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金庸

2018-04-10 06:13徐迅雷
民主与科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明报金庸马云

◎ 徐迅雷

有人曾经问金庸先生:“人生应如何度过?”老先生笑答:“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比“米寿”还大了6岁的金庸—查良镛,在“大闹一场”之后,很安详地告别了人世。

我想他是微笑告别的。时间让我们学会了告别。2018年11月12日,在香港殡仪馆,举行了金庸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一位大学者死去只用一秒钟,再产生这样一位学者却要几十年”,对金庸来说,亦是如此。一个影响数亿人、影响几十年、影响几代人并且继续影响下去的文化人,是绝不能被轻视、忽视的。

青年金庸

【云松书舍】

坐落在杭州灵隐路的云松书舍,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大门上的手书对联:

飞雪连天射白鹿

笑书神侠倚碧鸳

1994年,在金庸金大侠70岁上,云松书舍在金秋十月奠基兴建。

这里是杭州钱塘十八景之“九里云松”的起点,前后不远处是解放军117医院和浙江医院。

杭州市政府出地、金庸出资,整个云松书舍占地3200平方米,建筑面积1100平方米,耗资1600余万元人民币。那个年代,金庸一人承担这样的巨资,确是一般百姓所不能想象的。

修建云松书舍的初衷,是为“藏书、写作和文人雅集之用”。书舍的主体建筑是会客厅“耕耘轩”、书斋“赏心斋”和主楼“松风明月楼”。这个地方曲径通幽,浓荫蔽日,但给我的感觉是“有松无云、难见明月”,颇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零感,并不太适合居住写作和文人雅集。

1996年11月,云松书舍落成。“金庸迷”、上海市老市长汪道涵先生也出席落成典礼,并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自己也是金庸迷,通读了金庸的14部作品,从中看出了两个字—“仁”与“义”……在现场的金庸十分感动,连说了十几个“不敢当”。

这么大一个书舍,还没建成就传出了批评的声音。建成后金庸觉得不应由他一人独享,决定无偿捐赠给杭州市,“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民居,规格太高,造得像行宫了。我如果住进来,一定会折寿的。”参加完捐赠云松书舍仪式后,金庸一身轻松地与友人游览西湖。

后来,金庸在云松书舍仅仅停留过一个晚上。那是2002年5月的一天,他的好友、浙江大学党委原书记张浚生,特地来到云松书舍,与金庸相会。那一晚,金庸夫妇和张浚生夫妇入住云松书舍“松风明月楼”,一夜下棋品茗,第二日即离开,金庸此后再没有入住过书舍。

金庸是“杭州市荣誉市民”。金庸太太林乐怡曾透露金庸本人的心思:他一生最喜爱的城市是杭州,确实有过在杭州终老的念头。为此,金庸很早就在杭州边上买过一套别墅用以养老,但因久居香港、医疗服务较为方便等原因,最终未能遂愿入住这间别墅。

金大侠可能没想到,云松书舍后来一度摇身变成了高档“会所”。2010年新华社的报道曾曝光:“现在‘云松书舍’要向游客收取每人5元的门票,每到下午四点半,就关门谢客,成了少数人觥筹交错的‘乐园’。”报道严肃批评西湖边很多名胜故居“富贵化”、变身私人会所,众多高端特色的“会馆”,大多通过租用的方式“寄居”在环西湖的名胜古建里,游客“可望而不可进”。金大侠当时如果知道这样一个“结果”,估计也会“沧海一声笑”,不过是苦笑。幸好,后来这股“会所风潮”得到严肃整治,西湖景区又一次“还湖于民”。

【雷峰塔】

与云松书舍的寂静相比,西湖另一侧的雷峰塔向来是游客云集,热闹非凡。

早已倒了的雷峰塔,如何重建?“论雷峰塔的倒掉”好写,“论雷峰塔的重建”困难。因为解放了的白蛇又要被镇压住了,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如何解决?金庸先生为此作出重要贡献。

当时的杭州主政者向金庸求教,金庸提出了一个非常睿智的解决方案:“可以在重建雷峰塔时把塔的底部镂空,这样塔可以重建,白蛇也可以自由进出。”

极妙构想,豁然开朗!杭州市采纳了金庸先生的建议,建成的雷峰塔底部是穹顶式架空层,下面是可供参观的倒塌后的雷峰塔遗迹。这样既保存了文物,又建起了新塔。雷峰新塔,如今是西湖边最受游客欢迎的景点之一:入塔即可近观遗存,一目了然;登塔则能俯瞰西湖,一览无余。

【西湖论剑】

杭州的马云是金庸的铁粉,两人交情深厚。

金庸先生来杭州,常与马云相聚,“西湖论剑”。2000年9月9日,阿里巴巴策划的第一次“西湖论剑”,就把金庸请来了,还邀请了搜狐的张朝阳、新浪的王志东、网易的丁磊,等等。

金庸曾给马云的淘宝题字:“宝可不淘,信不能弃。”有一回马云和张纪中一起陪金庸泛舟西湖,还留下了照片,记录了惬意。

马云从小喜爱武侠小说,尤其喜欢看金庸的。马云说:“看过《笑傲江湖》的次数连自己都数不清了……我极为欣赏风清扬的出招无形,却无招胜有招。”阿里巴巴公司中的许多大咖都取了花名,大多来自金庸小说,马云自己就叫“风清扬”。

马云还说:“我很喜欢金庸,至少他告诉过我两个道理:几乎所有成功的人都历经过千辛万苦;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金庸辞世,远在非洲的马云在10月31日撰文悼念:先生赐字“天行”于我,学生终身铭记;“信不能弃”的告诫,一刻不敢忘;郭靖,黄蓉,行颠,逍遥子,奔雷手,苏荃,语嫣……满满十五部书的花名,托先生之福,常在思过崖行走,在摩天崖争辩,在光明顶见客……正直,情义,担当,洒脱……我们努力活出先生教会我们的模样。

忆及金庸对阿里巴巴创业和成长的影响,马云写到:“若无先生,不知是否还会有阿里。要有,也一定不会是今天这样,几万人一起痴痴颠颠—创业,便要做别人做不得之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做人,便要至情至性笑傲江湖;朋友,便要肝胆相照至死不渝……”

“一人江湖,江湖一人。侠者已逝,来者当追,江湖路远,侠义长存!”马云以这两句意味深长的话结尾。他敬献的花圈上也写着:“一人江湖,江湖一人。马云敬挽。”

以博览写出来的文章提供知识,以灵感悟出来的文字带来智慧。金庸及其武侠小说的文化力量,可见一斑。

【查枢卿】

历史的刀锋很犀利。在20世纪50年代初,一场“镇反”运动轰然展开。“镇反”即镇压反革命,旨在“肃清国民党残留的反革命势力”,“杀、关、管”三管齐下。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的结果,是各地镇压的数字都大大突破了原先的设想和计划。1951年4月26日,金庸的父亲查枢卿作为“反动地主”被处死,罪名是“抗粮、窝藏土匪、图谋杀害干部、造谣破坏”,家产也全部没收。刀起人头落,也是“江南一劫”。

金庸在香港得知消息,“哭了三天三晚,伤心了大半年”。笑比哭好,但现在只剩下了哭。这成为了金庸先生心中永远的痛。

金庸老家旧居也遭遇了浩劫,土改时被彻底平掉。之前在抗战时期,海宁沦陷,日军烧杀抢掠,繁华的江南小镇袁花镇被付之一炬,查家的房产已经被毁过半。

知否?知否?家乃魂牵梦萦处。后来的“旧居”是当地政府后来重建的,不是金庸童年时的模样。查良镛每次回到故乡袁花镇,也不愿回村里看一眼,过家门而不入,因为那个“旧居”已经不是他的了。

金庸的研究者发现,在金庸的小说里,主人公的父亲也总是缺位的。杨过找父亲,乔峰找父亲,段誉找父亲,虚竹找父亲,张无忌找义父……所有人都在找父亲,就连玩世不恭的韦小宝也一样。

失去父亲之后,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十来口人的生活没了着落,在香港的金庸担负起救济持家的重任。

金庸的妹妹查良琇,比金庸小一岁,现住在杭州临安天目山镇藻溪村。她幸好有二哥金庸的资助,她说二哥与她感情很好。查良琇的前夫当年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官,1949年去了台湾,这让她的家庭成分坏上加坏。她一直分不到土地,也没法参加招工,家里拮据,不仅吃不饱饭,更没钱让孩子读书。二哥知道后,就开始给她寄钱。查良琇50多岁时,几个孩子都长大了,才又再婚,嫁的是临安地道的农民。金庸继续给查良琇寄生活费,还曾到临安来探望过她。

查枢卿获得平反,是在上世纪80年代。海宁县委、县政府与嘉兴市委统战部、市侨办联合组织调查组,对查枢卿案件进行了复查,查明是错案冤案,遂由海宁县人民法院撤销原判,宣告查枢卿无罪,给予平反昭雪。1985年7月23日,海宁县人民法院下达改判的《刑事判决书》,认定原判均失实,判处死刑属错杀,“撤销海宁县人民法庭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六日第134号刑事判决”,宣告无罪。

金庸得知后,专门驰信海宁县委领导:“大时代中变乱激烈,情况复杂,多承各位善意,审查30余年旧案,判决家父无罪,存殁俱感,谨此奉书,着重致谢。”

【报人】

在许多业内人士看来,金庸首先是报人,其次是政论家,最后才是武侠小说家。除此之外,金庸还有许许多多头衔,比如新闻学家、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企业家,等等。

金庸还是《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主要起草人之一。

金庸还是围棋高手,业余最好围棋,最尊崇围棋高手吴清源,他对吴清源下棋重过程不重输赢的境界至为推崇。

金庸的本职工作,其实就是报人。我最早是在杭州著名学者傅国涌先生的《金庸传》里,读到金庸在媒体从业的详细经历的。

他最初的报业生涯就在杭州,在东南日报社。《东南日报》前身是《杭州民国日报》,初创于1927年3月12日,社址在杭州众安桥。1946年11月20日,青年金庸正式成为东南日报社的一员,这是他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因为他英语好,主要负责收听英语的国际新闻广播,翻译、编写国际新闻稿。

在浙江省档案馆馆藏的东南日报社全宗档案里,有金庸1946年与《东南日报》签下的一份“东南日报社职工保证书”,还有金庸离开《东南日报》的“辞呈”。在金庸的三次婚姻中,他与第一任妻子杜冶芬的爱情,就萌芽于1947年他在《东南日报》工作时期。

1947年,金庸赴沪学习,后成为《大公报》的一员。1948年3月30日,金庸随着《大公报》赴港,人生命运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之后的人生还有个插曲:新中国成立之后,外交家梅汝璈正为外交人才的缺乏而伤脑筋,他想起了香港的金庸,是英语良才,于是电邀他北上去外交部工作。学生时代的金庸就有外交官之梦,因此毫不犹豫就答应了。1950年,金庸向《大公报》辞职,只身北上赴京。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家庭出身等因素让他过不了“政审”关,梦断京城,只好悻悻然返港,重操老本行。

定位决定地位,格局决定结局。对金庸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办报、写社评,那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多次公开表明,《明报》是他毕生的事业和声誉。

【明报】

1959年5月20日—就是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520”,《明报》正式创刊。金庸说:“《明报》的‘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镜高悬’‘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始创阶段的《明报》是一张副刊性的报纸,其实不算“新闻纸”。

35岁的金庸,白手起家,筚路蓝缕,一步步建立起庞大的明报集团,1991年赢利突破了1亿。犹太智慧书《塔木德》里有一句话非常有道理,“天下难做的事容易做成”,金庸就是做到了。金庸说:“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缓慢而坚持,相信恒心与毅力,不喜欢大跃进式的狂冲猛打。”真正的失败只有一种,就是你无法做到坚持。金庸的坚持,很像他笔下的郭靖,一股水滴石穿的毅力。他数十年的“缓慢坚持”,终于使《明报》发展成为香港的一张大报。之后他陆续创办了《明报月刊》《明报周刊》,新加坡《新明日报》和马来西亚《新明日报》等。

金庸创办《明报》之前的三部小说《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分别连载于《新晚报》和《香港商报》。他开笔写武侠小说,还是人家报社编辑拉着他上架的,之前他想都没想过。不写不知道,一写吓一跳,那天赋就喷涌出来。

从《明报》创刊号开始,金庸连载他的《神雕侠侣》。有人说,《明报》初创未倒闭,全靠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了让《明报》能够卖得出去,他坚持为报社撰写社评、写连载的武侠小说,有“左手写社评,右手写小说”之美称。随着小说情节渐入佳境,读者热情也越来越高。在报社,金庸伏案奋笔疾书,写满半张纸就撕下来,交给等候在桌旁的工人去排版,再埋下头去接着写下半张。

有道是:初级境界的快乐是肉体的快乐,那是饱、暖、物、欲;中级境界的快乐是精神的快乐,那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游走天下;高级境界的快乐是灵魂的快乐,那是付出、奉献,让他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快乐。平庸之境的人只有一条命,叫性命;优秀之境的人有两条命,即性命和生命;卓越之境的人则有三条命,性命、生命和使命—它们分别代表着生存、生活和责任。无疑,金庸已臻最高之境。

直到1993年,年届七旬的金庸售出了明报集团,宣布退休。他曾说,自己下辈子还想做记者、做报人。

【博士学位】

金庸本职是报人,为文是小说,为学是历史。如果说在报馆是办报纸,在书房是写小说,那么在学院则是教历史。他看重自己是“研究历史的教授”,所以在许多地方开讲座,谈的是历史。然则,他的武侠小说是金字塔塔尖,办报纸写社论是金字塔塔身,那么研究历史和教学历史,就是金字塔塔基。对他谈武侠小说兴趣者众,对他谈历史知识兴趣者寡。加上他的口才很一般,口音也比较重,所以在他讲历史的时候,屡屡出现并不太受欢迎的尴尬场景。

不知扬长避短,不顾听众喜好,不“因材施教”,这样的老师就不算是优秀的老师。

公众实在想不到,已然名满天下的金庸,执意要去剑桥拿一个正经八百的博士学位。彼时岁数已经“大得很”—超过80岁了,还去当学生念书,引起的争议可不小。2005年10月1日,金庸入学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他每周去听两次课,一次两个小时,从不缺课。2006年,他完成硕士论文《初唐皇位继承制度》。2010年9月,他完成博士论文《唐代盛世继承皇位制度》。两部论文都是透过正史、野史,分析唐代太子继位制度以及宫廷权斗。2010年,金庸获得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这个“哲学”是“纲”,是广义的。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院长杜柏琛亲飞香港,给他颁发了学位证书。

金庸说:“求学,并非为了学位,而是感到自己学问不够。”学问无止境,问学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这本身是对的,问题在于,面对无止境的学问,任何人其实都只是“取一瓢饮”,机会成本如何支付,是需要考虑的。或许,多少有些羞涩的金庸在骨子底里有些自卑,他要在拿到很多荣誉博士之后,通过拿到正宗的博士学位来挽救这种自卑。

这就缺乏“沧海一声笑”的潇洒了。

金庸的老朋友罗孚曾说:“他已是80以上的老人,年已耄耋,依然好学不倦,这实在使人敬佩。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学无止境……何妨放下、自在,这真是何等自在!”

作为一个人,金庸的性格也是多面的,也有许多缺陷。他求中庸、求平衡;他爱面子、爱掌声;他既很单纯,又很矛盾;他腼腆羞涩、不善言辞,但又喜欢出现在公众面前、聚光灯下;他信仰佛教,但确实有很多放不下。然而,这样的金庸才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的金庸。人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了不得、不得了了,金庸毕竟干了好几件事,绝对不简单。

【改革开放】

“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金庸先生曾期待他的墓碑上将会写着:这里躺着一个人,在20世纪,他写过十几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他“悄然离去”的2018年,恰逢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

改革开放初期,1981年7月18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会见了金庸及家人。邓小平是金庸武侠小说在中国内地最早的读者之一。

邓小平:欢迎查先生回来走走!你的小说我读过,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金庸:我一直对邓先生您很仰慕,今天能见到您,很感荣幸!

邓小平笑着说:对查先生,我也是知名已久!

1981年,金庸携家人去北京访问,受到邓小平接见

邓小平还谈到金庸父亲查枢卿当年在“镇反”中被错杀一事,金庸说:“人入黄泉不能复生,算了吧!”并表示父亲的命运只是改朝换代之际的悲剧,自己已淡然不记“前仇”了。

后来金庸说,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邓小平。

邓小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今天风靡内地的金庸金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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