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新昌中学 许 涵
一
“糯米粿啊,你又乱买东西。”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来,上车。”
“丁零——丁零——”
那是1949年初,微雨柳条新。炮火在几座山外平息下来,留下了一个安澜的小县城。
一串串车铃声伴着这对兄妹的笑声从长长的巷道里滑过。
二
清明时分,街上的伞高高低低地撑着。
公车驶近,她不情愿地松开紧握着帆布袋的手,让他接过去:“我跟你说好了,你别在那儿待舒服了就把我们忘了。”
他忍不住笑了:“瞎想!等我安顿下来,还载你回家,好不?”
“安顿下来得多久啊?现在多乱呀,爹非得让你出去闯闯!”
“乱就是可能性嘛。”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她叹口气,朝他挥挥手,“记得写信啊。”
“好!”
于是他背着“载你回家”这句话和轻便的行囊登上公车,把家乡和亲友留在了后头,去到103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找营生。他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只想着回来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所以他甚至没有透过后窗看看妹妹的身影,也没有说“再见”。
三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她没有收到他的来信。
她知道他不敢把他们忘了,也许是他还未找到好的去处,也许是他太忙没时间,又也许是信寄丢了。
之后的日子,她是数着指头过的。
四
1956年。他仿佛一滴融入海洋的水,失去了踪影。
这几年里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车祸,火灾,暴动,犯罪……总之这许许多多的方式,最后都通向一个终点。
她还听说,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前,为了补充兵力,在哥哥所在的城市掳走了一批壮丁。距离一下子拉远到海峡两岸,重逢的可能更是渺茫。她一开始怎么也不愿相信,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能够说服自己。金门战役,中横公路修建的艰险……她费尽心思打听这些消息,却被吓得心惊肉跳。
海峡漫漫思念长,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安抚过爹妈睡下,又挂着泪痕从梦里惊醒,对着夜幕彻夜不眠。
五
“来信了!”
清晨她还在半梦半醒中,三字入耳,她瞬间一激灵。
“什么信?!哥哥的?!”
“你哥在台湾,他还活着!居然还能收到他的信啊,我的儿啊……都这么多年了……”老太太的手握着信止不住颤抖。四张薄薄的纸在几个人手里传过来又传过去,老爷子把镜片擦拭了数遍。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读了一遍又一遍,眼眶湿润。
那已是1993年的春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垂垂老矣,有了自己的家庭。离别时他承诺的“载你回家”,也已成了陈年往事。
万千情感涌上心头,变成清泪滚落。几十年仿佛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记忆又回到那个淫雨霏霏的中午,他踏上公车。那时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短暂的别离,可谁知那一松手,便是小半生光景的苦苦守望。
六
1997年,他从高雄出发,辗转多次,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她在车站接他。
几十年的久别,让两人有些不敢相认。他虽已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车站已不是当年的车站了,小山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山村。他站在原地,认不出故乡的样子,不知该往何处迈开脚。当年他未好好看看故人故物,在外乡的日子里,夜深人静时感到悲戚孤独,只有凭着仅有的一点回忆取暖。记忆,越来越深;而故乡,越来越远了。
她带他去了几个亲友家。当初的黑发人已两鬓带霜;当初的白发人,只剩下一捧灰烬了。
他没能在家里多留几日便匆匆返程。不仅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地方了,他的妻子这么告诉他,他的儿女这么告诉他,他健在的朋友这么告诉他,甚至已过世的故人的黑白照片也这么告诉他。
七
2016年3月20日,他在高雄家中与世长辞。他的老伴儿买菜回来,看到厨房的台面上有几个切到一半的芋头,白色的粉末撒得满地都是。他的老伴儿轻轻地收拾了,叹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糯米粿还是没吃厌。老伴儿推开房门刚想数落他几句,却发现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
消息传来,她泣不成声。
八
1949年,一艘轮船驶向台湾岛。船上有近千名乘客,大都是20出头的男子。他们被溃逃的国民党残风匆匆扫上船,不知道前路漫漫,人生就此截然改变。
他们在台湾漂泊,献出自己的余生,在漫长的孤独等待和翘首以盼中垂垂老去。他们曾饱受非议歧视,却也逐渐被人淡忘。
在历史上,只有一个简单的数字聊以概括他们。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作荣民。可组成这个群体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他自己的亲人和故事。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最终变成了历史里的尘芥。可是无法被淡化的,是1200公里的隔绝、几十年的苦痛、上万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一辈子的遗憾。
九
2017年的清明,她又经过故地。微风忽然裹挟一阵铃声而至,她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站在自行车前,转过身,冲她摆出一张笑脸。
“我给你买糯米粿啦!来,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