迎。他还没忘,上一次她对他的狠呢,心里仍揣着怕。这段时间,他可是刻意避免出现在她面前,就算迫不得已经过门卫室,也是抱头鼠窜地一溜烟来去,尽量不照面。大宝啊,好长时间不上老姨这儿吃饭了,今天来吃好的,有粉蒸肉,炖鸡呢。大宝很意外,心里吃不准味。老张媳妇儿明白他小心思,哎呀呀,咋了,老姨是外人?不跟你妈年纪差不多吗?把你当儿子哩,上回的事儿是我脾气急了,你别介意,老姨喜欢着你呢。中午过来吃饭啊。提到妈,大宝心里就暖,他想自己的妈呢。听这话,便慢慢放松下来。没人管,吃食堂,到底是嘴馋,虽说食堂有鱼有肉,但哪比得上家里小灶香。就说,好,吃就吃,老姨做的菜好吃。老张媳妇看他放下戒备,不再隔阂,便拿手捣捣他胳膊,装作无意识地拉过他,用手指旧沙发。大宝,这些也要运走哩,这漏掉了可要坏事的,居委会的人没看见,你负责协助工作,你可得提醒她们。大宝一听“负责”“协助工作”这样的名词,立马来了当家作主的神气。好,我去跟她们讲,幸亏老姨告诉我,总算发现了,要不得出大问题。大宝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在大宝的指引下,那组沙发果然就被及时发现了,要运走。老张假装不肯,说花了大价钱买下的。最后跟肥佬秃一样待遇,给拉回老家去。后勤科长没说什么,司机自然也不说什么。反正钱公家出,按车数和公里数算,运就运,巴不得活儿多些路远些呢。

就这样,老张的沙发荣归故里,且没花一分钱。

(责任编辑: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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