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中的金石谊、诗文情一方石砚看吴昌硕与沈石友的友情

2018-04-16 06:18
紫禁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阮元鹅群砚台

陆 易

浙江省博物馆保管部副研究馆员

比文物的物质存在更值得称道的,是文物背后那些消失在历史过往中有情有义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精神传递,而吴昌硕与沈石友也通过一方石砚,在不经意间,续写了上一个世纪的深情……

黄易(一七四四年~一八〇二年,字大易,号小松、秋庵,浙江杭州人),生于一七四四年,长阮元(一七六四年~一八四九年,字伯元,号芸台,又号雷塘庵主,晚号怡性老人,扬州仪征人)二十岁;正好一个世纪后的一八四四年,吴昌硕出生,长沈石友(一八五八年~一九一七年,原名汝瑾,字公周,因喜石砚,取别号石友,江苏常熟人)十四岁。

一个世纪前黄易与阮元的金石之交

黄易与阮元的关系,是真正意义上的金石之交,见诸他们各自的文集、来往的书信、观款、题跋、信物等。在黄易的亲家潘庭筠(黄易长子黄元长娶潘氏女)替他写的墓志铭(《山东兖州府运河同知钱唐黄君墓志铭》,见现藏浙江省博物馆的黄易《山水画》册最后一开上,由黄易的同乡晚清学者魏谦升抄录)中亦载他与阮元之交:「芸台阮大中丞,视学山左,时皆旌节频临,检阅储藏,讲论不倦。」阮元在《小沧浪笔谈》卷三中也提到:「钱塘黄小松易,为贞父先生后人,任兖州运河司马,书画篆隶为近人所不及。收金石刻至三千余种,多宋拓旧本。钟鼎、彝器、钱镜之属不下数百。余每过任城,必留连竟日不忍去。小松尝自作《得碑二十四图》及嵩洛、泰岳《访碑图》,以秀逸之笔传邃古之情,得未曾有。」

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年)十二月的某天,黄易看见了阮元收藏的《鹅群帖》,此帖是东晋书家王献之(三四四年~三八六年,字子敬,祖籍琅琊临沂,生于会稽山阴,即今浙江绍兴,「书圣」王羲之第七子,与父并称「二王」)的手笔,原藏于明代书画家徐渭(一五一二年~一五九三年,字文长,号青藤老人、天池山人、山阴布衣、鹅鼻山侬等,浙江绍兴人)手中。卷首有几只徐渭绘的鹅,形神兼得,阮元见黄易这么喜欢,就说:如果你能在砚台的背面摹刻此图,我就把此帖送给你。过了几天,黄易果真拿着镌刻好的砚台再次上门,阮元翻过来一看,只见底部刻着两只鹅,一曲项,一俯首,步态蹒跚,神气活现。上有黄易临摹的徐渭草书及自己的款识:

魏谦升抄录的《山东兖州府运河同知钱唐黄君墓志铭》 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黄易《山水画》册

换鹅人不作,空对此鹅群。笔冢墨池者,寓言良独欣。天池。

乾隆甲寅十二月,伯元属黄易摹。

阮元看后赞不绝口,佩服有加,于是在砚台的侧面,刻下一段铭文:

元得徐天池所藏《鹅群帖》,卷首画鹅,意态逼真。小松司马见而爱之,元曰:能摹研背当奉赠。越日,果持此砚来,其神采出天池上,盖天池所能,小松能之;小松之能,天池所不能耳。甲寅冬,阮元识于小沧浪。

这一年,正是阮元接替翁方纲山东学政之职的后一年,阮元在翁师的嘱咐下,开始一场大规模搜寻钟鼎彝器、碑石拓片的举动,与时任济宁同知的黄易也于此时频繁互动。

一个世纪后吴昌硕与沈石友的金石之交

如果这方砚台见证了乾嘉时期文人学者间的金石友谊,使其成为一段美谈,那么一个世纪后,吴昌硕写在同一方砚台上的另一段铭文,则是与先人们隔空对话,荡漾起历史耐人寻味的情感涟漪,使我们不由地重新审视起他们之间的情谊:

独立仰天叹,不如鹅有群。谁书裙白练,我愿作羊欣。石友得此砚和韵属书,可见当时士大夫耽翰墨,重然诺,有如此者不独摹刻之精绝也。癸丑冬至,安吉吴昌硕记。

「石友得此砚和韵属书」,说明沈石友得到了这方砚台,赋了一首诗并嘱咐吴昌硕写上去。这首诗里蕴意颇多,首先,羊欣是谁?《宋书·羊欣传》:「欣时年十二,时王献之为吴兴太守,甚知爱之。献之尝夏月入县,欣着新绢裙昼寝,献之书裙数幅而去。欣本工书,因此弥善。」羊欣是王献之的侄儿,一个夏日的午后,王羲之来看他,见他午睡得正香,就悄悄在他的新白丝裙上作书,羊欣醒来后视为珍宝,揣摩学习,继而书法大进。后人遂用书裙、漫写羊裙、羊欣白练裙等称誉书家、文人间相互雅赏与爱慕。

想来沈石友对王献之、《鹅群帖》、羊欣、徐渭、黄易、阮元这些典故与人物关系了如指掌,却不曾想这些元素在他笔下幻化出了一首音在弦外的诗。一句「谁书裙白练,我愿作羊欣」,他甘愿自比年幼受教的羊欣,那么谁是他的王献之呢?受他嘱咐书写下这首诗的人恐怕就是答案吧!

吴昌硕铭(拓本)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沈氏砚林》

阮元铭(拓本)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沈氏砚林》

黄易临摹的徐渭草书及黄易款识(拓本)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沈氏砚林》

吴昌硕致沈石友札(二札)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吴昌硕《手札集》

据吴昌硕《鸣坚白斋诗集序》中所述,他与沈石友结识于壬午(一八八二年),两人一直保持书信来往,吴昌硕也会常常作虞山(常熟)之游,鉴于沈石友在诗文上的特长与吴昌硕在金石书画上的全才,两人互相欣赏,是关系最为密切的好朋友。从沈石友自喻羊欣就能看出,他作为一个晚辈,对吴昌硕在书法造诣上的敬佩与折服。而留存下来的吴昌硕信札中,写给沈石友的占据了大多数,信中多半是吴昌硕请沈石友代为诗文者,他也常作书画相赠以为报答,体现出他对沈氏诗文学问的高度认可与信赖。吴昌硕甚至说沈石友的古体乐府可比南朝诗人鲍照,五言近体则可比中唐诗人刘长卿。说他「今世诗人多矣,能纵横变化,丝丝入古,唯吾兄一人罢了」。浙江省博物馆藏有一本吴昌硕的《手札集》,内有大量他与沈石友的信札,由吴昌硕的高足赵云壑搜罗结集并题字,厚厚一本册页,尽数都是吴沈二人讨论在砚台上面刻什么铭文,配什么诗词,或者吴昌硕请沈石友代作题画诗,每一封都在唱诗咏和、切磋书艺中饱含着深厚情谊。

赵云壑题字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吴昌硕《手札集》

沈石友出身江苏虞山富豪之家,癖砚藏砚,辑成《沈氏砚林》一书,分四卷,由其子沈若怀编拓而成,且做有数套。所藏一百五十八方全数有铭文。其中有吴昌硕铭文的共有一百二十二方之多,大多数是吴昌硕的铭诗,部分是沈石友铭吴昌硕书。浙江省博物馆亦藏有有如此者不独摹刻之精绝也」。阮元将

沈石友自题扉页取自浙江省博物馆藏《沈氏砚林》

沈石友爱砚、藏砚,吴昌硕题砚、琢砚,二人合力谱写的这段佳话,不仅留给世人书文双绝的砚铭,而且正如吴昌硕所说「当时士大夫耽翰墨,重然诺,两卷,由吴昌硕题签,沈石友自题扉页,上文提到的砚台拓片就是出自此卷。《鹅群帖》赠与黄易,是否有他「吾愚未学繇与羲,唐陵宋阁多然疑」的亲碑疏帖之「二论」(《南北书派论》与《北碑南帖论》)书学观点影响使然?他「但曾手摹十石鼓,刻画史籀夸湃岐」两次翻刻《石鼓文》,「使诸生究心史籀古文者有所师法」的意图,又是否对吴昌硕「余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产生过直接的影响?比摹刻更值得称道的,是那些消失在历史过往中有情有义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精神传递,而吴昌硕与沈石友也在这不经意间,续写了上一个世纪的深情。

这批砚台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被沈若怀通过钱瘦铁和唐吉生介绍,由日本近代著名画家桥本关雪担保,抵押给日本横滨正金银行上海分行做融资,之后由桥本关雪全部赎走,并运往日本。桥本留下二十方精品,又把其他的砚台做了抵押贷款。桥本于一九四四年去世,战后他所抵押的这批砚台在东京卖出,散藏于日本及世界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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