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盼妮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以林白、陈染等为代表的“私人化写作”及后来以卫慧、棉棉、木子美等为代表的“身体写作”在当代文坛引起轩然大波。
如果说90年代后期卫慧、棉棉等人“身体写作”被称为是“带着遮羞布的肉体之舞”,是在“消费主义与官方意识形态的双重语境中写作”[1],是“发着铜臭味的商业遮羞布”[2],那么较早的陈染、林白等人的“私人化写作”则把女性的自我意识提到相当重要的位置,她把“自我”当做“客体对象”来探讨,来进行女性的自我关照和自我体认,在女性思想解放的道路上迈出重要一步。徐坤在《双调夜行船》中指出:“第三次解放,即是九十年代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解放……只有在这个时候,女人对自己身体的认知欲望才格外强烈,她们力图通过女人自己的目光,自己认识自己的身体,重新发现和找回女性丢失和被湮灭的自我。”[3]
陈染的《私人生活》作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在女性私人化写作的进程中,占有重要地位。女主人公倪拗拗是一个被精神病医生确认患有“幽闭症”的女性,在父亲与老师的压迫、母亲的慈爱关怀、隔壁禾寡妇温柔的陪伴下,她一步步成长。最终,在“他者”的外部塑造与“自我”的认定过程之间,她的心理出现了生长与抑制的背离,最终完成了“自我塑造”。
在精神批评的视域中,《私人生活》中女主人公倪拗拗成长道路上的“他者”外部塑造的作用和“主体”进行自我认定的过程与拉康所提出的“镜像阶段”理论有着内在的联系。作为当代法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在1949年提出了《镜像阶段》理论。
“镜像阶段”是人在成长过程中认识自我形象的初始阶段。拉康认为从婴儿阶段开始,人的自我意识的形成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通过前意识对潜意识的压制、检查最终所形成的意识,而是来自主体(婴儿)通过镜像对自己的不断认同。主体(婴儿)通过观察镜中的自己,由原初的懵懂状态到逐渐获得一种支配力与想象力,并通过在镜像中对自我的不断观察,产生一种自恋式的想象认同,期待着一种对身体整体性的自如控制。镜中的“成像代表着一种认同,一种来自力比多能量的同形或自恋的认同。”[4]这种“自恋的认同”不是开始就有的,而是通过婴儿不断成长,认知能力不断提升而逐渐形成的。
镜像阶段并不仅仅出现在婴儿时期,它“体现了一种人类世界的本体论结构……我们只需将镜子阶段理解分析成所给予以完全意义的那种认同过程即可。”[5]即主体在“自我”的确立阶段进行自我审视、认同、确立的全阶段,均可归为“镜像阶段”。因此,“镜像时期”标志着自我的诞生,它是主体通过成像或自恋认同建立起来的“自身托付给自身的自主的幻像”,主体正是通过“镜像阶段”确立了自我。
《私人生活》乃至女性身体写作的诸多文本中,都出现了大量的“镜子”意象,“镜子”不仅仅作为女性必备的审视、欣赏自己隐私的私人用品,更是女性在构建和确认自我形象和身体形象中不可或缺的道具,它是女性认识自我形象的一种外部通道。《私人生活》中女主人公在书的起始部分,就叙述了美国电影《镜子》当中主人公对自己审视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女主人公倪拗拗写出了自我面对镜子的真实感受,“我从发虚的镜中认识了我自己,那是一个观察分析者与被观察分析者的混合外形……”通过镜子,女主人公把自己当做“观察分析者”,把镜中的“虚假”的自己当做“被观察分析者”,通过对镜中的自我的反复关照、审视与想象,女主人公认为镜中的自己“光彩照人”,拥有“多种方向发展的可能性”。镜中的自己实质上是虚幻的影像,女主人公却在虚幻的关照与想象中,产生了近乎自恋的心理状态,正是通过虚幻的自我“镜像”,女主人公确立了自我形象,产生了一种“来自力比多能量的自恋的认同”。
当然,在书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随着女主人的不断成长,随处可见对自己身体自恋式的审视与认同。当其正值青春期,受到T老师的性骚扰时,她意识到“T对于我的脸孔和胸部的怒视”,“我觉得那里变得丰满起来了”。与此同时,小说随处可见的对自我胸部和外貌的自恋式的描写,如“苹果”、“蜜桃”等,都是当代女性对自身身体的关注——从一个分析者的角度去审视自己,进而在审视的过程中完成对“自我”的认同,而自我确立完成的过程中,“镜像”必不可少。
拉康认为,主体通过“镜像阶段”所确立的“自我”,并不是真正的自我,因为有了镜像的参与,主体通过对“虚构自我”的反复认同,成为了异化主体,而镜像中的虚构的“自我”则成为了小他。主体与外界的关系,就体现为自我与他人或小他的一种虚构的想象关系。当然,在镜像阶段的语境下,镜中的“虚构的自我”便是他者,在主体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出现的“他者”除能指带来的符号意义之外,应是一种所指,指出现在主体之外的“他者”。
从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看,“他者”与“自我”既体现异己认同的一面,又有互相排斥的可能。首先,“他者”始终体现着一种异己性,“他性”是人的一种根本性质。因此,“自我”对“他者”从本质上是排斥的。自我首先是独立的,自我一旦诞生,从想象的维度来看,世界即围绕着自我展开,自我的一切活动就是世界的,自我在世界中是他人无法替代的。
在《私人生活》中,自我的“独立性”及对“异己性”的排斥是非常明显的。女主人倪拗拗从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我欣赏。因此当T老师带领全班同学排斥她时,她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自己在各方面还是非常优秀的,不与同学相处是自身不屑的结果,孤高自视。当温柔的有文化的母亲关注其身心成长时,主人公表现出与母亲疏离的一面。当专权的父亲表现出“粗暴、专制与绝对的权势”,赶走佣人时,她毅然表现出与父亲的决裂,其中在剪裤子的片段达到了高潮,体现了青春期女性对父亲的仇视。即使是刚开始接触后来与她异常亲密的禾寡妇时,也显示出的是“异己性”的审视与探究。面对父权的压制,女主人公毅然选择了决裂,而T老师则以自己所谓的准则来评判女主人公的行为,倪拗拗深刻地认识到来自男权的压迫,同时对T老师的行为不屑一顾,与T老师的性行为也仅存在于性欲快感的层次,直到她遇到尹楠,才感受到爱的重要。
由此可见,小说主人公倪拗拗对父亲,对T老师都有一种决然放逐的态度,尽管女主人公的性格形成与父亲的在场脱不了干系,然而,作为“他者”的父亲最终被女主人公义无反顾地放逐。这从本质上讲,均来自主体的自我意识,主体对于他者的本能的排斥。拉康所说的镜中的“成像代表着一种认同,一种来自力比多能量的同形或自恋的认同。”作为虚幻镜像中的小它是一种典范式的存在,自我在通过他者的不断认同中得到的应是有益的认同,而面对不同形的、阻碍性的因素,自我则会主动摒弃。
拉康笔下的“自我”在“镜像时期”虽有较强的“异己性”,却不封闭。“自我”会通过“他者”不断地确立自己,实现主体意识。拉康认为,“自我,是一种像洋葱一样被做成的对象,剥开它,你就会发现构成它的连续认同。”[6]也就是说,洋葱的心是最本质的自我,而加诸于洋葱心外面的一层一层的皮则是镜中的自我幻像的“小他”施加给自我的影响与侵蚀。“自我”正是通过“他者”的影响与侵蚀最终被确立的。自我也不可能在一次“他者”的影响中确立,而是通过以后的一次次自恋认同,自我将他人的观点进行比对认同,那些原本的小他或他人就渐渐侵蚀了自我,最终构成了自我。这即是拉康所说的“跷跷板游戏”。
《私人生活》中,作为主体的女主人公不仅通过真实的镜像来获得自我认同,同时“他者”也是自我认同的途径。从某种层面来讲,“自我”从根本上来讲是“他者”,“他者”最终回归到了“自我”。真实的镜中虚幻的自我映像是小他,这个小他即是具有“异己性”的“他者”,“自我”通过对“他者”的观照、审视、认同,被“他者”所侵蚀,形成“自我”。《私人生活》中多次闪现倪拗拗与禾寡妇亲密的性爱场景,当禾寡妇在主人公的面前解衣服时,女主人公描述到:“我们互相欣赏……我盼望着她把她的形体美暴露无遗……她是我的镜子……”
在这里,女主人公对作为“他者”的禾寡妇的形体抱着纯粹欣赏的态度。此时她是“我”的镜子,禾寡妇的优美姿态即是我的姿态,“我”面前的她“完美地震撼着我的全部欲望”。她即是我,“我”反复地观察、欣赏她,实际上是在欣赏我自己。因此,在对“他者”的反复的审视与观赏中,主人公确立了自我。
与此同时,在这场“跷跷板游戏”中,“主体”不仅仅通过“他者”的外部形态进行自恋性的自我认同。“他者”的行为、评价、态度、人格等都会成为一层层的“洋葱皮”,通过镜子的折射作用,对“主体”施加影响,从而使主体完成最终的“自我”认同。
《私人生活》中,如果说倪拗拗对初恋尹楠有一段短暂真正意义上的爱恋,那么禾寡妇则是她在修正自身、确立自我意义上的导师。小说中,禾寡妇是知识女性的代表,主人公对知识女性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与依赖,包括其母亲。禾寡妇不仅在生活上给与了主人公无尽的关爱与理解,使主人公毫无负担地与之交流,更能给主人公生命意义的指导,她与主人公有一种天生共谋感,使主人公对其产生近乎同性恋般的依恋。倪之所以与禾亲近,在于禾身上所闪现的人性光辉,那是她亟待补养的。这样的“他者”所有而自身缺失的熠熠生辉的人性,最终被主体通过不同的方式吸收、补养。正因为有了禾寡妇、母亲、尹楠等“他者”的存在,女主人公在关照、审视、欣赏“他者”的过程中达到了自我认同。
在小说的最后,当其母亲因病去世、禾寡妇不幸葬身火海,在经受了一系列的打击后,完成自我认同的倪拗拗又重新回到了自我的世界——那个令她沉迷的浴室。当她再次回忆起20岁之前的青春,她将它命名为黑色,而在精神病院平静之后,她回到了“灰色”的状态,“灰色就是不动声色,是包容大度,是一笑了之”,灰色便是经历“他者”的洗礼之后的状态。正如拉康所说:“主体就是无人,他是被分解了的,破碎的。他被迷惑人的、同时又是被赋予了现实性的他人之像,或者同样被自身镜像所挤压、所吞噬。”这里,被确立起来的“主体”已不是纯粹的“主体”,而是充满“他者”痕迹的,满是“他者”烙印的“主体”。
拉康的镜像理论分析了主体在自我确认的过程中,自我的建立、自我对他者的放逐、自我受他者侵蚀、回归,最终确立起自我的过程,这正是现代人,尤其是现在女性自我确立的过程。拉康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出发,分析了现代人的性格内在,是具有普遍性的,这也正是拉康的合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