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衍鹏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277160)
“私人生活”作为探究中国20世纪九十年代文学之现代性的基本视角,是基于对文学现代性的灵活把握和对文学现实的总体判断。九十年代文学现代性涵括了公共生活、文学自律与“私人性”写作,性别政治、欲望症候与自恋共同体,以及文化隐喻、时代症候与合法性困境。之所以选用“私人性”写作,而不是“个人化写作”,是因为“私人性”更有文学传承,更有“本土”特色;而“个人”偏向于西方“个人主义”,“私人性”因素与西方个人主义也有很大不同。陈染对于“个人化小说”的提法“有点害怕”,认为“我的作品就是一种个人化写作,我没有进入宏大叙事;我没有去写时代历史的什么黄钟大吕;我无力写这些,也不会。我只愿意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在一个很小的位置上去体会和把握只属于人类个体化的世界。这就是个人化写作或私人写作”[1]。“私人性”写作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命名,也不想颠覆和超越“个人化写作”,而是表明一种姿态——文学事实远比文学命名重要,能指并未涵盖其所指,仍是一种开放式、未完成的领域。
公共生活的变化和自由主义的流行是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社会背景和思想基础,其开放性和局限性矛盾统一于文学的“私人性”。九十年代中国的市场化转型和社会变迁改变了中国的公共生活空间,多元思想突破了八十年代的新启蒙主义、现代化意识形态,生产机制和社会机制的改造在市场的规约下持续推进,商业化、消费主义等对思想转换和行为解放起到了关键作用。
文学的公共性和个人性之间存在一种张力关系,“在公共性与个人性之间,存在着一种潜意识的对立,公共性要求小说贴近日常世界(生活)……个人化则强调作家的主体情致”[2]。文学偏向公共性,还是私人性,不单单取决于作家的个人选择,还要受到所处文化语境的制衡,九十年代对文学公共性的要求已经大大降低,作家受到了“私人性”写作的文化权力和市场的诱惑。
从文学的他律性与自律性的关系来看,女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排斥一切他律性,但文学自律性本身就包含着异质的社会性因素,女性文学的“私人性”空间在客观上是有限的,正如任何自由也是有限的一样。阿多诺认为:“艺术是自律性的,同时又不是。如果里面没有异质的东西,艺术的自律性也就无从产生。”[3]任何自律性都要有一定限度和范围,离开了外在规则的自律性注定不能长久。如果说“先锋小说”、“第三代诗”主要是以形式创造来体现文学自律性,那么女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就是主要以内容创新来体现文学自律性。
女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对个体、经验的推崇,影响到文学语言的表达、形象的塑造和结构安排等,有利于提供与社会领域的一般形式不同的文学形式,将文学品质突出出来。在公共生活扩大的当代中国,“私人性”写作很容易与自由、民主等现代文明联系起来,让人产生一种以文学求自由的幻觉。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规则将个人的地位和权利凸现出来,西方自由、个人思想开始从经济领域蔓延开来,“私人权利是否得到保障是一个社会自由民主程度与文明程度的标志”[4],文学的“私人化”程度也成为衡量女性文学的尺度之一。
女性文学的“私人化”写作,需通过在公共领域中与社会的交往对话才能生成文学的独立性和文化的公共性,而当前作家私人领域的独立性很难保证。基于对人性本身的要求,文学的私人性和公共性必须统一于人性的审美表达,女性作家的“私人性”写作要想传递出个人体验,也要从私人体验出发来对应社会的普遍经验。艺术受众只能从自己的私人经验里,寻找到进入作品与艺术家相遇的阅读代码。艺术家同样也只能“根据自己生活的接触而建立起一种普遍的经验,并使其接触面与我们每个人储存的普遍经验相对应”[5]。
林白小说多是 “我”及“我的故事”,虽然有部分“自传性”、“半自传性”,但主要是一种叙事立场,强调性别记忆、个人体验,并没有放弃与世界的沟通,“我的写作是从一个女性生命的感觉、心灵出发,写个人对于世界的感受,寻找与世界的对话”[6]。性是女性与世界沟通的主要方式,性最能展现女性心理和生理变化,而世界通过性的交易、摧残、压制等实现对女性的毁灭。从女性的性遭遇(压抑、侵犯、侮辱等)可以看出女性的命运,健康、美好的性在遭到不公正对待之后就发生了变异,使得女性不得不走向极端和反面,《回廊之椅》中的三姨太选择自恋和同性恋,《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的女演员走向变态,《大声哭泣》中没有发育的小女孩跳进大河,《沙街的花与影》中的中学生冼小英、《往事隐现》中的女教师邵若玉葬送了美好爱情。女性通过性与世界的交往是不对等的,性交易没有为女性带来人性的尊严和生存的资本,而是耻辱和死亡。《致命的飞翔》中的北诺为了住房出卖身体,最后杀死玩弄自己的男性后自杀;《飘散》中的女歌星王琚由别人包养,而又去包养情人。林白以两种视角描写女性遭遇,兼顾她们之间的共通性和普遍性,用现实和想象的交叉来展示女性的历史境遇。
因此,女性文学的“私人性”是一种策略,性也是一种策略,都是为了公共领域与私人空间之间的和谐,理想的文学应在私人领域与私人空间中发挥建设性作用,而不是将女性独立于、疏离于、隔膜于世界之外。
在市场经济和大众文化的推动下,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学体现出与以往女性作家的文学创作的很大不同,那就是将女性身份和女性特质作为文学焦点和中心来表现,以此获得突出的文化资本和陌生化效果。
受到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影响,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性别政治诉求明显。女性意识的增强逐渐祛除了笼罩在女性写作之上的种种意识形态和男性为主的文化色彩,女性生命、性别和情感等独属于女性的隐秘体验浮出历史地表,这一度让文学研究者倍感兴奋,再加上之前少见的自恋、自慰、同性恋等反常爱恋现象的描写,破碎化、零散化的叙述方式,这些都使得九十年代女性文学产生了一种陌生化效果。
性别政治是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私人性写作的叙事策略,以此来抒写女性生存的独特价值和文化诉求,构建私密性的女性话语空间。女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意味着文学放弃和拒绝公共性生活的介入和接受,通过文学的审美形式来传达女性独有的人性价值,体现出女性主体的情感欲望、思想意志、性别伦理等多方面的审美追求。
女性欲望的纯粹表达是女性文学性别政治的首要表现,是女性主体构成的关键要素。长期以来,公共生活对欲望的遮蔽造成了一种错觉——欲望的释放也就是个性(人性)的解放,女性欲望的展示也就是女性主体性的获得。这种逻辑不免偏激,但也与西方女性主义思想和文学一脉相承,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与实践也是从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展示作为建构女性话语空间的突破口的。
陈染、林白将“女性躯体”作为拒斥男性话语和公共话语的阵地,用女性化很强的意象和隐喻来传递女性独有的感觉、情感、欲望和思想,用美丽而孤独的女性形象来颠覆世界的男性规则,试图建构一个以女性躯体为中心的生存之地。陈染笔下的肖蒙(《与往事干杯》)、李眉(《潜性逸事》)、黛二(《无处告别》)等女性在社会既定的规则中挣扎,但最后还是回到女性躯体内部才能找到真实的自我。
陈染的小说弥漫着女性迷乱而坚韧的生存意识,体现出轻灵而神秘的生命感受,女性对身边一切的敏感和警觉形成了一种新奇而独特的审美世界。女性体验充满了神秘性,跟踪者的脚步声、无法解释的无躯之痛、莫名地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存在的恐惧等等。《伤痕》中的“我”真切地感觉到本已截肢的左腿上的疼痛,《离异的人》中的林芷的脚对冬天有奇妙感觉,《嘴唇里的阳光》中的黛二小姐对牙医有奇异的幻想,《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的黛二有女性特有的敏感和警觉,但又孤独、无所适从。女性的自我封闭也是一种与世界沟通的方式,在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封闭空隙可以透露出常人(尤其是男性)无法感知的女性世界。
在林白笔下,多米(《一个人的战争》)的欲望贯穿始终,多米基本上是在“父权”缺席的情况下成长,她在童年开始就喜欢在夜晚悄悄地用蚊帐为自己建立一个私密空间,但封闭和逃避都不是实现自我的好方法,“那顶蚊帐是同谋,是多米幼年的天堂,也是多米成年后的地狱”[7]。多米的自我认同具有双重性,既有女性特有的欲望、爱情需求,又有成名、成长、获得承认的社会需求,她起初对社会采取了一种迎合、适应的态度,但被代表社会主流的男性诱骗、强暴、利用、背叛和抛弃之后,多米别无选择,只能重新回到童年的“蚊帐”,进行“一个人的战争”。
女性话语空间充满了矛盾和断裂,包括女性苦难叙事、女性孤独本性和女同关系抒写等,这是女性文学性别政治的实现方式,也是女性文学干预现实的无奈选择。
第一,女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对女性苦难的描写从精神到肉体,从个人到社会,只不过这种苦难被女性意识加以过滤和放大了。陈染的《私人生活》中倪拗拗体质瘦弱,生性幽闭,内在的女性特质让她对人生充满了苦难体验,父亲对她而言不是爱的庇护所,而是暴戾的受难地,她长期游离于社会群体之外,孤独和个性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倪拗拗将外在世界设定在危险、异化的轨道,一切都需警惕,他人的存在潜伏着暴力和伤害,躲避成为一种惯性。倪拗拗将个人感受到的苦难扩大为笼罩一切的苦难,显然是将苦难泛化和扩大化了。
第二,孤独意识是女性意识的主要组成部分,陈染、林白将孤独看成是女性的本质之一,既是女性在现实中遭遇困境时的心理反应,又有女性精神构架的基本元素。孤独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女性的一种本领,可以用来形成一种生存方式和自我保护机制,使得女性在与他者和世界进行交往时能够保全自我。陈染、林白笔下的女性都在追求自我,但自我不仅指内在自我,而且还有社会自我和他人自我,需要在社会和他人那里得到自我的确认,这就造成了女性自我的分裂。《私人生活》中倪拗拗的社会自我和他人自我都是残缺的,而《一个人的战争》中多米强大的内在自我也与弱小的社会自我有着无法弥补的巨大裂缝。
第三,自恋和同性恋是女性对抗男性主导的异性恋的伦理政治策略,包括情感之恋和性爱之恋,但又与西方女同关系有着很大区别。苦难、孤独让女性对男性保持一种拒绝和隔膜的心理状态,在同病相怜的作用下倾向于同性之爱。自恋或同性恋是一种补偿性亲密关系,“当一个女人的愤怒浓缩到了爆炸点时,那就是同性恋”[8]。无论是自恋,还是同性恋,陈染、林白的女性都是在男性那里得到了伤害,而又在女性(包括自己)那里得到保护,这也可以理解是对同性恋和自恋的辩护。
女性的自恋和同性恋让以自我为中心形成一个女性共同体,女性可以为这个共同体当中的其他人牺牲自己,南丹为多米的文学梦想去和批评家睡觉,嘟嘟设想谋杀背叛“我”的天秤,意萍违心地去求姐姐帮二帕实现当服装设计师,这些都表明女性共同体开始为她们的同性关系打造现实基础的努力。
尽管对九十年代文学中的“私人生活”的评价还没有定论,但作为一种文学现实,陈染、林白为代表的“私人生活”确实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探究其文化隐喻、时代症候和合法性困境等,对于深入分析九十年代文学和社会现实的关系有重要意义。
从九十年代的文化空间来看,“私人生活”是整个社会生活的文化隐喻,表征着同一性的社会生活的瓦解和多元化生活的兴起;而“私人性”写作是文学领域的文化隐喻,表征着知识界、文学界的文化转向和精神转型。
“私人性”写作的兴起,还是文学消费个性化转向的文化隐喻,在文学消费化的现实面前,为了迎合读者的口味,改变原有文学的精神风貌和外在形式成为必然选择,最起码要满足读者的陌生化期待,才有可能得到读者。读者的陌生化期待中,欲望、隐私、女性等成为典型要素,这与当时的娱乐媒体利用明星炒作吸引眼球的策略同出一辙。于是,当女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将视角转向个人的私密体验和女性欲望的赤裸表达时,自然会引起读者的陌生化期待。
九十年代是市场经济的时代,“私人性”写作是九十年代的时代症候。在经济上,市场原则对文学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文学生产、传播、消费等环节都受到经济方式转变的制约;在文化上,后现代文化对文学的影响是超前性,当社会、经济、政治等还没有来得及对后现代进行反应的时候,文学已经先于其他领域开始了这种实践,这是文学的敏感使然,也是后现代文化的精神使然。
市场经济将文学推向市场,不仅文学期刊、出版等外在因素进行了体制改革,而且作家也进行了身份转换,文学像其他商品一样需要卖点才能引起注意,“私人性”写作的卖点是“女性”、“隐私”、“欲望”、“身体”等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化符号。从消费社会的文化逻辑来看,“私人性”写作一旦成为市场宠儿,就会迅速转入类型化的批量生产,从开始的迎合消费者到后来制造消费者,通过宣传和培育消费口味来影响和控制文学主体,文化生产体系将“私人性”的生产与“私人性”的消费连接起来,最后将所有的环节都纳入市场经济的生产机器中。所以,从市场经济的角度而言,“私人性”写作是消费社会的时代症候。
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虽然“私人性”写作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文学类型,但无论是从社会文化的多元化发展,还是从文学发展的多维空间,“私人性”写作都没有得到更深入的文化认同和文学建构。究其原因,“私人性”写作自始至终存在合法性困境。
第一,自我的真实性与审美的真实性之间存在较大裂缝,导致了“私人性”写作的真实性并不充分。作家的创作动机明确要表达真实的自我。但从文学实践来看,自身经验、真实体验虽然能为文学创作带来文学素材上的方便自如,但也容易限制对生活材料的加工和再创造的可能性。尤其对情感丰富多样的女作家而言,没有节制的私人话语容易造成心理上的自恋、自闭和粗鄙。而市场化的文学生产机制也会利用受众的“偷窥”心理,为这种非审美化的文学倾向推波助澜,从而大大降低了“私人性”写作的审美品质。
第二,私人领域的独立性与人性挖掘之间存在很大距离,导致了“私人性”写作的独立性的有限性。文学的“私人性”写作对私人领域的强调有一种“矫枉过正”的策略性,但现实生活中的私人领域由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显然不能任意想象。对文学而言,“私人性”应该落实到对人性的挖掘上,对私人性的强调并不是对人类性、社会性和群体性的否定,而是将焦点放置在人性之上,用人性的深度弥补广度的缺失。
第三,“私人性”写作的现代性与文化的现代性之间存在较大游离,处于抽象化与欲望化之间的矛盾和游离。“私人性”写作中现代性元素和后现代元素的混乱交叉并存,但都不是从中国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属于西方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变种,缺乏哲学基础和思想底蕴,也没有更深入的自身体验。因而,“私人性”写作在长期的文学实践中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可持续的生命体验,相反,由于诸多现代性、后现代性因素过于抽象,或者欲望化泛滥,反而最后导致写作的反智化倾向,自我降低了审美想象能力。
[1]卢衍鹏.文学研究的政治审美因素[J].社会科学,2011(7).
[2]蔡翔.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10.
[3]Theodor W Adorno.Aesthetic Theory[M].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4:6.
[4]陶东风.文化与美学的视野交融[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123.
[5]约翰·马丁.生命的律动[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18.
[6]林白.90年代女性小说四人谈[J].南方文坛,1997(2).
[7]陈晓明.不说,写作和飞翔——论林白的写作经验及意味[J].当代作家评论,2005(1).
[8]艾德里安娜·里奇.当我们彻底觉醒的时候:回顾之作[G]//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