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强
(西藏民族大学 民族研究院,陕西咸阳 712082)
明朝建国后,元顺帝迁往漠北,但以妥欢贴睦尔为代表的蒙古贵族,对于失去中原统治权力并不甘心。洪武二年(1369)八月,元顺帝命令脱列伯、孔兴率兵攻大同,继图收复大都。然而,元顺帝几次“统一全国”的战争并没有获得成功。相反,到了洪武中后期,随着明军的不断进剿,与明朝抗衡的几支主要的蒙古残余力量渐次衰亡,特别是洪武八年(1375)故元名将扩廓贴木儿的病逝和洪武二十年(1387)纳哈出降明之后,北元将帅或死或伤,更多的是被明朝收降,北元蒙古已无力组织大规模的对明反击战。尽管如此,蒙古封建主及各股残余势力依然不断对明九边地带进行攻击或侵扰。
对此,刘景纯在《宣德至万历年间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时间分布与地域变迁》一文中已对宣德至万历年间蒙古诸部侵扰九边情况做了较为系统的阐述和探讨。但文中仅仅统计了侵扰规模较大、影响较大的扰边事件,而对一些中小规模的扰边活动略而不论。因此,笔者认为,若要客观真实地反映明代蒙古各部对九边地带的侵扰情况,有必要再次做以全面而详实的梳理和分析,并且对洪武时期的情况加以补充。因为,元廷自北迁蒙古高原后对明朝北方边境各镇的攻击或侵扰,其实从明初洪武朝就已开始,如洪武三年(1370)八月,“胡兵火尚失兰歹等犯大盐池,杀齐拜舍等”[1]卷五十五;到了洪武五年(1372),扰边事更甚:一月,“胡兵寇汾州……”[1]卷七十一;六月,“元人犯大同之宣宁县”[2]470;八月,“胡兵侵云内,突入州城,同知黄里与其弟得亨率兵民与战,里死之”[1]卷七十五;十一月,“寇犯辽东,劫掠牛家庄,烧粮十万余石”[3]124,损军五千余人。可见,仅在洪武三年(1370)和洪武五年(1372)扰边事件就已颇为频繁。根据《明实录》等文献资料的记载,这种扰边活动直至明末也不曾间断。所以,研究洪武元年(1368)至洪武三十年(1397)的侵扰活动,是了解明代蒙古各部扰边情况的重要内容。
为了更全面地再现明前期蒙古各部南下侵扰状况及其所蕴含的明蒙关系特征,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扰边及时空分布特点等做了全面统计、分析和总结,以期促进相关学术之探讨。不妥之处,祈方家指正。
笔者以《明实录》为依据,对照明代重要的编年史文献《国榷》《明通鉴》及其他明代文献资料,对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南下侵扰九边的情况进行考证、统计,制成表1(以每十年为统计周期):
表1 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年份分布表(单位:次)
从上表可以看出,洪武至正统时期,北元蒙古诸部侵扰明朝边境(主要在九边镇地区)共计86次。其中,洪武年间25次,侵扰活动集中于洪武元年(1368)至洪武十年(1377)的前十年中,达21次之多,占洪武朝侵扰总数的84%,而洪武十一年(1378)到洪武三十年(1397)这两个时间段仅为4次,且洪武二十一年(1388)之后,随着纳哈出降明和明蒙捕鱼儿海之战中北元君主脱古思帖木儿的失败,北元力量从此遭受重创,以致此后除了一些降明官兵的反叛活动外,较大规模的“侵边”、扰边活动几乎没有再出现。永乐年间的两个十年中,蒙古诸部对明九边的袭击和骚扰活动很少,永乐前十年4次,后十年3次,为明前期蒙古各部南下侵扰较少的一个阶段。蒙古各部对九边的侵扰之所以在永乐年间较少,其原因有二:一是明成祖不仅采用武力征讨的政策,还沿用“以夷制夷”的手段扶弱抑强,致使蒙古内部争斗不休,无暇侵掠九边。因此出现了与明朝冲突的间断性缓和期。二是与洪武朝相比,永乐初放宽与蒙古诸部通贡互市的贸易政策后,蒙古各部主动性的抢掠活动便开始减少。
宣德之后,蒙古诸部对明朝九边镇地区的骚扰活动开始增多,各种侵扰九边的事件相当频繁。在宣德元年(1426)到宣德十年(1435)的这十年中,蒙古各部南下扰明活动达20次之多(平均每年2次),这显然表明,宣德年间,蒙古各势力侵扰明朝的频率较永乐朝急剧上升。正统时期的各种侵扰活动有增无减,蒙古诸部侵扰明朝边境达34次之多,达到了明代前期的一个高峰。其中,在正统元年(1436)至正统十年(1445)的这十年中,蒙古侵扰九边28次(平均每年2.8次),是明前期蒙古各部侵扰九边频率最高的一个时期。
为什么正统年间成为蒙古各部侵扰九边最为频繁的时期?究其原因,宣德之后,明朝国力衰弱,北部边境防御线内缩。相反,蒙古瓦剌部迅速崛起,鞑靼、兀良哈部与之呼应,蒙古人的袭击和侵扰便更加频繁起来。为了获取生活必需品,他们要求扩大与汉人的贸易交往,但明王朝对蒙古的贸易政策并不能使蒙古人满意,特别是明朝的种种贸易限制政策使许多蒙古人除了侵夺、抢掠,“已经没有其他维持生活的办法了”[4]39,无论明朝的法律怎样严厉“都阻止不了抢劫行为”[4]39。
(2)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月份分布
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的86次侵扰,从月份分布看,十一月、五月、六月、九月是最为频繁的四个月。但各朝的具体情况又不尽相同。洪武年间扰边25次:秋季的七月、八月、九月间最多,共9次,冬、夏、春季次数基本相当。永乐年间扰边7次:春季4次,冬季3次。宣德年间扰边20次:冬季的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间最多,共8次,秋、夏两季基本相当,春季最少,仅有1次。正统年间扰边34次:仍然是冬季三个月时间里最频繁,共13次,夏季次之,共11次,秋季最少,共5次。详见下表2:
表2 洪武至正统时期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月份分布表 (单位:月)
以上情况表明,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对明朝北方边境的侵扰,其总数在冬季的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里最为频繁。这主要是因为,洪武、永乐两朝之后,蒙古军民已在漠北蒙古草原生活了五十多年,草原游牧经济的单一性造成的物质生活障碍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到了冬季,他们缺衣少粮的状况更加恶化,因此许多蒙古军民不得不在寒冷的冬季南下抢劫,以补充其生活必需品的紧缺。
值得关注的是:蒙古各部参与人数在万人以上的大规模侵扰活动,见于史料明确记载的共计7次,其中就有4次是在秋季的七月、八月、九月里发生的。另有史料中“大举入侵”“大破之”“大肆剽掠”“俘其众,获辎重、羊马无算”等侵扰活动,估计规模也应在万人以上,这样的侵扰活动至少4次,而两次就分别是在秋季的七月和九月发生的①如洪武九年(1376)七月,“伯颜帖木儿果乘间入寇,(傅)友德大破之,俘其众,获辎重羊马无算”。见《明太祖实录》卷一百七:洪武九年七月。,这充分说明蒙古各部对明朝的大规模的侵扰主要是在秋季发生的。由此可见,洪武至正统年间的蒙古各部万人以上的大规模侵掠活动,秋季明显高于其他各季,且产生的影响也最大,这也正是明朝强调“防秋”的原因之所在。为了加强秋季北面防御,每到秋天,明朝廷一再强调九边官兵“防秋”,积极防御蒙古“入侵”,几乎达到草木皆兵的程度,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明中后期。
为了直观地判断和分析侵扰活动范围及其给明朝带来的威胁程度,笔者仍以《明实录》等文献资料为依据,对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侵扰明朝九边地带的情况进行统计,制成表3(见下页)。
从表3可以看出,洪武至正统年间,漠北蒙古各股势力不断侵扰明朝北方边境地区,侵扰的范围主要集中于长城沿线的九边地带。如果按侵扰次数的多少排列,依次为辽东→大同→陕甘地区的凉州、庄浪、延安→宁夏等地。
具体而言,侵扰辽东及所属各地13次,侵扰大同6次,侵扰陕甘地区10次,侵扰宁夏8次。在此期间,明朝北方长城沿线地区有频繁被侵扰者,如洪武五年(1372)六月,元人犯大同之宣宁县[2]470。宣德九年(1434)九月,廵按陕西监察御史刘敬等奏:朵儿只伯等窃入凉州,至城东及杂木口堡等处杀人掠财[1]卷113。正统元年(1436)闰六月,宁夏总兵官都督同知史昭监察御史顾理奏:蒙古寇宁夏屯营,掠耕牛七十头,官马百余匹[1]卷19。正统七年(1442)十二月,寇扰宁夏柳义渠[2]1673。也有多地同时被侵扰者,如洪武六年(1373)二月,故元将脱脱木儿犯庆阳、保安、会宁等处[1]卷79。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辽东提督军务左都御史王翱、总兵官都督曹义、镇守太监亦失哈等奏报:“达贼三万余人入境,攻破驿、堡、屯、庄八十处,虏去官员军旗男妇一万三千二百八十余口,马六千余匹,牛羊二万余只,盔甲二千余副。”[1]卷一八三
如果按阶段划分,洪武年间则是凉州、庆阳、河州、大同、辽东、山西、永平等地屡屡被袭击和侵扰;永乐年间,蒙古诸部对明朝的侵扰主要集中于辽东、兴和、凉州等地,侵入明境内之地不多,这与每次侵扰参与人数和规模不大有直接关系;宣德年间,蒙古各部的南下侵扰,仍然主要集中于辽东、开平、凉州等地,与洪武、永乐两朝基本相同;正统年间,侵扰地域从辽东到宣府、大同,再到陕西、宁夏、甘肃等北部边镇,范围更广,长城沿线河套、山西以及陕甘宁等地区频频被寇掠,体现出侵掠活动的纵深度加强并向内地延伸的特征。诸扰边活动之所以主要集中于长城沿线的九边地带,是因为该地州县处于明蒙边界一带,蒙古骑兵易进易出、进退自如。
表3 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地域分布表
从扰边参与人数看,蒙古各部侵扰九边,其规模日益扩大,对明朝构成的威胁性也日趋严重(参见表4)。
表4 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规模(单位:次)
从上表得知,洪武年间,北元蒙古各势力参与侵扰九边的规模,万人以上规模4次,千人以上规模3次;宣德年间,蒙古各部侵扰九边的范围有扩大之势,但每次侵扰活动的规模并不大,因为见于史料明确记载的参与劫掠活动的人数在万人以上规模的只有1次,千人以上的2次,其余以四五十人到百人不等的抢掠队伍较多;正统年间,蒙古诸部扰边34次,千人以上的多达8次,五千人以上2次,万人以上2次。可见,正统年间蒙古各部对明九边的侵扰,已由永乐、宣德时期的单个、分散式侵扰向较大规模的军团、集团式侵扰发展,如正统十四年(1449)九月兵部所奏:“辽东提督军务左都御史王翱、总兵官都督曹义、镇守太监亦失哈等奏报,达贼三万余人入境,攻破驿、堡、屯、庄八十处,虏去官员军旗男妇一万三千二百八十余口,马六千余匹,牛羊二万余只,盔甲二千余副。”[1]卷一八三蒙古人不断南侵九边地带给明朝造成不小的麻烦,加之在侵扰九边的队伍中,已降明朝的故元官兵不时反叛,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更增加了扰边的复杂性和隐蔽性。
对于这些侵扰,明朝一方面实施了以小心防御和积极主动的小规模“剿捕”为应对之策略,另一方面,从史料中屡有记载的明朝将蒙古骚扰头领及从众“败之”“斩之”和“斩获甚众”等各种记录看,明廷采取严厉的追剿政策,严行追捕。如洪武八年(1375)九月,元将张致道率万人侵朔州不克,“复犯隔门、应州等地,杀掠人畜甚众,大同卫发兵捕致道,斩之”[1]卷一零一。但明蒙边境地区蒙古人对明朝的骚扰依然如故。
为什么蒙古人总是能够成功入侵九边?这与明蒙经济的发展、实力的对比变化及其统治阶级的政策等诸多因素有关。除此之外,蒙古骑兵的灵活性、快捷性特点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客观因素:“每入寇,则一人所乘,三马迭换,以革囊盛干酪为粮,不将辎重,故其马不罢,锐气无损,来如风雨,卒莫能拒,去如绝弦,速不可追。”[5]86因此,蒙古人总是成功突袭和入侵,对明朝的威胁更大、更直接,对明蒙边界造成的破坏也更大。
总之,从洪武到正统时期,各股蒙古势力并不屈服于明朝的进攻,不断侵扰九边,且所扰地域、次数和频率变得越来越多,至“土木之变”前达到了一个高峰。土木之役全面暴露了明朝军队的腐败和战斗力之低下以及宦官专权带来的种种问题。此役后,蒙古骑兵南下扰边的活动变得更为频繁、大胆和直接,蒙古贵族的骑兵动辄进入明北边的大同和陕甘长城一线内外,使明中后期的明蒙关系一度极为紧张,这种状况一直到明中后期隆庆五年(1571)“俺答封贡”实现才有所缓和。
综上所述,洪武至正统年间,蒙古诸部不断侵扰明朝九边地带,其基本走向是:侵扰日渐增多,呈上升趋势,尤其是宣德朝之后这种状态更加明显。具体而言,蒙古诸部对明朝九边地带的侵扰以武装掠夺为主,他们或以小规模的武装团伙伺机骚扰,或组织大规模军队集体侵扰,但其目的很明确:抢劫物资。如正统十四年(1449)的“土木之役”,蒙古人原本也是为了朝贡顺畅而发动对明朝的攻击,但没想到却抓获了明朝皇帝,这是一个连蒙古贵族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意外收获。蒙古贵族以此为要挟,获得了促成明蒙通贡及互市贸易的重要砝码——明蒙贸易的主动权。当然,也有对明军出塞剿捕的报复行动,但不构成主体。
蒙古诸部之所以不断侵扰九边,主要在于明朝廷对蒙古的经济限制政策。一方面,元廷北迁后,以妥欢贴睦尔为代表的蒙古贵族,对于他们被明军击败,丢掉了美丽富饶的大都而不得不退居草原的事实难以接受。《蒙古源流》记载,元顺帝退出中原后常常郁郁不乐,哭叹曰:“惜乎!误失我大国之政矣,戊申乃吾衰败之岁也乎!”[6]《汉译蒙古黄金史纲》也佐证了当时的这个情况:“把民众所建的玉宝大都,把临幸过冬的可爱的大都,一齐失陷于汉家之众。”[7]更重要的是,“回复旧态的蒙古人,只得狩猎或放牧他们的家畜。”[8]也就是说,已经在中原汉地过惯了内地生活方式的蒙古贵族,不得不重回原来的游牧生活方式。然而,一个现实的困境是:蒙古高原单一的游牧经济无法满足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加之明军的不断征剿,使北退沙漠地区的故元宗室、官民雪上加霜,居无定所,生活动荡不堪。“山后来归之民,以户计五百三十,以口计二千一百余,皆携妻孥无以为食”①此段记载见《明太祖实录》卷一一五:洪武十年十月丙辰。据学者研究,“山后民”即指燕山山脉以北蒙古地区的居民,参见王雄《明洪武时对蒙古人众的招抚和安置》,《内蒙古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第77页。,“(秃鲁)部下之人,口无充腹之食,体无御寒之服”[1]卷六十。为此,回到漠北草原的蒙古人在统一计划宣告失败后,只能与周边民族尤其是中原汉族进行交换,以解决生活物资的极度短缺,这种情况在明代中后期更加明显。明人瞿九思的《万历武功录》对此做了极为准确的描述:“北虏散处漠北,人不耕织,地无它产,今幸贪汉物,锅釜针线之具,缯絮米糵之用,咸仰给汉。”[9]
然而,明朝把对与蒙古族的通贡、互市贸易看作是明朝控制蒙古的手段之一,并不是从明蒙双方经济交流的实际出发,根本目的是要通过贸易促使蒙古贵族臣服、效忠于自己,进而把蒙古草原地区纳入明廷统辖之下。因此,尽管蒙古人渴望与明朝进行贸易,但明朝总是对其加以限制,甚至闭关绝市,这使得蒙古部众获得粮食和生活日用品的基本通道关闭。尽管永乐初明朝开放了广宁、开原马市,但此后的明蒙经济交流并不顺畅,它总是受到明蒙政治关系的种种制约。
在此情况下,蒙古封建主便利用战争手段,强掠强夺他们需要的物资。正如胡钟达所说:“单一的经济满足不了广大牧民对生活必需品的要求和愿望,满足不了蒙古上层贵族对生活奢侈品的欲望。这种经济需求是一股强大的动力,一旦明朝单方面阻挠,它就会以战争的形式爆发出来,以达到愿望的实现。”[10]陈守实亦谈到:“对中原农业区的物质追求促使蒙古人不断南侵、攻掠,补充其生产生活必需。”[11]费克光也认为:“明朝的缔造者将蒙古人驱逐出长城,这不能不引起贸易网的破裂和作物耕种的紧缩。”[4]
从实质看,蒙古诸部侵扰九边的过程,是洪武至正统年间明蒙攻防格局与政治关系变迁的客观反映,也是明蒙双边政策的必然结果。只有明蒙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以和平贸易、友好交往代替侵扰仇杀,正视现实和经济互补性,消除人为限制,明蒙双方经济文化交往的渠道才能通畅,冲突和扰边事件才能停止,关系也才能得到真正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