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乐之

2018-04-19 01:40夏艳平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秋兰小英小杰

夏艳平

徐正良再次见到姜秋兰,是在老伴陈兰花去世两年后的一天上午。

那天上午,徐正良觉得身体有点不适,就自作主张地去县中医院看医生。徐正良住在养老院里。养老院离中医院也就二里多地,穿一条巷道,上一道小坡,拐两个弯,再走一段大马路就到了。

尽管儿女跟他约法过,一个人不能外出,外出必须叫陪护,但他像个顽皮的孩童,从没把这个当回事儿,更没有遵守过。一是怕麻烦,二是不服气,他觉得,他还没到那个程度。

冬天的太阳,像个病恹恹的老人,不太喜欢出门,风儿却刮得勤。刮风的天,气温低,徐正良怕感冒着凉,出门前,把一套新羽绒服找出来,套在了身上。套上新羽绒服,徐正良被召唤似的,径直朝着卧室门边的那面大镜子走去。

镜子是养老院统一配置的。刚来养老院时,看到卧室门边,立着一面闪亮的大镜子,徐正良觉得多余,就想着叫人搬走,不知是忘了呢,还是别的原因,最后没有叫。这样,镜子就立在了那里,成了他的一个伴儿,有时寂寞不过,他就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看。看着看着,就不寂寞了,因为镜子里面有个人,也在看他,看得深情款款的,一副相看两不厌的样子。

怎么说呢,对那面镜子,徐正良慢慢有了依赖,不仅寂寞时看,每次出门时,也要走到镜子前,仔细看一看。看穿戴是否齐整,看头发是否蓬乱,看胡子是不是该刮了。陈兰花在时,这些都有她监管着,现在,就只有靠那面镜子了。

徐正良是个古板人,又不太喜人管束,刚开始时,陈兰花帮他牵衣服,扣扣子,在他身前身后,又是拍又是打的,样子做作而亲昵,徐正良很反感,上床的夫妻,下床的君子,老夫老妻的,还这个样子,成个什么体统嘛?特别是当着外人或小辈们的面,徐正良不让陈兰花这样做。为阻止陈兰花,徐正良酱着脸说,一个糟老头子,还搞这些讲究,干啥嘛?陈兰花斜他一眼,知道是个糟老头子,还不注意点形象?衣不整衫不净地往外跑,想把人恶心死啊?

陈兰花把这个当作了自己的本分,且原则性强,你不穿戴好,我就不放你出门。徐正良有些不耐烦,说要那好的形象,你是让我去相亲啊?一听这话,陈兰花就毛了,恶着声说,好你个糟老头子,黄土都埋到颈上了,还想着去相亲,你想跟谁相亲?你去啊,去啊,我不管你,也不拦你,你想跟谁相跟谁相去。陈兰花像头触仗的牛儿,边说边把头抵在徐正良的胸前,使着劲往外顶他。

徐正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儿,先软了下来,嘻着脸说,跟鬼相亲?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吗?陈兰花说,开玩笑?你莫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嫌弃我了,嫌我老了。

我就是骗你了,骗你几十年了,你想怎么样嘛?徐正良站定,一把攥住陈兰花的手,并用力拉扯至自己的胸口处,然后,看着陈兰花的脸,耍起赖来。

陈兰花用力往回抽手,抽两下没抽动,就跺着脚骂,你个死老头子,怎么这样讨人嫌呢。陈兰花嘴上罵着,手却软了,不再往外顶他了。徐正良也不再反抗了,由着她拍,由着她打。其实,早在她顶他之前,衣服就被牵齐整了。

徐正良想起这些,就有了感叹,说这人啊,还真是怪呢。咋不怪呢,陈兰花在时,他有些嫌烦,不在了,又经常想念,还主动把自己交给了那面镜子,让镜子代替陈兰花,行使着监管的职权。不过,镜子不会跟他闹别扭,他也不能跟镜子耍无赖,这让他有些失落,觉得日子寡了些味道。

镜子里的那个人儿,臃肿,笨拙,像个大熊猫。徐正良一看,忍不住笑了,说,瞧你个熊样儿,还真像是一个大活宝呢。说完,就想把羽绒服给脱了,但怕着凉,不敢脱。他想,如果陈兰花在,也不会让他脱的,毕竟,上了年纪的人,温度比风度更重要。不然,陈兰花也不会给他买这套羽绒服的。

虚拟完陈兰花的态度,徐正良出门,就顺畅得多,也坦然得多。

一出得门来,徐正良就感觉到了外面的冷。他暗自庆幸,羽绒服算是穿对了,不然,光靠着原先那些衣服,哪抗得了外面的寒?但走了一阵,又觉出了羽绒服的不便,特别是出了巷道,到了民政局门前那段坡路,羽绒服就成了一个羁绊,两条腿,被羽绒裤紧紧地裹着,迈开都有些难了。

要说呢,那段坡路,东西走向,是重阳路与建设路的连线,不过三百米长,坡度也不大,徐正良平时行走,并不是太吃力,可那段时间,县里搞道路刷黑,把原来的路基都挖了。还有就是,施工方为了阻止人和车辆通行,在路的两端,分别筑起了一道土埂子。

土埂子有一人多高,像一道堤坝,横在路口处。车辆是过不去了,人却有办法,搬来几块石头,垫成两级台阶,上了台阶,再爬几步坡路,就过去了。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经过行人一段时间的踩踏,土埂子上已被踩出一道凹槽来。那道凹槽,荒山野径般,引导着行人过往。

那段时间,因为天气寒冷,徐正良出来得少,不知道这里在修路。一瞧见那道耸在路口的土埂子,徐正良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脚步也止住了。徐正良估摸了一下,自己要从土埂子上翻过去,可能有些困难,但又不肯轻易放弃,因为,无论是从前面的连线走,还是从后面的连线走,都要多走三四里路程。这是徐正良所不愿意的。人老了,有些怕走路,特别是这大冷天的,衣服又穿得多。

徐正良想尝试一下,反正这条路上行走的人多,就算是过不去,总会有人帮一把的。想到这个,徐正良就壮了胆,踩着石头台阶,弓着腰往上上。

那两级石头台阶,为行人所垫,垫得有些潦草,不太稳固,脚一踏上去,就摇摇晃晃的。好在不高,四周还盔着土,看着有些危险,实则还算安全。可那道凹槽,被人踩得瓷实实、光溜溜的,像个滑板,上去就有些困难了。人朝上走,脚往下滑,徐正良试了两次,没有成功,还差点摔倒,就不敢再试了,战战兢兢地停在摇摇晃晃的石头台阶上,像个等待救援的企鹅。

徐正良在石头台阶上摇晃了几分钟。其间,有人过来,也有人过去。过来过去的人,像约好了似的,一律侧着身子,从他身边往过绕,生怕挨着了他,更不要说来帮他了。只有一个嘴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的小伙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还把手伸向了他。他正准备说谢谢时,小伙子却怕烫似的把手缩了回去。小伙子看着徐正良,犹豫了一阵,最后,也像其他人那样,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小伙子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还回过头来,朝着徐正良看。小伙子看徐正良的目光里,裹着善,藏着愧,也隐着疑。因了那些复杂,小伙子目光里的善,像晃荡在风中的一粒火苗,扑闪扑闪的。那扑闪的火苗,随着小伙子的再次转身离去,突然就灭了。

灭了的火苗,却把徐正良心中的怒火点燃了,他对着小伙子的背影,想骂娘。嘴是张开了,却没骂。骂谁呢?骂谁也不对呀。他只好把那燃烧着的怒火,又压回到了胸膛里。

压回到胸膛里的怒火,把他的血液煮沸了。煮沸的血液,蒸汽一样,产生了能量,把他那瘦弱的胸脯,顶得一鼓一鼓的。他不再指望別人来帮他了,不就是一道土埂子吗?又不是火焰山!又不是雪山草地!

徐正良张大嘴巴,不停地往外吐热气儿。热气儿吐出来,冷气儿吸进去,吸进去的冷气儿,把体内的热气儿作了调和。热气儿调和了,徐正良也冷静了,他知道,那道滑板一样的凹槽,不能再走了,再走,还是会失败的,必须另辟蹊径。于是,他试着换了一种走法,把脚踩在旁边的松土上,从那些松土处往上走。

嗯,还不错,他的脚一踩上去,松土就“噗”的一声,往下陷一道凹槽儿,凹槽儿把他的脚板套在里面,不让它往下滑。徐正良有了信心,几下“噗噗”声响过,他就站在了埂子顶上。

站在埂子顶上的徐正良,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脸的豪情,对天地间的寒冷,仿佛也不再惧怕了。他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把脖颈伸得长长的,任由一阵一阵的寒风,把头顶上几缕稀疏的白发,吹成了一面飘扬的旗帜。

徐正良终究不是一个好张扬的人,站在埂子顶上,把过往行人,一番雄视之后,就准备下去了。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医院看医生的。

徐正良把羽绒裤往上提了提。把左脚朝起抬了抬,可抬起来的左脚,没有向前迈去,而是缩了回来,并停在了原地。

上坡不易,下坡更难。那面下坡,也被人踩出了一道凹槽,那道凹槽,也像滑板一样,脚一踩上去,就往下滑。徐正良看到,由此下坡的人,一个个都像被恶狗追赶着,慌慌地往下跑。跑着下坡,需要很好的身体平衡能力,稍不注意,或一步跟不上,可能就会摔一个四仰八叉的。

徐正良不敢贸然下坡了。

徐正良很清楚,他已没有了那样的平衡能力,况且,穿上羽绒服后,整个人比平时更笨拙了,腿脚迈开都很困难。更为关键的是,他现在想回头都回不了,因为,刚才那道上坡,现在也变成了一道下坡。他像站在刀锋上。

下不去,转不来,又没有救兵,寒风却像个善捕战机的军事指挥家,指挥着自己的部队,向徐正良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还有过往的行人,不停地给寒风以增援,用他们怪异的目光,对徐正良进行扫射。势单力薄的徐正良,哪里顶得住众多火力的攻击?他弓腰缩脖地站在埂子上,左右躲闪着,像个怪物。

必须尽快下去。瑟瑟发抖的徐正良,头脑倒还清醒。他想像上坡时那样,从旁边的松土处往下走。可一下脚,就打滑,若不是有所防范,可能早摔倒了。

下坡与上坡是不一样的,上坡时,向上用力,是减速度,松土下陷,对脚板起到了固定作用;而下坡时,向下用力,是加速度,会产生冲力,脚一下去,就像犁铧一样,把松土犁开,向下滑去,停都停不住。

徐正良有点束手无策了。束手无策的徐正良,突然想出一个新的下法来,就是像小孩子溜滑板一样,从那道凹槽里溜下去。

要说呢,溜滑板没有巧,徐正良小时候溜过。当然,他溜的是山坡。他的家乡叫华桂山,山大坡陡,是天然的溜滑坡场所。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一有空,几个小伙伴就邀约在一起,选一道比较光滑的陡坡,找一块稍薄的青砖头,往屁股底下一垫,然后,把两条腿往里一盘,把身子往前一拱,“哇哇”几声怪叫,“呼呼”一阵风响,几米长的山坡就溜到底了。有时玩得兴起,小伙伴们排着队往下溜,你追我赶的,像比赛一样,很刺激,也很过瘾。

可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身子僵硬而笨拙,要是摔伤了,或者摔个半死不活的怎么办?还不让人笑话死?想到这个,徐正良就有些犹豫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不下去吧?

溜吧,溜吧,只有溜了。徐正良走到那道凹槽的端口处,赌气似的往下一坐,然后,把两只手往地上一撑,把两只脚往前面一伸,把两只眼睛往紧里一闭,接着,就在心里数一二三。当他数到“三”、准备发力往下溜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这不是徐老师吗?徐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徐正良没有当过老师,平时也没人这样叫他,本不想理会,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除了他没有别人呀。而且,那响在耳边的声音,不仅听着亲切,还有些熟悉。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像根绳子,把徐正良给拴住了。于是,他停止了发力,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睛,徐正良就看到,身边站着的一个老太太,正低着头,慈慈地看着他。老太太那慈慈的目光,像一张密实的网,把他网在了里面。徐正良感觉有点喘不过气儿来,就赶忙收了脚,想往起站。可挣扎了两下,没成功。老太太一见,忙伸过手来,帮着拉扯他。老太太的手,粗糙,但温暖,也有力,像带着电,一搭上她的手,他便有了力量,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徐正良看着老太太,说了声谢谢,接着问,你认识我?老太太点点头,说,认识,认识呢,你是徐老师。

徐正良又看了看老太太,并在脑海里启动了快速搜索程序。搜索程序运行完了,却没有搜到半点有关的信息。徐正良红着老脸说,对不起,我想不起你是谁了。老太太没有丝毫的怨责,只是温和地对着他笑,边笑边自报了家门,说,我是张大明的老婆姜秋兰啊。

听到“张大明”和“姜秋兰”两个名字,徐正良的思维一下子就接通了。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徐正良带着几首新写的律诗,去向张大明请教。张大明是全国著名的农民作家,诗文上过中小学语文课本,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参加过全国文代会,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在当地很有影响。

当时,张大明租住在县城东郊,徐正良搭乘三路公汽,到终点站下,找人一问就问到了。张大明人热情,又很健谈,加之共同的爱好,两人相见甚欢,谈诗谈文,真的有点相见恨晚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徐正良要走,张大明不让。他说,好不容易来了个谈诗的,哪能就走呢。姜秋兰也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帮着留徐正良。姜秋兰说,徐老师,你来了,我家老头子不知有几高兴哟,他正盼着有人来陪他喝两杯呢。你看,我的菜都炒好了。

姜秋兰说完,把身上的一件红色塑料抹衣解下来,挂在厨房门边的一颗钉子上,便開始忙着摆放碗筷了。

见两人都很诚恳,徐正良不好再客气了,只笑笑地对姜秋兰说,我留下来可以,但有一个请求,你不能……

没待徐正良说完,姜秋兰就抢过了话头,说,徐老师请放心,在我家喝酒,没人强蛮的,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家老头子也不能多喝的。

徐正良摇摇头说,你猜错了,我说的请求,可不是喝酒哟。

不是喝酒?那徐老师说的是……姜秋兰疑惑地看着徐正良。

徐正良笑了,说,我说的是,你不能再叫我老师了,因为我不是老师,你家老头子才是老师呢。我今天来,就是向老师请教的。

张大明也笑了起来,说,我这个老婆子啊,跟着我,别的没学会,就学会叫老师了,只要是来我家,跟我谈诗说文的,她都叫老师。

徐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等人,还是?姜秋兰的问话声,把徐正良从三年前的那个春日拉了回来。

徐正良看一眼身边的姜秋兰,回答说,我、我,哦,不、我不等人。

姜秋兰说,要是没事儿,就早点下去吧,这上面风大,会把人吹凉的。

是,是风大,我、我、这、这就下去。徐正良做出要下坡的样子,却迟迟不敢把脚抬起来。

看着有些迟疑的徐正良,姜秋兰也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原地,不停地搓着双手。搓了一阵,又抬起手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拂到耳根处。做完这些,才开口问徐正良,徐老师,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正良说,我、我、去、去,哦,不,我回、回养老院去。徐正良说完,一张老脸,兀自红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正好要去那边办点事儿,来,我扶你。姜秋兰说着,就向徐正良靠过来,并伸手挽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徐正良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说呢,姜秋兰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她把自己的身体,向一边微倾着,让徐正良的身体,向她这边靠拢来,这样,既能拉扯住徐正良,又不影响他行走,还能节省一些力气。

姜秋兰做事还很有条理,她拉扯着徐正良,沿着松土处往下走,走到坡沿处,就让徐正良站着莫动,自己先下到石头台阶上,站稳后,再伸出双手,搭住徐正良的两条胳膊,把他迎到石头台阶上。待徐正良在石头台阶上站稳了,她又像先前那样,先下到平地上,再去迎徐正良。

这次,姜秋兰把两只手,分别伸到徐正良的两边腋下,她以为这样更稳妥些,没想到,徐正良怕痒,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服,但腋下是人体的敏感区域,她的手一用力,徐正良的身子就软了,“嘿嘿”地向她倒了下来。幸好她站得稳,手上还有些力气,顺势把徐正良揽进了怀里。徐正良也自救似的,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姜秋兰。这样,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

徐正良回到养老院后,心一直静不下来。特别是晚上,总梦见自己,站在一道土埂子上下不来,最后,从天而降的姜秋兰,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下来,并将他带到一处密林中。那里有一座小石屋,小石屋周围,鲜花盛开,蜂飞蝶舞。门两边的石柱上,贴有一副大红对联,上联是:易曰乾坤定矣,下联是:诗云钟鼓乐之。

看着这副对联,徐正良觉得有些眼熟,低头略一思忖,就寻到了路径。当年,他与陈兰花结婚时,新房门上贴的,就是这样一副对联。

那是他父亲特意请一位老先生写的。老先生功力深厚,浓墨饱蘸,每个字都写得遒劲有力,充满了阳刚之气。他看得精神抖擞,血脉偾张,只盼着早点天黑,好去洞房。

如今,他已年迈体弱,但梦里不知身己老,看着这副对联,仍觉有一股青春的朝气,在体内勃发着。他甚至听到,有欢快的锣鼓声,在耳边敲响。

真的是钟鼓乐之啊。徐正良禁不住回过头来,想拉着姜秋兰的手,一起进到小石屋里,没想到拉了个空——姜秋兰不在身旁。他慌慌地四处寻找,可把小石屋周围找了个遍,连姜秋兰的影子都没找着。徐正良急了,高声喊着“秋兰、秋兰”,人就醒了。

醒来的徐正良,再也睡不着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做起这种梦来。我哪能做这种梦呢?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在梦里,他竟然那样急切自然、不管不顾地呼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他还从没这样喊过一个女人的名字,包括老伴陈兰花。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可是八十好几的人啊,拿老伴陈兰花的话说,黄土都埋到颈上了,还做这种梦。

这算个什么事儿嘛?

徐正良赶忙扯过盖在身上的棉被,把一张红得发烫的老脸,严严实实地蒙住了。脸蒙住了,梦中的情景,却更加的清晰;欢快的锣鼓声,也更加的响亮;那股勃发的青春朝气,牛犊般在体内冲撞着。他感觉自己,有点蠢蠢欲动了。

徐正良告诫自己,不能再想这个事儿了,可他管不住梦。一做梦,那些情景,就像先期摄制好了的一部专题片,在背景音乐锣鼓声的伴奏下,从前往后播放着。可让他气恼的是,每次播放到他高声喊着“秋兰、秋兰”的时候,人就醒了。

他有点意犹未尽,甚至想,如果没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该死的梦!

骂完梦,徐正良很快又回到了梦中。回到梦中的徐正良,急切地要去那个密林中,把姜秋兰找回来。他觉得,姜秋兰可能就躲在那座小石屋里。他不能没有姜秋兰,不然,今后他再站在土埂子上,谁会扶他下来?

徐正良有些恍惚了,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只觉得,他又站在一道土埂子上,下不来。他急不过,就给大儿子小明打了一个电话。

小明在海南三亚工作。陈兰花去世后,小明怕徐正良一个人在家里孤单,就把他接到三亚,跟他一起住。可住了半年,徐正良要回。一是住不惯,二是医保不能跨省报销,看病住院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他怕死在海南岛,隔山隔海的,回不来,成了孤魂野鬼。

小明自然是不同意的,说你一个人在家,有个三病两痛的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徐正良说,没事儿,我想好了,回去后,就住到养老院去。

小明看着徐正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徐正良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养老院有吃有喝的,环境又好,真正动不得了,还有陪护的,收费也比较合理。人老了,没有别的要求,有吃有喝就行了。

徐正良说了一通,小明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问,你要住到养老院去?小明问得小心翼翼的,一字一顿,似在咀嚼着某种坚硬且味怪的坚果。徐正良点着头说,是啊,出来之前,我就去那里看过了。

小明说,你去养老院住,那我们兄妹的脸往哪儿搁?别人不骂我们?徐正良说,谁骂呀?那里住的,大多是退休老人,他们也是有儿有女的。

徐正良一向家长作风搞惯了,小明不同意也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到浠水老家,送到了养老院里。

电话响了半天无人接听,徐正良准备关机时,小明的声音却生生地闯了进来。小明问,爸,是你吗?你有事儿?徐正良说,嗯,是我,小明,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

听徐正良说得郑重其事的,小明的声音也变得急切起來,爸,有什么事儿?你说。徐正良说,我站在一道土埂子上,两边都是光溜溜的陡坡,下不来呀。

爸,你站在哪道土埂子上?还没下来吗?你快叫个人来帮你呀。爸,如果不行,你就给他钱。听了徐正良没头没脑的话,小明的声音更加急切了。

徐正良想了一下,缓缓地回答说,是民政局前的一道土埂子,我已经下来了。这是几天前的事儿。

下来了?几天前的事儿?没事儿吧爸?我不是跟你说了,一个人不能外出,外出一定要叫陪护的,你怎么还一个人外出呢?县城里哪来的土埂子?你没事儿去土埂子上干啥呢?小明的语气,由担忧慢慢变成了埋怨。

徐正良说,那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去中医院看医生,没想到那里在修路,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土埂子。

你身体不舒服?修路筑起的土埂子?那你是么样下来的?没摔着吧?小明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徐正良说,没摔着,最后有一个认识的老阿姨从那里路过,把我扶下来了。

一个、认识的、老阿姨、把你、扶下来了?小明一个词一个词地品咂着,像是要从中品咂出一点什么味儿来。

是啊,多亏了那个老阿姨,不然,我哪下得来呀。说到这里,徐正良感觉心里凉凉的,有点想哭。他忍了忍,但声音仍带着哭腔,孩子,可我现在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啊。

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怎么会这样?爸,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

面对小明一声紧似一声的追问,徐正良缓缓地回答说,我没有被吓糊涂,我是真的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

徐正良给大儿子小明打电话的第二天上午,女儿小英回来了,小儿子小杰也回来了。这姐弟俩,一个在黄石,一个在黄州,虽说隔得不远,但没有特殊情况,是很少邀约一起回来的。徐正良知道,这次肯定是小明安排的。

不管怎样,见儿女们回来,徐正良还是挺高兴的,忙拿出新买的红心火龙果,切成芝麻糕般厚薄,装在一个白瓷盘里,端给他俩吃,接着,又给街上一家鸽子店打电话,要他们中午送一罐鸽子汤过来。他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说,要大份的,要真汤,要加了枸杞的那种。打完鸽子店的电话,又打养老院食堂的电话。

听他忙着安排吃喝,小英阻止说,爸,你莫忙了,中午我请你和小杰去吃馆子。小杰也说,我请吧,爸,我们带你出去改善一下生活。

徐正良摆着手说,都莫跟我争,你们回来,就是我的客人,哪有让客人请吃饭的道理?那个店的鸽子汤是用瓦罐煨的,还不错,我吃过几次,人也熟。食堂的菜也炒得不赖,关键是卫生,你们要是不愿喝鸽子汤,不愿吃食堂,就跟我说,我再换一个地方就是了。

见他沉着脸不高兴,小英忙转了态度,笑着对小杰说,小杰,我们不跟爸争了哈,就吃爸的。鸽子汤大补,中午,我们就放开肚子吃,放开肚子喝,狠狠地宰爸一顿。小杰回应说,好,就吃老爸的,老爸的我们不吃,谁吃呀?我最爱喝鸽子汤了,爸,你不怕我们把你吃穷了吧?

听姐弟俩这样说,徐正良“嗤”的一声笑了,说,吃吧,吃吧,你们几个小吃狼,小时候那可是一个比一个能吃呢。可我那时工资低,每个月只有三十多块钱,哪够你们吃啊?看到你们端起碗来就舍不得放下,你妈就骂你们,是饿狼托生的,家都被你们吃穷了。现在,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三四千块呢,吃不穷的。

小英和小杰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吃喝的事儿安排好了,就该说正事儿了。可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先开口,徐正良却相反,一坐下来就开始说,并直奔着主题而去,把他那天站在土埂子上下不来的事儿,给姐弟俩说了一遍。徐正良说得很详细,连当时的所思所想都说了。说到最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连一道小小的土埂子都对付不了。

爸,你咋这样说呢,像你这个年龄,还有这个相儿,腰不驼背不弓的,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人家不知有多羡慕呢。听了徐正良的叹息,小英才找到了话题。小杰也跟着说,是啊,爸,你看你,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耳聪目明的,思维又清晰,写的诗还能登报纸,有几个人赶得上啊?

徐正良轻轻地摇着头说,你们莫要恭维我,我的情况我自己最清楚,我现在就是一个站在土埂子上的人,没有人搀扶就下不去啊。

徐正良这话一说,小英和小杰就都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看着满脸悲戚的徐正良,徐正良却低着头,凝视着面前茶几上的一个紫砂茶杯。紫砂茶杯的盖子已揭开,杯子里的水还满着,有热气在袅袅上升。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客厅,像屋顶突然矮了下来,让人有一种压迫感。小英收回目光,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屋角处,拎过暖水瓶,给徐正良面前的那个紫砂茶杯里,续了一点水。续完水,小英把暖水瓶送回到了原处,自己却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而是紧挨着徐正良坐下来。她先是把头靠在徐正良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又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小英哭了。

小英哭得很压抑,她不想把声音放出来,身体却一起一伏的,不停地颤抖着。她身体的颤抖,把徐正良的身体也带得颤抖起来。徐正良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英,有点不知所措,手却轻车熟路地在小英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起来。他记得,小英小的时候,只要是受了委屈,或者挨了陈兰花的打骂,总要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撒一会儿娇。为安抚小英,他就用手,在小英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只要他轻轻地拍打几下,小英心里的委屈或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们父女俩共同的记忆。徐正良这样一拍打,小英情感的闸门就被打开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抬起头来,对徐正良说,爸,我们不孝,我们整天只想着自己的小家,只想着自己的难,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住在这里,我们对不起你啊。爸,走,我们不在这里住了,跟我回家,就是再难,我们也要照顾好你。

小英声音哽咽,满脸是泪。小英的情绪,影响了小杰。眼睛红红的小杰,也坐不住了。他走到徐正良身边,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徐正良的膝盖上,轻轻地摇晃起来。边摇边说,爸,回家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真的不放心啊。

徐正良侧过头来,怜爱地看着小杰,同時,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揽住了小杰的肩膀。这样,一双儿女就都在他的怀里了。

徐正良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力壮的时候,不由两手用力,把小英小杰往怀里搂了搂,也把自己的泪水搂了出来。他赶忙闭上眼睛,将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待情绪平复下来,他才对小英和小杰说,这不怪你们,来养老院,是我自己决定的。小英说,爸,我知道,你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才来这里的。可你现在老了,得有人照料啊。小杰也说,是啊爸,我们今天来,就是要接你回家的。

徐正良摇摇头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工作又忙,我不能给你们添乱呀。小杰说,爸,没事的,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三家轮班转,每家照料几个月。

徐正良仍摇着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你看,这里有花园,有亭台,有锻炼的地方,环境好,还有说话的人,要我离开这里,还真是舍不得呢。我想过了,哪儿也不去,就住这里了。

爸,这哪行呢?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遇上了一道土埂子,怎么办?小杰边说边站起身来。小杰身高比徐正良高,块头也比徐正良大,一站起身来,徐正良的手臂就搂不住他了。徐正良只好把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了膝盖的支撑,徐正良的身体仍坐得端正。他仰起脸来对小杰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你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有什么办法?小杰俯下头来看着徐正良。徐正良说,就是找个能照料我的人。

找个能照料你的人?哪有这样合适的人呢?小英从徐正良怀里抬起头来,仰脸看着徐正良。徐正良说,人已经有了,就是那天扶我下来的那个老阿姨。

那天扶你下来的那个老阿姨?小英猛地站起身来,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徐正良。徐正良点了点头,说,是啊,就是那个老阿姨,她叫姜秋兰,人不错,身体也好,今年六十六岁,老伴去年没了,两个女儿早已出嫁,现在一个人过。

小杰问徐正良,这些你都搞清楚了?

徐正良说,是啊,我去找过她,也顺便问了这些情况。

小杰又问,你还去找过她了?你想找她来做保姆?

徐正良红着脸摇着头说,不,我想找她、找她做个伴。你妈走了两年多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找老伴,可那天从土埂子上下来后,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人老了,随时都可能遇上一道土埂子,还真的需要一个伴呢。

徐正良的话,把小英小杰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正良记得,那天上午,姜秋兰把他从土埂子上扶下来后,他问姜秋兰,张老师还好吧?他一问,姜秋兰的脸色就变了,变得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看到姜秋兰脸色的变化,他就有了预感,果然,一阵沉默过后,姜秋兰就告诉他,张大明走了,走了一年多了。

徐正良当时间姜秋兰张大明的情况,是出于真心和真情。自那次去张大明家后,他就没再跟他们联系过。同时,也是为了转移一下话题,好把自己从刚才扑进姜秋兰怀里的尴尬中解脱出来,没想到姜秋兰告诉他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这让他更尴尬,他甚至担心,姜秋兰会怀疑他老不正经,故意那样做的。

想到了这一层,徐正良就不敢看姜秋兰了。他低着头红着脸,给姜秋兰说了几句安慰话,就匆匆地与她告别了。可回到养老院,他才想起来,有一句话没问姜秋兰:张大明不在了,她靠什么生活?他也想过,当时那样问,也许不太合适,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问一下。

张大明与姜秋兰是半路夫妻。他俩的结合,是源于一次偶然事件。

一天,张大明去县文化馆送稿子,路过东门河废品收购站时,见一女人坐在站外的一棵大柳树下,伤心地哭泣。张大明就上前问究竟,没想到,女人却冲着他发起火来,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我捡破烂怎么啦?又不偷又不抢,招谁惹谁了?他凭什么看不起我?

张大明看了一眼女人,还有她身边停放着的一辆装满破纸箱、废报纸的旧板车,知道她这是怄了气,受了委屈——有些人总瞧不起捡破烂的,喜欢往他们头上撒气。他想劝慰女人一下,顺口说,捡破烂好啊,伸手就是钱,拣起就是宝。

听了张大明的话,女人不哭了,仰起脸来问张大明,你说什么?你再说给我听听。张大明说,我说捡破烂好啊,伸手就是钱,拣起就是宝。

你真是这样看的?女人脸上有了些许喜色。

张大明说,事实就是这样嘛,可惜,这世上有些人不识宝呢。

女人不再问了,站起身来,把眼泪一擦,就推起板车,飞快地朝着收购站去了,头也没回一下。

过了两天,张大明午睡起来,正准备写东西,有人敲门。门还没完全拉开,一缕雪花膏的香味儿就挤了进来,跟着雪花膏香味儿一块挤进来的,还有一个打扮齐整的女人。待她坐定,张大明才看清,是那个在废品收购站前哭泣的女人。

女人上身穿一件乳白色荷叶边对襟褂,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紧身裤,脚上穿一双棕色敞口皮鞋,齐耳的短发,梳得顺顺溜溜的,无论是精神还是气质,与那天判若两人。

张大明惊奇地看着女人,轻轻吸了吸鼻子,想问她有什么事,口还没开,女人的连珠炮就响了起来。女人说,我跟他散了。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就看不起人。他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他呢。女人说得行云流水,密不透风,张大明站在一边,插不进嘴。

在女人的述说中,张大明慢慢听出了点眉目。女人叫姜秋兰,三十多岁时死了丈夫。前些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姓杨的老头。杨老头是电力退休职工,退休金高。两人接触后,杨老头对她别的都满意,就是嫌她是个捡破烂的。为怕人笑话,他不让她再捡破烂了。可姜秋兰拣了十几年的破烂,见了破烂不拣,心里难受。再说,他们还没正式结合呢,她不捡破烂,靠什么维持生计?

那天,她推着满满一板车破烂去卖。推至收购站前,有些累了,就想歇歇脚,可刚坐下来,就听路边的树林里有人说,老杨,你看,那不是你新找的那个小姜吗?她寻声望去,树林里有两个锻炼身体的老头,其中一个就是杨老头。杨老头说,什么小姜小葱的,说得那么好听,我哪儿认识啊?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杨老头说完,气愤愤地走了。

杨老头的话,像一支带毒的响箭,射穿了姜秋兰的心脏。她感觉心痛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哭。可越哭越觉得委屈,想死的心都有了。幸好张大明来了。张大明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她镇定了下来,也让她拿定了主意,我凭什么要受他的气?离了他就不能过日子?

听她说完,张大明不由抓起了头皮,说,哎呀呀,想不到我好心办了坏事哟,无意间拆散了一桩好姻缘。姜秋兰说,什么好姻缘?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除了几个臭钱,他还有个什么?长得像一头肥猪,俗里俗气的,看着就心烦。

张大明被她的话逗笑了,顺口问,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姜秋兰说,就你这个样的!姜秋兰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有一丝含糊,张大明被闹了个大红脸。他忙摇着头说,莫开这样的玩笑,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姜秋兰说,七十岁怕什么,我也五十岁了。

张大明说,不行,不行的,我老了,又没有退休金,财政每个月只补助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养不活人的。姜秋兰说,你放心,我不要你养活,我会捡破烂,会擦皮鞋,还会洗衣做饭。

见姜秋兰那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有备而来,张大明不敢马虎了。他神情严肃地对姜,秋兰说,哪能这样草率呢?我们还不认识啊。姜秋兰说,咋不认识?我早就认识你了,你是一个作家,会写文章。

张大明说,我是一个作家不假,可我的身份还是一个农民,不像国家工作人员有退休金。姜秋兰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老伴去世多年,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精神有毛病,女儿早嫁人了,你现在跟我一样,孤身一人过日子。

张大明有点惊讶地看着姜秋兰,说,你既然知道我的情况,为何还要来找我?你不怕吃苦?姜秋兰说,我愿意,我不怕吃苦。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来给你洗衣做饭,照顾你一辈子。

这太出乎张大明的意外了,他愣怔了半天,不知怎样回答好。理智告诉他,两人年龄相差大,不太合适,再说,他也没有再找老伴的打算,但如果当场拒绝,肯定会伤了姜秋兰的自尊,像她这样的人,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何况一个女人,这样向一个男人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张大明有点被感动了,想了想,对姜秋兰说,谢谢你这样信任我,可这是关系到你后半生幸福的大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不急,等你考虑好了再说。姜秋兰急了,说,我早考虑好了,不然,我会上门来找你?

见张大明张着嘴巴不说话,姜秋兰更急了,仰起头白着脸问,你看不上我?是不是也像那人一样,嫌我是个捡破烂的?张大明不敢再犹豫了,忙回答说,不,不,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呢?你年轻,能干,是个好女人。哪个男人得到了你,那是他的福气呢。

听了张大明的话,姜秋兰的脸上,慢慢泛起了一层潮红,人也变得扭捏起来,刚才那灼人的目光,已变得迷离而躲闪了。

这才是一个女人!看到变化后的姜秋兰,张大明的心动了一下。但他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姜秋兰,那有钱的人你都不要,为何要找我这个穷老头子?姜秋兰说,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张大明疑惑地看着姜秋兰。姜秋兰说,你是一个读书的人,说话也好听些。

徐正良忽然感觉,客厅里空荡荡的,坐在里面,像坐在旷野上。他不由站起身来,把屋子里细细地打量:长条沙发还在,两张藤椅还在,朱红色的茶几还在,壁挂电视机还在,两个暖水瓶还在,放在茶几下的那个黑色圆柱形垃圾桶也还在,就连他平时喝茶的那个紫砂茶杯,也还在茶几上放着……

所有的物件都还在呀,怎么就觉得空了呢?徐正良用手指轻叩着自己的脑袋,细碎的声响如音符,连缀成了一支乐曲。他终于记起来,屋子里少了两个人——小英走了,小杰也走了。

小英和小杰是被他赶走的。

上午,他把张大明和姜秋兰的故事,讲给小英小杰听。他还没讲完,小英就说,爸,我知道你講这个故事的用意,可有些东西不可复制啊。当年,他俩还不算太老,结合也还说得过去,现在,你老了,她也老了,如果结合在一起,到时候谁照料谁呀?徐正良说,她身体好,不需要人照料的。小英说,她现在身体是好,可过了几年呢?她也不是铁打的呀。

这个问题把徐正良给问住了。几年后的情况,他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见他愣着没回答,小杰忙插嘴说,是啊爸,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考虑呀,现在的人不像以前的人了,现在的人都会算计,到时候我们掉进陷阱里,想爬起来都难呢。

小杰这句话惹恼了徐正良。他说,你以为天底下都是坏人?做什么事都要算计?她是一个老实人,哪会想得那么复杂?再说,她就是想算计,也不会算计我这个老头子啊。何况这是我主动找她,又不是她来找我。

小英说,爸,你莫急嘛,小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说的什么道理!徐正良气愤愤的,话也想带脏了。

小杰红了脸争辩说,我说的怎么就没有道理?如果你跟她结合了,她就是我们的继母,等你百年归世后,要不要我们养她的老?

不要你们养她的老。我去民政局咨询过,只要我跟她办理了正式结婚手续,成了合法夫妻,我死后,她就可以享受生活补贴。有了生活补贴,她就能够过日子。听了小杰的话,徐正良突然想起了这些,想起这些,说话的底气也足了。

小杰还是不服气,说,她要是再提别的要求呢?徐正良说,她还提什么要求?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张大明曾跟我说过,姜秋兰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能干的女人,跟他结婚后,从没乱花过一分钱,还捡破烂、擦皮鞋挣钱,补贴家用。

可人是会变的呀。再说,她跟张大明时,张大明没钱,提要求也没用,可你一个月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呀。徐正良说,退休金怎么了?我的退休金,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们管不着。

小英说,爸,你的退休金你有权支配,我们也没人指望。你想找个老伴,也不过分,可我们心里,只装得下我妈啊。

小英眼睛红红的,有点说不下去了。徐正良也把目光从小英身上收回来,低着头不说话。他与陈兰花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半个多世纪呢,就是两块生铁放在一块儿,也焐热了啊。

见徐正良不说话,小英小杰也不好再说了。这时,刚好鸽子店送鸽子汤来了,徐正良又打电话给养老院食堂,叫他们把他定的饭菜送过来。养老院食堂送来了三荤一素四个菜,再加上那一大瓦罐鸽子汤,要说,这个午餐还算丰盛,但三个人吃得悄无声息,寡淡无味。

吃完饭,小英有事去了街上,屋子里就剩他们父子俩。徐正良肚子里有气,不想说话,小杰虽然有话要说,但见徐正良阴着脸,不敢开口。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时间长了,小杰终是忍不住了,就问徐正良,爸,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找老伴呢?徐正良瞥一眼小杰,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小杰怕惹徐正良发火,就换了口气,说,爸,要说呢,你找个老伴,我们做儿女的不应该反对,可你的年龄的确大了点,八十三满快八十四了。你一生规规矩矩的,行得正坐得稳,不能老了让人说闲话呀。徐正良又瞥一眼小杰,有什么闲话说?未必找个老伴还犯法?小杰说,犯法倒是不犯法,但总有点“那个”。

有点哪个?徐正良再瞥一眼小杰。面对徐正良咄咄逼人的气势,小杰也有点想豁出去的意思。他说,你要是想女人了,其实…—

其实什么?你说呀,怎么不说了?徐正良红着脸追问小杰,小杰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徐正良却停不下来,说,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想找个老伴就是想女人了?

看到徐正良满脸愤怒的样子,小杰暗暗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不然,徐正良肯定会像一截被点燃的爆竹,在他面前炸个粉碎的。

待到徐正良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小杰才敢开口,不过,话儿已拐了弯。小杰说,我说的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我有个同事,他父亲的情况也跟你一样,八十多岁时提出要找老伴。那个女的也比老人小了二十来岁,开始时,子女都很反对,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老人跟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但女的只能以保姆的名义,他们每个月给她一定的报酬,待到老头去世后,再一次性给她一笔补偿金,但关系自动解除。

没等小杰说完,徐正良就跳了起来,这是个什么协议?这纯粹是欺负人嘛。我不会这样做的,要找人家,就要尊重人家,就要办正式手续,明确关系。小杰说,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而是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你想想,如果你跟她登记结婚,她就是你的合法妻子,你死后,财产就有一半是属于她的;如果没办结婚手续,她就无权继承财产。

徐正良的气又上来了。他指着小杰的鼻子说,搞了半天,你还是为了财产呀?我有几大个财产?以前的几个钱,全贴了你们兄妹,现在,我名下最大的财产,就那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旧单元房,能值几个钱?你们整天只想着财产,谁想过我?想过我的难?我那天在土埂子上下不来时,你们在哪里?

被徐正良一顿数落,小杰有话也不敢说了,只怔怔地看着徐正良。幸好小英回来了。小英人未进门,声音先进了门,小杰,快来帮我一下。小英一喊,小杰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两人抬着一块大玻璃匾进来了。

小英指挥着小杰,把玻璃匾平放在茶几上。玻璃匾放好了,她拉过徐正良,撒着娇说,爸,你看看,这是什么?徐正良气还未消,但还是走到了茶几旁。那是他与陈兰花的一张合影,被放大了,镶在玻璃镜框里。

小英说,爸,你跟我妈这张合影,照得真是好呢,又自然又和谐,你看,我妈笑得多开心,就连那个做匾的师傅也说,一个帅气,一个漂亮,太般配了。小英说着,也不管徐正良的反应,就招呼小杰,把匾拿到他卧室的床头,挂了起来。

等他们忙完出来,徐正良沉着脸说,你们要说的话说了,要做的事做了,现在也该走了。没等小英小杰说话,徐正良又催促说,你们走啊,现在就走。小英说,爸,我们想多陪你一下嘛。小英说完,在徐正良身边坐了下来。徐正良说,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不需要你们陪,都给我走。

小英小杰走后,徐正良忽然觉得,屋子里空了,心里也空了,身上没有一丝儿力气。他只得进到卧室里,在床上躺了下来。他开始是朝里睡的,睡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朝外睡过来。脸朝着外面,刚好对着门口那面大镜子,那面大镜子刚好照着墙上挂的那个玻璃匾,他看到陈兰花在镜子里朝着他笑。

他有些恼了,问陈兰花,你笑什么?陈兰花不说话,只对着他笑。徐正良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笑,因为你又赢了。

陈兰花仍那样笑着。

徐正良有点发毛了,说,你不要笑了好不好,你没见我心里正烦着?陈兰花还是笑,笑过一阵才停下来,说,你烦什么呀,马上就要当新郎了,我都为你高兴呢。

徐正良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吗,你走了,我想找个伴儿。陈兰花说,我知道,你早就想着要跟人相亲,这下如愿了。

徐正良沉着脸说,你还记着那事儿啊?我不是早跟你解释过了吗,要不是遇上那道土埂子,我咋会动这心思?徐正良闭上眼睛,不再看那面镜子了。

哈哈哈……陈兰花大笑起来。听到笑声,徐正良又睁开了眼睛,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陈兰花说,看来你一点没变呀,还是这么个小心眼。

徐正良看一眼陈兰花,你这样冤枉人,还说我小心眼。陈兰花说,我这是想让你开心嘛,活了几十年了,不要老是苦着个脸,快起来,把我给你买的那套新羽绒服穿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徐正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起了床,把那套新羽绒服穿在了身上。不过,他吸起了上次的教训,把平时穿的外套丢在了一旁。

待他穿戴好了,陈兰花走到他面前,又帮他把衣服上的皱褶,一一抚平展,然后,把他扯到镜子前,对他说,你看看,多精神呀,这才像个新郎的样子嘛。陈兰花说完,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往镜子里走去。

陈兰花把他领到了一处密林中,徐正良越看越觉得眼熟,没过多时,就有一座小石屋立在了他面前。小石屋周圍,鲜花盛开,蜂飞蝶舞,门两边的石柱上,贴有一副大红对联,上联是:易曰乾坤定矣,下联是:诗云钟鼓乐之。

徐正良站在门口,认真地欣赏着。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两排遒劲有力的大字,他就感到有一股青春的朝气,在体内勃发。他有点不能自禁了,就拉起陈兰花的手,一起走进了小石屋。

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徐正良正疑惑间,忽听得身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到小明小英小杰及一些子侄们,头披及地长条白布,低头跪于地上,不远处有一个乐队,正在吹奏着一支乐曲,那乐曲低沉而哀婉,他听得心里哀哀的。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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