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青春不迷惘

○陈蔚文

我的初中班主任姓蒋，是位瘦高男子，爱穿水磨蓝牛仔裤，腿长得好像可以伸下讲台，伸向教室最后一排。他与我姐姐的吴姓班主任恋爱，两人常联合家访，公私兼顾。我和我姐，作为两种表现和将要通往的前途的对立面，在这个家访之夜分外凸显。姐姐是优等生，老师一谈到她就要交口称赞，而我，向来是老师视线中那个不起眼、上课常走神的女生。

我习惯了姐姐的优秀与我的不优秀，有时觉得自己简直是那句俗语里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蒋老师是温水，他指出我的问题之外总会给点肯定，虽然这肯定我想他寻找起来非常艰难。

我没有办法克服上课顽固性走神的毛病，公式定律对我来说味同嚼蜡，只有语文课，我勉强打起些精神。其他功课，尤其是数理化，那些书存在的使命就是令我心不在焉。看着黑板上成堆的公式或字母——难道它们就是搭建今后安身立命之屋的必要砖瓦？

我当时向往的是浪迹天涯。

这两位班主任后来移居上海，有了女儿。

“有时候，音乐与品质无关，与荷尔蒙有关，与生命密码有关。”在许飞的歌里，那个东面教室重现眼前。窗外是什么早不记得，应说不上风景，但黑板之外的任何事物那时都会被我当作风景。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那是另一些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的青春飞扬。我的青春，从不曾飞扬，只有漫长的煎熬与等待。

乐器里，吉他最能代言青春，许飞的歌多是用吉他弹唱，她的音色没什么惊艳之处，可有特点，即乐感准确的真声——许多歌手不屑表现这点“真声”，好比写文章的人不舍得不引经据典。

放了感情在里面的真声，淡，只有一点点盐。

想到那时节，一个普通女孩的自我煎熬与成长，回看一切云淡风轻，并没什么称得上事件的事件，没有大的意外，也没有小的惊喜。像是棋艺平常的人下的棋，每一步都合情合理，没有险着儿，没有玄机，下的人和看的人有时忍不住要打瞌睡，可下棋的人知道他当时的尽力。无论有无过“楚河汉界”，每步都是只可向前不许后退的。

那三年朝夕相处的同学的名字我几乎忘光，正如他们忘了我——这忘记在教室已开始了。鱼群中，我是沉于水底的那根水草。

一些年后，我读到诗人里尔克30岁时致一位年轻诗人信中的一句话：

“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

哦，原来那曾让人心绪铅灰的“疏远”也是通向“扩大”的一种途径。难怪留胡子的里尔克长得那么酷。

正因某种“疏远”，你才会在内心世界里去求索旷达。

还记得，那时下课后我常独自待在校园柳树环抱的池塘边，看水面的反光，映着暗绿浮藻。我在塘边的地上用树枝划来拨去，暗祷土中会惊现一件被人遗忘的珍宝。结果当然是从没挖到比一角钱更值钱的玩意儿。

那“珍宝”，喻示某种命运奇迹。我盼着奇迹从枯燥里诞生，老天能给我点暗示，通过一个作为喻体的玩意儿，哪怕是一枚美丽的贝壳。但从没有，命运没有给出任何信号，表明池塘边这个百无聊赖、对未来没一点信心的女孩能获得某种保证，保证她今后不会太糟糕，至少不比她现在预想的悲观。

要过若干年才明白，奇迹不会乍现，它是日子涓滴成流的总和，是枝干内萌动最终汇聚的绿，它分布在成长的每个节点——谁说奇迹没光顾那个蹲在池塘边的女生？当它步步临近，像一首淡的歌从耳边擦过时，只是我惘然不知。

不必担心“疏远”，不必忧惧平凡，在没有自己的特点中，也许“暗中正静静地潜伏着向着个性发展的趋势……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也是里尔克说的，永远不要失去对某一种美的信念。

“谁的青春不迷茫，其实我们都一样。”这个微雨的晚上，听许飞淡淡吟唱。模糊的往昔如风吹过，那么如今算是一个完成了的世界吗？不，这个“完成”将是终生的，40岁时不一定不会犯比14岁时更低级的错误，但比14岁更有所长的是，无论什么到来，我们都只需去领受它，去怀有希望地走接下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