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劳动的传播: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与传播的实证研究*
——以“PPS爱频道”为例

2018-04-11 06:54吴鼎铭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劳工频道网民

■ 吴鼎铭

信息技术结构的更新换代不仅推动了人类日常生活的网络化与传播互动的瞬时化,同时也在此过程中创造了技术使用者对解放、自由和进步的想象。在这种想象的驱动下,越来越多的普通大众被吸纳到互联网产业运作过程中,自愿自觉地贡献出集体智慧与剩余生产力,成为推动产业内容生产与信息传播的中坚力量。换句话说,持续演变中的信息技术成为了企业控制生产、增值资本,从而实现追逐利润最大化的一种工具,“在很大意义上,资本主义的重组意味着通过采用新的信息传播技术,去寻求实现成功商业活动的新手段。”①网络视频的众包(crowdsourcing)生产与传播现象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兴起并广泛存在。

网络时代的“众包”是指通过新媒体传播技术,在全球范围内吸纳与融合分散的、闲置的、廉价的劳动力,为互联网商业网站提供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这是网络时代新的一种劳动力组织方式。②之于本研究而言,网络视频的众包生产与传播指的是以优酷土豆、爱奇艺等为代表的商业化视频网站通过商业意识形态的“询唤”或者经济利益的诱惑,吸纳大量分散各地的视频生产者、发布者与传播者,其目的在于将视频的生产与传播劳动从原来的机构内部人员转交给普通网民,从而实现数字资本的迅速增值。

一、权力的幻象: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与传播研究的现状

加拿大学者文森特·莫斯可指出,每一种传播新技术的出现都会带来大同小异的神话预言。电脑以及所谓的赛博空间世界同样体现并推进了当代社会的重要迷思。③这种迷思在网络视频的生产与传播研究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学者邓秀军认为,流媒体技术的成熟与普及使网络视频用户自制与传播成为可能,对于视频网站来说,这可以缓解视频网站在内容供给方面的压力,而对于基层民众和普通网民来说,流媒体技术则为他们提供了自我表达的话语空间,为网络文化的发展和民主政治的进步提供了物质保障。④学者雷蔚真等将上述观点进一步具体化,通过将“河北大学撞车案”“台北市士林区文林苑都市更新案”“北京奥运火炬传递遭阻挠”三个网络热点事件作为研究个案,并从主题、叙事、措辞三个方面解析网络自制视频的特征,并由此发现作为一种微观抗争形式的网络自制视频促进了公民社会的成长,但同时也存在着“模仿现实中的权力等级制度”“缺乏协商意识、宽恕心态、尊重他人”的消极意义。⑤与此类似,学者王贺新则以“宜黄强拆事件”为案例,着重讨论影像在权力抗争中的重要作用,认为来自现场的影像作为证据,在逻辑与形象上建构了双方的身份和事件的解释性框架,并由此引发了公民的进一步行动。⑥对此,学者王长潇的总结颇具代表性:“面对突发事件的第一现场、记录民间草根内容、群体围观提升了政府执政效率,视频分享正在成为个人或群体主动维权的一种重要手段。”⑦

诚然,网络视频自制与传播技术的普及,使大众获得了自我生产与发布的权力,也因此,从文化研究学派所提出的“权力·抵抗”二元对立模式进行分析与阐释,成为了当下网民生产与传播视频现象的主要研究范式。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分析范式是基于少数个案的推演式分析,未能深入探索更广泛存在的网络视频生产与传播背后的政治经济进程及其物质性驱动力,因此,将个案分析的结果泛化为整体性特征,从个案中网络视频的传播效果反推出传播动机,很容易形成误导。而在西方传播政治经济学领域,一些学者开始引入“数字劳工”的概念来形容网民传播行为与生产性劳动之间的互动关系,其中的代表性观点认为:互联网使用者自由浏览网页、自由聊天、回复评论、写博客、建网站、改良软件包等等行为不仅是一种生产性活动,同时也是知识性消费行为,它们广受欢迎,但同时又被无耻地(unashamedly)剥削。⑧商业资本剥削“数字劳工”的三种方式:其一,强迫性:随着日常交流与社会关系的网络化与数字化,人们不得不使用互联网;其二,异化:互联网公司而非用户自身占有平台,并从中获取利润;其三,produser的双重商品化:使用者本身是一种商品,使用者所生产的信息也是一种商品。⑨上述观点的重要贡献在于引入“劳动”的视角,挖掘了网民传播行为与互联网产业发展之间的重要关系,对我们重新审视网络视频的生产与传播具有重要的启示。

通过近两年半的持续参与式观察,笔者发现,网络视频的生产与传播是一种典型的生产性活动与知识性消费行为,商业网站对视频生产与传播“权力”的“下放”更多的是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其最终目的是建构网络视频的众包生产与传播机制,从而促进视频网站的数字资本增值。因此,网络视频生产与发布的“权力”幻象极可能遮蔽了这一过程所隐藏的互联网产业的经济与商业属性,以及互联网公司以政治、文化之名剥削网民劳动来实现商业盈利的根本目的。基于此,本文欲从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以民族志参与方法的劳动体验为基础,讨论网络视频众包生产者如何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进行视频的自制、加工与传播,分析这一劳动过程如何影响网络视频产业的生态与网络舆论。

二、研究样本与研究方法

(一)研究对象

本研究以网络电视服务商PPStream旗下的“PPS爱频道”作为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与传播的观察与分析对象。PPStream是网络视频行业内第一个使用P2P直播与点播网站,观看免费,无需注册,由于采用P2P播放技术,所以观看的人越多,视频观看越流畅。2012年8月,PPStream网络电视的覆盖人数达1亿,占行业整体的三分之一。2012年7月,PPStream推出了“用户生产内容”(UGC)平台:PPS爱频道。这标志着“PPS爱频道”正式开始将网站的大部分内容生产任务转交给网民,实现了视频的“众包”式生产。PPS网络电视总裁徐伟峰曾如此形容“PPS爱频道”的创新之处:“一个类似淘宝小卖家模式的UGC(用户生产内容)视频运营平台,用户可以通过上传内容、创造频道、自己经营管理增加流量……PPS会按照CPM(每千人成本)和用户进行现金分成结算”⑩。

笔者认为,“PPS爱频道”平台上网民的视频生产、上传与推广行为一种典型的互联网时代的“众包”生产方式,在这一劳动过程中所反映出来问题与困境在互联网产业数字劳动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与代表性,因此本研究以“PPS爱频道”视频网站作为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与传播的民族志参与式观察的主要对象。

(二)研究方法

1.使用网络民族志方法的目的在于超越管理学派量化研究的数字化呈现以及弥补单纯的观察可能忽略的研究对象的内心体验。因此,笔者从2013年12月开始加入网络视频众包的具体劳动过程,通过近两年半的参与式体验尽可能领会研究对象的实践操作与内心体验,感受与被研究者之间的交流与互动,从而达到“理解他人的理解”。

2.使用访谈法的目的在于弥补网络民族志过程中研究者个体体验的局限性,以更全面地理解与阐释网络视频劳动者的多样化的生存状况与内心体验。在本研究中,通过与“PPS爱频道”平台上视频制作者与传播者进行在线以及面对面访谈,以期更全面地了解“众包”生产的运作机制以及在此劳动过程中网络视频众包劳动者的生存体验与困境,由此,更加完整与准确地“深描”众包生产过程的具体情境与流程,探索这种劳动背后的推动力量。根据参与程度、时间以及不同会员等级,研究者选取了10名PPS爱频道注册“会员”进行访谈,他们分别来自福建、湖北、河南、北京、上海、云南等不同地域,职业分布在公务员、学生、教师、公司职员等领域,其中有一名访谈对象没有固定工作,一名为专职家庭主妇。访谈主要是通过面对面访谈与QQ即时通讯软件进行。

表1

三、 网络视频的众包劳动实践

(一)招募、注册与认证:网络受众的劳工化

加拿大学者达拉斯·史迈兹曾提出著名的“受众商品论”,认为媒介受众被传媒产业转化为一种极具商业价值商品,并出售给广告商,由此完成传媒产业的资本增值。而进入互联网时代,互联网产业的吸纳能力在技术进步的驱动下进一步增强,网络受众不仅是商业视频网站的消费者,同时还被逐步吸纳与转化为产业运作中的劳工。

“PPS爱频道”依靠两种方式为网站招募劳工:第一是依靠传销式“拉人”模式,即已加入视频生产与传播的会员可以通过“推荐好友注册”的方式得到一定的返利,一般为“好友”收入的5%—10%。这对于网民来说是一种十分有效的利益动力,笔者在参与式观察过程中经常接触到“家族式”集体劳动者,即家庭中一个人注册为“会员”后,会发动妻子或丈夫、兄弟姐妹、其他亲戚等加入。

PPS注册其实只需要身份证照片和个人基本信息,只要是有身份证的人都可以加入,你没空传也没关系,另一个人可以同时管理两个注册账号。一家人一起做特划算,比如你推荐你哥加入,你可以从你哥的收入中提成,那你哥也可拉你爸注册,你哥也可以从你爸那里提成。他没空上传视频也没关系,你可以帮他管,等于你有两份收入。

第二是受到商业广告的“询唤”加入网络视频的众包生产行列。“PPS爱频道”在宣传广告中持续不断注入“上传越多、赚得越多”“广告播放量越大、赚钱越多”“PPS爱频道分成机制原创团队月分成过2万元”等话语,试图建构去权力化与“多劳多得”的商业“神话”,营造一种“无论出身,只要坚持即可盈利”的平等交易的表象。从访谈中可以发现,这些“神话”发挥了强大的召唤效果,有效遮蔽了表象背后的制度霸权与劳动剥削。类似这样的观点经常出现在受访者的表述中:

如果你想在平时多一份收入,这个兼职挺好的。它完全按广告点击量决定你的收入,你有空就多传一点,没空不传也可以,你想啊,这视频一传上去后,每天都有人点,一劳永逸嘛,你传个两个月,这量就大了。我身边的同事都在做,我都劝他们要坚持一段时间就可以稳赚了。这钱赚的,比上班看别人脸色听别人指挥舒服多了。

“新信息技术可以让工作任务分散化,同时即时地在互动式通信网络里协调整合,不论是横跨各洲大陆,或是在同一栋大楼的不同楼层。”在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的推动下,数字资本生产的工作性质与生产组织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导致了劳动的区隔化与社会的片断化,或者用哈维的话来说出现了与福特主义的“刻板”模式进行直接对抗的“灵活积累”生产模式,并由此催生了一种新型弹性雇佣制度:雇佣形式上表现为兼职者、临时工,劳动者虽可自由支配劳动时间与地点,但强烈依赖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结构与规则设计;与此同时,联网商业公司无需为数字劳工们支付任何劳动保障性费用与社会福利,并可随时随地解除二者的雇佣关系。在互联网技术的驱动下,“PPS爱频道”不仅吸纳了网民的休闲时间,成功将其转化为网络视频的众包劳动时间,而且进一步将网民的社交关系的商品化,为网站的进行商业推广与劳工招募。

不仅如此,网络受众的劳工化还体现在网民信息的商业化过程。参与“PPS爱频道”进行视频生产与传播劳动的网民首先必须注册成为网站会员,并提交详细的个人信息,包括手机、电子邮箱、家庭住址、身份证正反面照片与银行卡账号等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并需经过网站24小时的审核才可使用注册的账号。在《爱奇艺PPS用户网络服务使用协议》中,PPS网站对注册会员的个人信息使用作了如下规定:

用户同意爱奇艺和PPS在提供服务的过程中以各种方式投放商业性广告或其他任何类型的商业信息(包括但不限于在爱奇艺和PPS平台的任何位置上投放广告,在用户上传、传播的内容中投放广告),用户同意接受爱奇艺和PPS通过电子邮件或其他方式向用户发送商品促销或其他相关商业信息。

……

用户充分理解并同意爱奇艺和PPS主动、被动收集用户信息,也充分理解并同意爱奇艺和PPS收集非隐私信息的目的是为用户提供尽可能多的个人化网上服务以及为广告商提供一个方便的途径来接触到适合的用户,同时可以发送具有相关性的内容和广告。

PPStream网站将条款深藏在极为繁冗的《协议》之中,并将“接受”选项默认打勾,这意味着绝大多数网民几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私人信息无偿“贡献”给PPStream网站,成为网站累积“大数据”、提升数字资本的重要原料,同时,这一协议也将网站任意使用网民私人数据的行为进一步合法化。据笔者考证,这种隐蔽化、毫无协商性的《协议》确认方式与权力不对等的条款几乎存在于中国各大互联网商业平台,如百度、知乎、优酷等,这也正是互联网公司堂而皇之侵害网民个人隐私、占有网民数字化财产的重要原因。

(二)数字劳动过程的去技术化(deskilling)

20世纪70年代,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迈克尔·布若威对当代资本主义工厂进行参与式观察后,发现:资本家通过转移矛盾、制度设计等多种途径建构与工人之间的“同意”,从而掩盖并攫取剩余价值,具体来说,其一,通过引起先进的生产技术,提升生产效率,从而将新技术,即资本投资解释为利润的来源,遮蔽了对剩余劳动的剥削;其二,在制度设计层面,当代资本主义精心设计的“计件工资制度”与“赶工超额”游戏,使劳工在乏味的工作过程中可以享受“赶工竞赛”带来的乐趣以及“偷懒”带来的虚假快感与对抗感。这些措施不仅消弥了劳工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而且极大地驱动了劳工的主动性与积极性。在互联网时代的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中,这种转移矛盾的方法与建构“同意”的制度设计被运用地更为彻底,主要表现在数字劳动过程的去技术化与量化考核机制的设计。

在传统的工业化生产劳动过程中,“工人掌握着绝大部分的知识与控制能力,资本的控制主要表现为对劳动成果的监督”。而在弹性雇佣劳动形式中,生产技术与劳动过程开始日渐剥离,“PPS爱频道”将看似复杂的劳动过程简单化、程序化与机械化,直至成为一项无需智力参与的体力劳动,从而尽可能吸纳更多网民加入这一劳动过程,迅速促进数字资本的增值。这一过程主要体现为:

1.针对原创视频,“PPS爱频道”推出“云编辑”程序,这一程序包含各种主题的视频编辑模板,如旅游、爱情、同学情、中国风等等,并将每个主题分成片头、中间片段、片尾三个大部分,众包劳工只需按模板将照片或视频填入其中,即可自动生成“原创”视频。这种程序设计颠覆了视频制作的专业复杂性,将其变成极为机械、简单化的符号拼接与填充游戏。

2.针对非原创视频,“PPS爱频道”则推出了“易转码”软件,用于视频的批量去水印、视频剪辑、字幕加载与视频格式转换等等。这一设计极大简化了视频的二次加工过程,通过程式化、机械化的鼠标点击即可轻松完成符合上传要求的“原创视频”。这一技术设计在某种程度上暗示、鼓励,甚至是怂恿劳工们“偷盗”其他网站的视频,在规避版权问题的前提下为“PPS爱频道”生产内容。

这种去技术化的劳动程序设计产生了较好的劳工吸纳效果,从笔者的调查来看,参与这项数字劳动的劳工年龄层分布较为分散,上至55岁的退休妇女,下至16岁的中学生,经过几天的实践操练后都可以较熟练得掌握整个劳动过程。这使得数字劳工们在自由、自主的表象下被转化成为生产机器的一部分,同时也成为视频版权纠纷的承担者,而作为雇主的“PPS爱频道”则坐享其成,无需承担任何版权问题所带来的风险。

(三)利益至上与投机取巧: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与传播实践

在完成上述个人信息审核环节与简单的技术学习之后,众包劳工便可以开始利用上述软件进行视频的制作、上传与传播。通过互联网技术,商业化视频网站最大程度激活了网民的集体智慧与剩余生产力,以利益诱导和量化考核的形式催生了劳工们的投机取巧,与此同时,互联网公司在看似共赢的表象下完成对数字劳动成果的廉价占有。

1.精细的等级体系与量化考核

“PPS爱频道”对众包劳动者实施了严格的量化等级制度考核形式,以不同的等级权限来管理与激励劳工的生产力,比如刚注册的会员等级为0级,这意味着可上传视频的数量将受到极大限制。从0级到3级的会员每天上传数量不能超过10个,可分成的频道只有1个,收益累积速度十分缓慢,因此,新加入的劳工只有连续不断每天上传视频才可尽快提升会员等级,增加个人收益。与此同时,“PPS爱频道”平台对不同级别的劳动者规定了详细的劳酬发放说明,如下表所示,视频单价评定环节由视频类型(教育、时尚、音乐、财经等等),视频清晰度(分辨率、码率),视频长度,是否有水印或Logo,是否原创或首播等因素决定,通过不同类型的视频等级区分达到视频内容和质量的整体调控。

众包劳工的收入取决于视频的广告播放次数。视频所加载的广告播放次数1000次为基本计价单位。从研究者以及访谈对象的参与经验来看,每千次广告播放的视频单价基本控制在1元至5元之间。爱奇艺为网站的劳工们提供了“什么样的视频受欢迎?”小贴士,提醒上传者多上传轻松搞笑恶搞或感人浪漫的视频,同时视频内容要结合最新的“热点”事件、长度应为“短小精悍”、上传高分辨率和码率的视频、为视频“起个吸引人的标题”、在适当的时间发布,同时把视频分享到微博、贴吧、空间或朋友圈等,尽可能提高曝光度,号召朋友、粉丝转发视频链接等。

表2 PPS爱频道视频单价制定规则

2.分成规则驱使下的投机取巧

(1)跟风与迎合。在分成制度的诱导与驱动下,为了尽可能地提高视频的单价与点击数,许多众包劳工会充分利用自己的休闲时间,持续不断去其他视频网站搜寻“最受欢迎”的“头版头条”视频,其中不乏“腥、星、性”的内容,以此迎合网民的观看需求。在一些网络热点事件的发展过程中,一些众包劳工们更是凭借劳动经验,学会了感知何为“热点”视频,进而附和与“跟风”,以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

你得天天上网,看看最近大家都在关注什么。有时出现一些热点事件,比如大妈抢黄金啊、斯诺登事件啊、大妈跳广场舞与居民争吵,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候特别火,好多新闻报道,所以大家比较关心,都很爱点进去看,还有一些娱乐的事情,比如之前文章主演的《小爸爸》这部电视剧每天播两集,文章还是很受欢迎的,你就可以多上传,所以,作这个事情你做久了就慢慢学会感受网民的不同喜好了。

刚开始做这个工作的时候,也不知道该传什么,一般凭自己的感觉和兴趣,比如我喜欢听国外一些名校的课堂视频,我就开始下载,去水印,剪辑,上传,可是过了好几天,发现只有几十的点击率,感觉白干了。后来我会问一些有经验的,终于明白过来了,于是我就传一些韩剧里的接吻片段,或者不太暴露的床戏,偶尔传一些暴力拆迁的斗殴视频,加一些“警察打人”“老百姓群斗警察”的标题,点击率真的有起色,不过别太黄,也别太暴力,被发现了就立马被删了。

(2)冒充“原创”。按照收益分成规则,“PPS爱频道”用更高的单价鼓励网民上传“无水印、无台标、无LOGO”的“干净”视频,以此规避视频的版权问题。在此规则的激励与怂恿下,众包生产者们非常熟练使用“易转码”软件去除视频上的所有版权标识,以符合原创视频的表象要求。分成规则诱引下的投机取巧使视频网站着充斥着大量看似原创,实则是互相抄袭与复制的雷同视频。

(3)视频碎片化。根据收益分成规则,在视频长度方面,大于2分钟的视频单价相对最高,而太长或者清晰度过高的视频在转码和生成过程将耗费大量转换时间和磁盘空间,因此2至3分钟左右是收益最佳时长。因此,在完成视频格式转换之后,劳工们一般会剪切成2至3分钟左右的长度。从劳工与网站商业运作的角度而言,视频的碎片化完成了收益分成规则下双方的利益最大化,但从网民的角度来看,他们必须观看更多的广告才能获取完整的信息,而从效果层面来看,互联网时代网民碎片化、快速化的阅听与收看习惯则进一步被巩固与加强。

(4)利益驱动下的“标题党”。视频上传的最后一个步骤,也被劳工们认为是最要重要环节的是为视频编写具有吸引力的标题与简介。在此,劳工们将自身的知识、创意、幽默和情感转化为极具吸引力的标题,成为“标题党”,其目的为尽可能多地增加视频的点击率,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我觉得年轻人可能更懂得网络语言和时下流行的东西,比如很多标题党喜欢用‘吓尿了’‘史上最搞笑’等夸张的表达,就可能吸引更多点击率,我们老了,很多表达只能尝试去模仿你们年轻人的思维。

在利益驱动下,众包劳工们他们不惜以“史上最XX的视频”“笑到没朋友”“XX激情戏、吻戏”等极具夸张色彩的网络流行词汇来满足看客们的好奇与窥私心理。如此,从传播伦理或行业自律的层面来讨论屡禁不止的“标题党”,忽略了这一现象背后的经济驱动因素,将很难从源头上消除这一传播乱象。

(5)自我审查与规避版权。为了尽可能提高劳动收益,劳工们会在一天时间里尽可能多地重复上述十分繁琐且机械化的体力劳动过程。而对于视频的内容,劳工们为应付网站审查,十分自觉地规避一些“敏感”内容,如受访对象LY所说:

有些内容你传了也没用,肯定过不了审查的,比如我以前传过的一些没有通过的,什么露点的啊,示威游行的啊,以为大家看不到这些,会喜欢看,后来被网站删后还得扣分,所以现在直接不去碰这些视频了。

与此同时,这一“众包”流程催生出了极具民间特色的加工形式:为了达到“结合热点事件”同时又不侵犯版权,劳工们会将下载得来的电影电视节目进行剪辑,再以预告片或精彩片段的方式上传网站以逃避网站的版权审查。

我们做这个,最需要想清楚的是什么视频会无法通过审核,有时我们也猜不透它的规则是什么,反正最新的电影电视剧肯定是不行的。不过,你可以自己切啊,随便切几个视频片断,拼在一起,写个预告片不就行了。当年我把一个叫《小爸爸》的电视剧每集都随便切出3分钟,写个预告片的标题,或者写成“最新一集”,每天的点击率达上万。他们(指网民——研究者注)有时就爱看一些色色的啊,打架的啊,流血的什么的,你把这些剪出来就行。

3.收益计算与分成

虽然视频的收益分成规则采用十分精细的计算规则,但在笔者的参与式观察过程中仍发现“PPS爱频道”在收益分成的关键环节中的主观性与模糊性,主要表现在:(1)视频“原始单价”与最终单价没有明确的推算过程,且结果确定后没有协商渠道,比如单个视频被认定为3元,但劳工们却无从知道这个终价的确认过程;(2)广告播放次数只显示最后结果,如何得出、是否准确完全不得而知;(3)虽然不同等级的劳工拥有指定的“特权”,但在实践过程中“PPS爱频道”会根据网站的需求随时调整上传的权限,如何调整、调整理由从未与劳工们进行任何商议;(4)视频审核标准模糊,主观性较强,极易形成劳工情绪不满。对此,网站劳工们只能在论坛上进行抱怨发泄,并无从据理力争,也没有相应的产业规制维护他们的数字劳动成果。据笔者在访谈中发现,“入门级”劳工中许多做了几周就直接放弃:

实在太廉价了,一整天处理视频累得眼睛都快瞎了,但只有几厘的收入,而且我们在网页上看到的点击数和系统显示的数量有很大差距,人家爱给多少钱给多少,我们也没办法……何况处理视频特别伤电脑,有这些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做个兼职。刚开始我还把这个赚钱的方式推荐给我的舍友,但我们都觉得有些坑人。

由于“会员”等级限制,初级“会员”每天只能上传10至20个视频,在前几个月内的日收入基本维持在几分钱至5元左右,于是,大多数劳工直接放弃劳动,几乎无偿为网站贡献了视频。因此,在与他们的经验交流中,“坚持”两个字是他们提到最多的字眼。而更值得关注的是,2013年“PPS爱频道”被整体兼并入爱奇艺网站后,小幅提高原创视频的报酬,而对二次加工视频的劳工报酬大幅下降,这种毫无协商性的政策调整同时也反映出网络视频众包劳动中雇佣关系的强制性与剥削性。一位愿意详细透露每日收益的劳工告诉研究者:

我原来每天的收入可以到200,现在(PPS被纳入爱奇艺平台后——研究者注)只剩20左右了,这个事情你也没办法,他们负责制定规则,没办法!你赚人家的钱嘛,就得听人家的。审核人就像一个无形的杀手,你找他投诉也没什么意义,那么多人要管,谁会管你一个人的想法。

最多的时候我一个月赚过3000,都够还付房贷了,但如果你叫我全职干这个,那肯定不行,它们规则变来变去,后来我的收入就少了,现在有时候只有四五百,不靠谱。有时候觉得前面的都白干了。

在最为关键的收益计算与分成环节,“PPS爱频道”暴露出网络视频产业发展的“失范”:分成规则变动的随意性与不可协商性;劳工权益保护的法律真空;产业发展缺乏“第三方”监管。由此,数字劳工们长期的努力在毫无协商的情况下被轻意否认,而网站却在此过程中直接掠走了劳工们的劳动成果,赚了个“盆满钵满”。

四、结论与反思

“劳动过程是社会结构的核心。在逐渐浮现的网络企业内部与周边,劳动与生产关系在技术面和管理面的转化及是信息化范式与全球化过程影响整个社会的主要动力。”为了回应战后繁荣时期世界范围内资本市场的饱和与消费模式的多元化,克服福特主义—凯恩斯主义生产模式下规模经济的“机械刻板”,以及抗衡日益繁盛的小批量廉价商品制造与生产,后工业社会资本市场被迫“进入了一个劳动力控制合理化、重建与强化的时期。技术变革、自动化、寻找新的产品设计和市场定位、在地理上分散到劳动力控制较为容易的地区,吞并、加快资本周围时间的步伐,在紧缩通货的普遍条件下都提上了公司生存战略的议程。”正是在这一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数字资本公司的运作开始引入“众包”这一弹性雇佣生产形式以适应新的经济生态与消费环境。作为一种新型工业生产形式,“众包”将核心技术与专用资产去组织化、去边界化,在差异化与多样化的整体社会范围内寻求跨专业、跨组织的个体动员与创意吸纳。

互联网产业的劳动空间也从传统的办公室、工厂等固定生产地点转移到流动性、网络化的整体社会,由此完成了互联网产业的空间扩张与数字殖民。与此同时,在视频网站分成规则的引诱与“怂恿”之下,众包劳工们渐渐学会了感知网民的喜好,由此,“跟风”、迎合、哗众取宠,甚至耸人听闻都成为了他们提升广告点击率的重要策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暴露出互联网产业发展中缺乏法律监管与行业自律的基本事实。值得反思的是,这可能导致众包生产者的数字劳动成果常常毫无协商余地地被互联网产业剥削甚至占有。虽然这一剥削过程并非如台湾学者萧宏祺所言“骇人却不为人知”,但是由于智力市场的资源异常丰富,而任务资源相对缺乏,因此需要额外经济收入的数字劳工们却不得不接受这一买卖双方极不平等的交易模式。因此,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观照中国网络视频众包生产与传播现状,在某种程度上挑战甚至颠覆了现有研究的乐观想象,互联网产业运作的商业逻辑凌驾于文化逻辑,最终形成了视频产业繁荣表象下的乱象。那么,如何从产业规制、数字劳工的权益维护、数字劳动成果的合理分配等路径推动当下中国互联网产业的健康与持续发展,或许本研究可以提供反思的起点。

注释:

①[英]弗兰克·韦伯斯特:《信息社会理论》,曹晋、梁静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页。

②涂子沛:《数据之巅》,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84页。

③曹晋、张楠华:《新媒体、知识劳工与弹性的兴趣劳动——以字幕工作组为例》,《新闻与传播研究》,2012年第5期。

④邓秀军、刘静:《基于流媒体技术的网络视频用户自制传播模式分析》,《现代传播》,2010年第10期。

⑤雷蔚真、王珑棍:《从网络视频再生产看通俗文化中的微观抗争》,《新闻与传播研究》,2012年第2期。

⑥王贺新:《影像抗争——对“宜黄强拆事件”的个案研究》,《国际新闻界》,2011年第6期。

⑦王长潇、刘瑞一:《从乌合表达到理性传播——以群体心理学视角解析网络视频分享传播》,《当代传播》,2014年第2期。

⑧Terranova,Tiziana(2000).FreeLabor:ProducingCultureFortheDigitalEconomy. Social Text,6(18),2,pp.33-58.

⑨Fuchs,Christian(2012).DallasSmytheToday:theAudienceCommodity.TheDigitalLlabourDebate.MarxistPoliticalEconomyandCriticalTheory.Prolegomena to a digital labour theory of value.tripleC:Open Access Journal for a Global Sustainable Information Society,10(2).pp.692-740.

⑩《PPS千万美元布局爱频道》,《信息时报》,http://informationtimes.dayoo.com/html/2012-09/24/content_1911901.htm,2015年3月1日。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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