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 骅
故宫博物院器物部研究馆员
「其刻印亦取偏师,正如其字。且刻成之后,椎凿边缘,以残破为古拙。」—— 马衡「仓石治印独往独来,一空依傍,论者谓与吴让之、赵撝叔,如鼎三足。」—— 张鸣珂「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与印不一日离,稍知其源流正变。」—— 吴昌硕
吴昌硕的篆刻早期得力于对战国古玺、汉印、封泥、陶文等古文字资料的借鉴,不蹈常规,后期掺加石鼓文的结体和笔意,风格朴茂苍劲。在其所刻的印章边款中经常见到借鉴封泥、陶文的记述。如:「方劲处而兼圆转,古封泥时或见之」,「拟封泥之残阙者」,「一月两字合文见残瓦券」,「古陶器文字如是」。吴昌硕生活的年代,金石学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发现了封泥、陶文。王国维在《齐鲁封泥集存》的序文中就讲:「自宋人始为金石之学,欧、赵、黄、洪各据古代遗文,以证经考史,咸有创获,然涂术虽启,而流派未宏,近二百年,始益光大。于是三古遗物,应世而出,金石之出于丘陇窟穴者,既数十倍于往昔,此外如洹阴之甲骨,燕、齐之陶器,西域之简牍,巴、蜀、齐、鲁之封泥,皆出于近数十年间。」
封泥是古代封缄简牍时在其上加盖印章的泥块。商代出现了玺印,封泥也随之产生,流行于秦汉魏晋时代,唐以后消失。中国古代在封缄公文或书信时,在简外再加上一检(即刻有小木槽的木片),用绳索捆绑之后,用湿泥在检槽内将绳结封住,并钤盖印章。文书用简较多时,则将简用绢囊盛放,囊口用绳扎后加检封缄。汉代以降,简牍逐渐退出使用,而代之以纸张,与之配套使用的以封泥封文书的做法也随之消失。吴荣光《筠清馆金石录》一书的序文中记载了最初发现封泥的情况:「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蜀人掘山药得一窖,凡百枚,估人赍至京师,大半坏裂。」最早大量收藏封泥的藏家是陈介祺和吴式芬,之后有刘鹗、罗振玉等。由于泥质的缘故,封泥线条富有一种古朴浑厚之美。而且由于传世的官印多是供殉葬的明器,以当时实际使用的官印所钤盖的封泥,其价值自然不言而喻。
汉 “海内皆臣”砖长三〇·五厘米 宽二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汉 “黄丞之印”封泥故宫博物院藏
汉 “汉并天下”瓦当直径一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陶文是指钤印、刻画、书写于陶器上的文字,以钤印、刻画为主要形式。新石器时代已经出现,夏、商、两周时发现的陶文以战国时期为众,是研究中国文字起源及先秦姓氏、地理、工官制度的重要材料。这些前代文字遗物并不是直到清代才被人们见到,比如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在殷墟考古时,发掘了一些隋代墓葬,在覆盖这些隋墓的土层中,就有许多刻字甲骨的碎片,可见隋代营建墓地时即见到了甲骨,但当时人们并未能认识到甲骨文的珍贵,便的收藏印(四印均现藏故宫博物院)。目前齐鲁四千种,印篆周秦一万方」,并刻有名为「齐鲁三代陶器文字」、「古陶主人」、「三代古陶轩」、「齐东陶父」恩﹄三字,罐系道光甲辰(一八四四年)冬日,峄山古邾城得之。」这是目前所见关于陶文的最早记载。有清一代的陶文收藏家中,以陈介祺为佼佼者。从其陶文著录《簠斋藏陶》记录看,自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年)得到陶文「陈悍」起,至光绪六年(一八八〇年),八年间陈介祺收得陶文四千余件,自撰对联「陶文期广泛流行,数量丰富。陶文的发现大约在清道光年间,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年)吴企宽《邹县金石志》记载:「莒子恩罐……其腹刻八分体﹃莒子又填埋回土中。因此诸如封泥、陶文、甲骨等新材料的发现,是要有长期的学术准备的,需要当时的学者们的学问达到了得以了解其重要性的成熟阶段。
清 “齐鲁三代陶器文字”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六×一·六厘米 通高四·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古陶主人”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八×一·八厘米 通高二·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齐东陶父”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六×一·六厘米 通高二·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三代古陶轩”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四×一·四厘米 通高二·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学术受政治环境的影响,经学主流为考据派,「清儒自有明遗老外,即尠谈政治。何者?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力,严压横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祸,习于积威,遂莫敢谈。不徒莫之谈,盖亦莫之思。精神意气,一注于古经籍,本非得已,而习焉忘之。即亦不悟其所以然。此乾、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也。」(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因注重考据,主张「无征不信」,文风朴实,因此被后世称为「朴学」,作为其工具的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小学便空前发达。除书本之外,学者们还通过金石之物证经补史。因此清代中叶以后,收藏鉴赏并研究古物的风气非常浓厚,其范围有不断扩大的趋势。「方光绪初元,京师士夫以文史、书画、金石、古器相尚,竞扬搉翁大兴、阮仪征之余绪。当时以潘文勤公、翁常熟为一代龙门,而以盛、王二君为之厨顾。四方豪俊,上计春明,无不首诣之。即京师人士谈艺,下逮贾竖平准,亦无不以诸君为归宿。厂肆所售金石、书画、古铜、瓷玉、古钱、古陶器,下至零星砖甓,无不腾价蜚声。而士夫学业,亦不出考据、赏鉴二家外。未几,盛司成有太学重刊石鼓文之举;未几,王司成有重开四库馆之请,盖骎骎乎承平盛事矣。」(震钧《天咫偶闻》)在《孽海花》第十一回中曾朴详细描写了收藏家潘祖荫的书房:「……领到一间很幽雅的书室。满架图书,却堆得七横八竖,桌上列着无数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斓。两面墙上挂着几幅横披,题目写着﹃消夏六咏﹄,都是当时名人和八瀛尚书咏着六事的七古诗:一拓铭、二读碑、三打砖、四数钱、五洗砚、六考印,都是拿考据家的笔墨,来做的古今体诗,也是一时创格。」虽是小说家言,亦可见识到晚清士大夫群体中金石学之盛。
清 吴昌硕刻“马衡”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九×一·九厘米 通高五·七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马衡印信”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九×一·九厘米 通高六·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叔平”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一·九×一·九厘米 通高六·三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吴昌硕篆刻作品,都是其为不同地域、阶层的各色人等所治,通过与他们的「金石之交」,对吴昌硕艺术发展有很大影响,兹介绍其中几位。
「马衡」、「马衡印信」、「叔平」三印是吴昌硕为马衡所刻。马衡(一八八一年~一九五五年),字叔平,号无咎,浙江鄞县人,曾长期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于金石学、考古学、篆刻、收藏等方面皆有显著成就。能诗词,工篆隶,精篆刻,尤以治印称名于世。马衡的斋名「凡将斋」,是因汉代司马相如所作《凡将篇》得名。一九〇五年,马衡请吴昌硕为其书写斋名,「凡将斋」三字是吴昌硕独有的石鼓文风格篆书,迎首处钤「一月安东令」印,后附行书跋九行,说明了斋号来历,勉励其「笃学嗜古」,跋后钤「俊卿之印」、「昌硕」二印。马衡对此十分珍惜,后请工匠将其制成斋堂匾。上世纪八十年代马衡后人将这两件(匾额与书法)见证了吴、马交往的珍贵文物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马衡评价吴昌硕篆刻「其刻印亦取偏师,正如其字。且刻成之后,椎凿边缘,以残破为古拙」,但对于追随其「以残破为古拙」的人马衡却批评「是亟宜纠正者也」。吴昌硕为马衡所刻的三方印虽未写明时间,但从边款使用的名号及风格看,应与「凡将斋」匾额书写时间相近。
「成多禄印」、「多禄长寿」、「澹厂父」、「澹堪居士」、「澹厂上书」、「竹山」六印是吴昌硕为成多禄所刻。成多禄(一八六四年~一九二八年),字竹山,晚号澹堪(又作澹厂、澹庵、淡厂),吉林人,以诗歌、书法闻名于世,同宋小濂、徐鼐霖共同被誉为「吉林三杰」,诗歌作品见于《澹堪诗草》。晚年移居北京西城南沟沿澹园。成多禄先后入盛京将军依克唐阿、齐齐哈尔副都统程德全幕府,期间任绥化知府,为官清廉。辛亥革命后返乡。宣统年间程德全担任江苏巡抚,成多禄因此随行,在江苏的两年中他与江南名士交游、唱和并因此和吴昌硕相交。从这六方印章的边款吴昌硕使用的名号看,吴昌硕为成多禄治印即此期间。
「张公之束」印是吴昌硕为张鸣珂所刻。张鸣珂(一八二九年~一九〇八年),原名国检,字公束,号玉珊,晚号寒松老人、窳翁,浙江嘉兴人。咸丰十一年(一八六一年)拔贡,官江西德兴县知县,义宁州知州。晚年辞官后居嘉兴石佛寺镇。著有《寒松阁谈艺琐录》,是书叙录晚清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书画家凡三百三十一人,是研究近代史及海上画派之重要著述。在卷五中写到与吴昌硕的交往:「性孤冷,工诗,能篆籀及金石刻。又喜作画,天真烂漫在青藤雪个间,时杨藐翁在吴门,折节称弟子,又与吴愙斋中丞善,见闻日广,而气韵益超。予游吴门,君觞予于槃园,遂订交焉。」对于吴昌硕的篆刻,张鸣珂给予很高评价:「仓石治印独往独来,一空依傍,论者谓与吴让之、赵撝叔,如鼎三足。」
「肃亲王」、「偶遂亭主」、「如当舍」三印是吴昌硕为肃亲王善耆所刻。肃亲王善耆(一八六六年~一九二二年),字艾堂,号偶遂亭主人,满洲镶白旗人,晚清皇族显贵重臣。善耆是皇太极长子豪格的十一世孙。豪格为清室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封为和硕肃武亲王,世袭罔替,成为清朝八大铁帽子王中的一家。辛亥革命后善耆移居旅顺,继续进行复辟活动,均以失败告终。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卒于旅顺,当时仍保有皇帝尊号的溥仪给其谥号为「忠」。这三枚印章为一套,均为名贵的田黄石,现仍保存在原盒中。「肃亲王」印边款有「俊卿刻于宣武城南」之语,「偶遂亭主」印边款有「偶遂亭主印。庚戌八月,吴俊卿」之语。可知庚戌年吴昌硕曾到访过京城。
清 吴昌硕刻“成多禄印”石章印面边长二·七×二·七厘米 通高六·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澹堪居士”石章印面边长二·七×二·七厘米 通高六·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多禄长寿”兽纽寿山石章印面边长二·八×二·八厘米 通高五·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张公之束”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二·五×二·五厘米 通高六·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吴昌硕《缶庐集》卷四「话旧图」中记:「查客供职京师,缶曾客其寓庐,极文酒之雅、诙谐之乐。其时在庚戌,而辛亥之秋即丁大变,迄今未及十载,前尘回首,如在梦中。此查客《话旧图》之所由作也。天子巍巍庆永宁,景山松柏式芳型。碧甍金瓦罘罳外,游到高寒偶遂亭。城上西山画本开,恍随查客蹑蓬莱。承平时日官闲适,驻马通衢校酒才。无端幻蜃出潢池,泪滴金人劫覆棋。回首溪堂琴酒客,薇烹研食各天涯。」诗中的「查客」即张弁群。张弁群(一八七五年~一九二二年)名增熙,号槎客、查客,湖州南浔人。上海开埠以后,南浔凭借「辑里湖丝」的优势,崛起了一批以「四象八牛七十二小金狗」为代表的商贾巨富,张家先以丝业起家,后经营盐业,光绪中期已是仅次于刘家的南浔巨富。张弁群年轻时应童子试,因突发眼疾,放弃举业,后出国赴美、法寻求良医,同时考察欧美教育。归国后在家乡设立学校。宣统年间,援例纳捐郎中,赴京在邮传部任职,喜收藏,精鉴别。与吴昌硕交好,曾因得到嵩山太室石阙善拓而邀请吴昌硕、褚德彝一同观赏审定,吴昌硕为此还专门刻了一方「余杭褚德彝吴兴张增熙安吉吴昌硕同时审定印」。结合诗和印章边款可以得知张、吴二人庚戌年即已交往,吴游历京师居住在张弁群位于宣南地区的寓所。张尽地主之谊,带吴昌硕游览京师风景并与雅好书画的社会名流贵族交往。
「陈宝琛印」、「弢盦」二印是吴昌硕为陈宝琛所刻。陈宝琛(一八四八年~一九三五年),字伯潜,号弢庵、陶庵、听水老人。福建闽县人。出身「时代簪缨」的官宦家庭。曾祖陈若霖官至刑部尚书,祖父陈景亮曾任云南布政使,父亲陈承裘曾任刑部浙江司行走。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年)擢翰林侍读。与学士张佩纶、通政使黄体芳、侍郎宝廷好论时政,合称「清流四谏」。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年)授江西学政,翌年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中法战争后赋闲在家。宣统元年(一九〇九年)复调礼学馆总理事宜。后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及经筵讲官、毓庆宫侍读,为溥仪之师,辛亥革命后仍忠于逊清皇室。从边款中「弢盦阁学正琢」来看,吴昌硕为陈宝琛治印的时间应是宣统年间陈宝琛复任内阁学士期间。两方印章体积较大应是写榜书时所用。
「勋伯五十六岁以后书」、「勋伯赏鉴」两印是吴昌硕为张广建所刻。张广建(一八六四年~一九三八年)字勋伯,安徽合肥人,本为当地不第秀才,光绪年间流落京津,投入淮军聂士成部为军佐,后至山东,为巡抚袁世凯器重。辛亥革命后受袁之命任甘肃督军,掌管军政大权并残酷掠夺七年,袁死后他作为皖系在甘肃的代理人继续经营,直皖战争后皖系失败,张亦失去靠山而下野。在统治甘肃期间他安插同乡亲信许承尧、蒯寿枢、龚庆霖、孔宪廷等担任要职,贪污腐化之风盛行。一般军政官吏都利用职权搜求古玩,如著名的秦公簋在礼县出土后即被张广建占为己有,现在所见的许多敦煌经卷上就有以上官员的收藏印。吴昌硕为其所刻印章的边款上时间为己未(一九一九年),第二年张即下野。
「自闻闻斋」两方、「若木」、「包法」、「寿枢」、「员叟」、「圆顿」、「菩薛戒忧媻塞员顿蒯寿枢」、「圆顿居士」、「若木」两方、「蒯寿枢字若木」、「若木启事」、「合肥蒯氏自闻闻斋收藏印」共十四印是吴昌硕为蒯寿枢所刻。蒯寿枢是晚清著名学者、清流派重要人物蒯光典的次兄光藻之子,字若木,佛号圆顿,安徽合肥人。曾任农工商部郎中,随张广建任职甘肃榷运局局长。精书画,富收藏。这批印章石材名贵,并雕刻有精美的薄意(即极浅薄的浮雕)图案,可见其对此的珍视。
综上所述,故宫博物院藏吴昌硕篆刻作品,为我们研究吴昌硕的生平与交游历程提供了宝贵的依据,吴昌硕一生丰富的经历由此可见一斑。
清 吴昌硕刻“勋伯五十六岁以后书”寿山石章印面边长二·八×二·八厘米 通高六·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勋伯赏鉴”青田石章印面边长二·六×二·六厘米 通高六·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寿枢”田黄石章印面边长二·三×一·四厘米 通高五·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菩薛戒忧媻塞员顿蒯寿枢”田黄石章印面边长三·一×三·一厘米 通高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刻“合肥蒯氏自闻闻斋收藏印”田黄石章印面直径四·二厘米 通高四·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秾艳灼灼云锦鲜,红霞裹住玻璃天。
不须更乞胡麻饭,饱啖桃花便得仙。」
—— 吴昌硕《桃花》
「楼台四面月正中, 玉树凌春风。
照见素娥淡妆立,羽衣吹笛明光宫。」
—— 吴昌硕《玉兰》
「梅花阅世无知己,墨沈飘零亦可怜。
郁勃纵横如古隶,断碑同卧白云边。」
—— 吴昌硕《梅》
「荒岩寂寞无俗情,老菊独得秋之清。
登高一笑作重九,挹赤城霞餐落英。」
—— 吴昌硕《朱菊》
「莲叶古镜秋波贮,莲花古月秋风舞。
古月古镜颜色好,拍拍鸳鸯照月处。」
—— 吴昌硕《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