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词
多少次在夜里,会没有来南地想起家乡,想起家乡那些裸露在苍穹之下的田野、堰塘、稻场、沟渠、坟茔和房子,一想起来,便思绪万千,觉得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心中对家乡的感情,及至坐到电脑前,真要跟家乡白纸黑字地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说什么都是不妥的,苍白的,没有血肉的。至此明白家乡就跟深爱的人一样,只能存在心里,永不能与外人道也。
可即便是说不清道不尽,可还是要说点什么。
我的家乡位于湖北省松滋市万家乡一个叫腰店子的村庄,地貌属于平原与丘陵之间,有平展的原野,也有陡峭的高坡,有高岗,也有低洼,据我所知,村庄里好像没有自然赐予的水源,没有河流、小溪,没有湖泊、泉眼,村人的吃水全是靠人工挖的堰塘来解决。听我祖母说,村庄以前是一座大山,长满了黑毛老松,因太阳照不进,从山里渗出来的风便阴森森的,还说里面藏有老虎,早先并没有人烟。但是什么时候把山推平了,有了人烟,形成了村庄,这个我的祖母也说不清楚,只说新中国成立前就已经有了腰店子,而且还是方圆几十里贩夫走卒们歇脚果腹、经营生意的一个重要岗头。这应该是腰店子的一段历史,作为一个地名,她曾经闻名遐迩过,至少在我祖母的眼里,新中国成立前的腰店子是热闹的,是繁华的,是一个有些规模的集市。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土地改革和村庄乡镇的规划,腰店子便由集市沦落为了村庄,所有从前坐店做买卖的生意人,一个个弃商归田,成了农民。
我常常站在家乡那条笔直的公路上,看着收割过的田野,心里总是充满忧伤,那些枯萎的稻茬、那些被火烧过的衰草,还有年久失修以致水泥残块堆积的沟渠,这些景象在我的眼里形成一片狼藉,有满目疮痍之感。便总觉得,土地、农民向来不过是两颗卵蛋,被历史玩弄于股掌之间。在秋意逼人的萧瑟之下,便自觉想起张养浩的诗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我的眼里,家乡一直都是贫瘠的,土地贫瘠、出产贫瘠、人口贫瘠,人工挖出的堰塘,发展不了水产业、因地势高低被切割的田地、凌乱无序,也发展不了种植业,村民们刀耕火种,日夜匍匐在田地里,也仅仅只是得个温饱,甚至连温饱也得不到,在我的记忆中,八十年代中期,村里许多的家庭在青黄不接时,总有几个月的饥荒,要以杂粮和菜面糊度过。从前在乡村里居住,只知从农的辛苦,因为劳务繁重,田里的每一样活都是要下气力的,只能浅层面的理解农民的辛酸,长大后才知道务农有时候不光是要流汗,还需要流血。所以,现在倒总是想起,以前村里,每逢干旱,水库开了闸,可水却迟迟流不到村里的沟渠,看着裂开口的田地,村里的男人们便结伴在半夜里拿锹荷锄,悄悄扒开被堵住的沟渠。水是庄稼的命,庄稼是农民的命,在这样的夜晚,上游村庄的男人们也有同样的警惕,于是,火拼,农具顿时便成了武器,在一拳一脚,一锹一锄中,流血、致残甚至是葬送生命。在干旱抢水的那段时节里,各家中的女人白天投身于田地,夜晚同样也要守在田地里,水来了,同然能暂缓愁眉,但只有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才真正能让人放下心来。记忆中,有两次,在斗水的夜里,我们村的人有两个是用门板抬回来的,一个昏迷了半个月才醒来,一个却再也没有醒来。半夜里的哭天抢地,在露气与寂静的包裹里,格外的充满悲伤的力量。有几次在城里,捧着吃饭的碗,想着这些陈年往事,便如鲠在喉,才真正懂得一颗粮食的分量。
年少时那里能欣赏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田园风光,也不能体会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之乐。那时一心只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向往着都市,对乡村深恶痛绝,在儿时的我的眼里,乡村是丑陋的,肮脏的,野蛮的,低级的,遍地牛粪与鸡屎、粪坑连着阳沟、一到下雨天,雨水混着粪水绕屋流淌,令整个村庄臭气熏天,村人们日常穿着打扮,他们充满皱纹和被阳光过度照射的深色面孔,毫无美感,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粗鄙不堪,与现代文明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这令从小向往高级的,向往文明生活的我,无法忍受。我打小的志气便是脱离农村,居在城市。而鸡犬相闻、往来种作并怡然白乐,这些却是居城市多年后,渐渐在心里生长出来的情愫,这情愫一旦萌芽,便开始四处弥漫,压在心头,挥之不去,从前对乡村的厌恶,深恨到现在竟变成了对乡村的怀念和牵挂。喜欢和家乡人打交道,喜欢听到家乡事。在失去了家乡多年后,家乡终于成了我的乡愁。
从前父母在时,我每年都要回几次老家,逢到清明时节,给祖父祖母捅完青,便会有意从小路上折返,这样就可以途径我儿时的村庄。那时的心里总是很复杂,既想在村子里走走,却又怕与村人搭讪。因为乡村有乡村的一套特有的规矩和礼仪,各家门户都有一些禁忌,这些我从前都是知道的,但因为久居城市,被现代文明驯化后,适应了城市的规则,所以对乡村的那套规矩已经生疏了,甚至连许多村人的名字都想不起了,叫不出名或是张冠李戴,这是很伤村人脸面的,我对此感到窘迫,村中新娶的媳妇和新生的孩子,这些陌生的面孔也会令我感到紧张,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视我为外人,这令我觉得我的地盘正被别人占据,而对于这种占据,我无能为力。记忆中的村庄已发生变化,我因为脱离了这里,对这里的认知便是残缺的,站在儿时嬉戏过的稻场上,我敏感又悲哀地觉得,乡村已经一点点地将我推出了她的怀抱。我每一次的走近,便是更深一次的疏离。乡村便成了我永远也回不去的所在了。
后来便渐少回乡了,跟亲人插完青后,便开车从大路上走,会远远地瞥一眼村庄,竹木掩映中,高高的褐色屋脊错落有致,屋脊的两头大都立有身体倾斜,双翅伸展的白鹤,这是村里一名泥瓦匠的手艺,村中的房子大多是他主事建造,这立在屋顶上的白鹤是他做屋的特色,寓意房主子子孙孙皆能展翅高飞,鹏程万里,这也便成了村庄的一景了。一年一次探看,远望,只觉得杂树在渐渐长高,房子在一点点变矮,终被淹没在了一片绿意中。堰塘一年比一年瘦小、坟茔一年比一年增多。几十年过去了,村庄虽然有了些变化,但改变并不大,在日新月异的时代中,我的村庄还是那么的传统、固执,也同样是那么的贫瘠和没落。依然是那些田地,田地里种植的依然是少时惯见的传统农作物,依然用牛耕田,依然用手插秧,依然用镰刀收割,依然使用石磙脱粒,耕种的方式没有任何改变。他们的主要收入来自子女外出打工。从我们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很少,至今依然盛产各种艺人,主要以漆匠、瓦匠为主,他们背着在乡村里置办的工具,为城市的建设添砖加瓦。一年复一年,从稚气未脱做到两鬓见白,所得收入全化为了一幢房子,面上贴着瓷砖,太阳下熠熠生辉。这些闪着光亮的房子,给了村人一些体面的虚荣,也多少给了我一些慰藉,至少从表面上看,我的家乡富了,阔了,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穷了。
去年母親去世,村人让出一地给母亲,在母亲的灵车进入村庄时,全村人聚集在村口迎接母亲,村里的八大金刚将母亲的棺材从车上请了下来,坚持以乡村传统的葬礼送母亲入土,当时到母亲的坟地必须要从一块田地里经过,那块地刚撒了谷种,谷种正值抽芽,在八大金刚踌躇之时。田主忽然说,死者为大,走丧,没关系的。当时心头一热,我一直都以为我家乡的人只有利没有义,他们情感苍白木讷,只操心生存,但那一刻,我觉得我对他们是如此的不了解,对他们的偏见是如此的深,他们不仅操心生存,更敬畏生死,我以为他们落后贫穷,平凡普通到可有可无,可他们却一直都存在得如此庄严神圣。
家乡的土地上葬着我的祖母和祖父,慢后又葬了我的父亲,再慢后又葬了我的母亲。在悲伤过后,我又替他们感到些欣慰,我的亲人们生于斯,长于斯,长眠于斯,落叶归根,骨埋故里,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种圆满。
葬礼过后,我和小姑一同行走在村子里,小姑也是这个村子里的女儿,七十年代远嫁到了潜江,如今也是年近花甲,很少回娘家了。不过小姑每一次回娘家,无论怎么都要回到村子里走一走,见一见儿时的伙伴,然后顺着村里的小路一直走到老屋那里看一看,前年,祖宅的宅基地被哥哥让给了邻居盖房。由此,我们与老家的最后一丝联系便隔断了。别人尚可,但对于我和小姑,宋家的两代女儿,心中是怅然失落,祖宅有我们两代人的童年,和懵懂的过往,我们从胎里带来的衣胞落在这里,便犹如根基落在了这里,祖宅的消失,对于我和小姑来说,相当于是失去了根基,真正成了游子、成了漂泊者。但我们还是在曾经的屋场边静静伫立了很久。小姑遥望着高坡上的万家乡集镇,说,那个集镇,是当年我们在家做姑娘的时候,用挖锄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每天天还不大亮,我们就扛着挖锄,从屋里走到那里,挖了两三年,才挖出个万家乡集镇。那个时候妈还年轻,我们做事回来后,看她还在睡觉,就跟她大吵大闹,她就赶忙起来做饭,妈年轻时候做的饭真好吃。说着,小姑的眼圈便泛红了。
村庄、祖宅、母亲,在我和小姑的生命里一一失去,我们活在这尘世里,便像两个流浪者。长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这首汉乐府流露出的悲伤,如此贴合我和小姑的心情。我们姑侄牵手在暮色中穿过村庄,来到集镇上,有风从家乡的方向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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