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吴佳骏
夏天了,气温陡然升高。早晨起床,朝霞洒满大地,使院门前的树木全都反射出光彩。我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发现地面的石板上,房屋的墙壁上,也都光彩熠熠。像是被涂抹了胭脂,又似铺了新娘的红盖头,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有几只虫子,在草叶上活动筋骨,练习空翻。我轻缓地靠近细看,是蚂蚱。它们穿着翠绿的薄衫,弓起强有力的后腿,像几个自然界的舞蹈演员在进行彩排,又似几个来自昆虫界的武生在登台表演。它们以这种方式迎接夏季的到来。
村庄还是那么寂静,寂静得有些虚幻。那些破落的房子迎接过风,迎接过雨,迎接过日,迎接过夜;迎接过秋的荒凉、冬的阴湿、春的明媚,现在,又该轮到迎接夏的聒噪了。然而,它们貌似已对此仪式失去了兴趣。墙皮灰颓着,几根椽子把头露出青瓦之外,却无力刺向苍穹。一只不知名的鸟雀飞来,停留在椽头,呆头呆脑的,沉默着,不叫,不喊,不喜,不悲。霞光笼罩着它。它的身子,和身子散发出来的寂寞,全都被镀了金。
大约一刻钟过去,朝霞的光线变细了,仿佛有一根一根的线,从天空中那个红润的圆盘分散开来,在大地上刺绣。我看见有一个老人肩挑一副水桶从刺绣里走出,径直朝村头的水井挪步。他的背驼着,两个水桶,像两块石头压着他。他每挪动一步,都那么费力。我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朝霞也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我望了望朝霞,朝霞红着脸,继续放它的线团,刺它的绣。我猜不透,它到底要绣出一个怎样美满的人间。
水井是很古老的了。或许还没有这个村子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村子里的人们想必正是因了这股水源,才在这里建房筑屋,安家落户,繁衍子嗣。那么,那个老人应是这个村子里的第多少代后人呢?没有谁知晓。唯有那口井明白,但它不开口说话,永远沉默着,只用圆圆的井口收藏着往昔光阴。
老人好不容易移到井边,吃力地放下水桶,将一只桶用绳子挂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伸进古井里提水。那根竹竿快要完全插进井里了,也不见老人将盛着水的桶提上来。他反复试了几次,我隐隐听见水桶碰撞井壁的嗡嗡声,像从地心深处传来,闷闷的。老人好似也听到了这声音的召唤,把原本就驼着的背伏得更低,险些擦着井沿。我的心一阵紧缩,担心他掉入深井。我本能地想跑过去,帮他一把,又见他慢慢挺起了腰杆,摇摇晃晃地拖动竹竿。终于,一满桶的水,荡漾着被提出了井口。那一刻,霞光停止了刺绣,跟着水花泼了一地。我看见那些水滴在古井周围滚动,宛如老人额头滚动的汗珠。
我依旧默默地看着老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他这一生,可能都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帮助,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待他挑着两半桶水趔趔趄趄地离去后,我的心一如古井般悲凉,在这个红霞满天的清晨。我在井边蹲了下来,伸头朝井里瞅瞅,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我不确定这井里还有多少水。这个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吃这口井中的水,包括每家每户饲养的那些牲畜。喝一口,井水就少一口,数十年过去,难道井水不干涸吗?你看,连前来挑水的人都老去了,井还能清澈如泉吗?
太阳越升越高,朝霞退去了,光线的刺绣也已不见了踪影。我怀疑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象。但湿漉漉的井沿又确凿地告诉我,有那么一个老人刚刚披着朝霞来过。而且,就在这口井里,这口幽深的井里,还装着那个老人疲惫的身影,衰弱的容颜,手腕的颤抖和骨节的刺痛……
井沿上,覆着一块血的天幕。
初夏,午睡后的时辰,总有蝉声从房屋周围的树丛里传出,吱哟吱哟的一片。先是其中的一只蝉领唱,继而,东边的那只开始发声,西边的那只也赶紧跟上。唯独北边的一只,大约刚刚睡醒,见东西两边都有了动静,才懒洋洋地张开嘴,附和起来。那叫声明显有些干涩,像被唱针刮花的旧唱片发出的声响。最讨巧的,是南边的那只,它不知躲藏在哪一枚树叶底下,或爬在哪一棵沧桑的树干上,偶尔跟着大伙唱几句,荒腔走板的,老是跟不上节奏。
太阳苍黄,像一块幕布,将村庄围住。热气四处流窜,仿佛谁在村子里放了一把大火,火焰刚刚被熄灭。石板铺设的路面依旧滚烫,脚踩在上面,有贴在热锅里的感觉。路两侧的树叶全都翻白,灰塌塌的,似才被抽了脉血。娇嫩一些的树叶,如梨树、樱桃树、李子树的叶片大都卷了边——我总觉得这些叶片是一张张微型“情书”,上面写满了夏天的甜言蜜语,它们将叶边卷紧,其实是在替夏天保存秘密。待到秋季来临,树叶飘零大地,夏天再借助秋风之手,将“情书”打开,念给土地聆听,念给秋虫聆听,上演一幕又一幕跨季的恋情。而那些从盛夏过渡到金秋的树木,便只剩了回忆。
这么说来,夏天无疑是精明的,它老是在打秋天的主意。难怪那些蝉要声嘶力竭地鸣叫,它们是在集体戳穿夏天的谎言和心计吗?
我带着疑问,走出乡居的小屋,循着蝉鸣的方向走去。午后的一切都静默着,没有一个出地干活的人。我从南边走到北边,又从东边走到西边。我的耳膜被蝉声灌满。我很想破译它们的唱词,可这委实太复杂了。它们的语声被夏季加了密。我站在每一棵有蝉的树下静听,这些蝉十分警惕,我甫一靠近树,它们瞬时噤声,好似早已接收到我要前来偷听的情报。汗液顺着我的脊背流淌,不多一会儿,我便离开了树干,成了这个夏季的局外人。
蝉的一生是短暂的,往往夏天还没有过完,它们的生命已告终结。想到这点,我莫名地心生悲戚。它们借助夏天存活,就像我的乡邻们借助村庄存活一样。这个村庄虽然贫穷,却能生长五谷杂粮,养活一个个男女老幼。正如夏天虽然喧噪,布满谎言,却能给蝉活着的精彩和灿烂,梦想和欢愉。如此一想,我觉到我之前判断的失误。也许,蝉的嘶鸣并非是在跟夏天过不去,而是在表达感恩之情。它们在合唱一曲“生命颂”。
只是,这纯朴而热烈的“夏日恋曲”有几人能够听懂呢?每天午后,它们都在那儿唱,不知疲倦,生命不止,歌唱不息。
我或许是它们唯一的听众了。偌大一个村庄,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因此,众蝉的声音才在午后显得那么悠长、静寂,类似绝响,悲壮之极。我拖着自己的影子,在有蝉鸣的午后,独自踱步到田野,我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遥远的,眼前的,未来的……
我不知道,这些蝉还能叫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的村庄还能存在多久。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熟识的,陌生的,陪我一起在田野里走走,听听蝉语。正这样渴念着,果然从田野那头走过来一个少年的身影。他个头不高,头发蓬乱,打着赤脚,裤管高挽,手里提着一个蛇皮编织袋。我好想跟他打声招呼,问个好,可他根本就没正眼看我。他的目光一直在田野上那些高矮不一的橘子树上逡巡,酷似一个刚出道的植物学家,在进行田野考察。我默默地看着他,原来,他是在捡拾橘树上的蝉蜕。捡拾一个,朝袋子里放一个。这还不是捡拾蝉蜕的最佳时机,因此并没有多少蝉蜕可捡。他在田野上转悠了一个下午,也不见他手里的编织袋变得鼓起来。
我早就知道蝉蜕的药用价值,也早就知道每年夏季,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有四处捡拾蝉蜕的习惯。可一个蝉蜕,能卖多少钱呢?
太阳逐渐偏向,仍有蝉伏在树丛中唱着颂歌。一个乡村少年,伫立于田野,侧耳听出了颂歌声里的死亡气息。他麻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期待和微笑。
有月色的夜。寂寞而高冷的星空。微风隐约吹来桂花和夜来香的气味,整个小院里都弥漫着馥郁的清香。我坐在一张旧藤椅上,默数天上晶亮的星宿,和聆听墙缝里蛐蛐的叫声。那蛐蛐大概也是喜欢这夜晚的,它的叫声里充满了光亮。我用听觉追随它,又用想象描摹它,我决意要耗费掉今夜的大半时光,来捕捉这些来自夜间的精灵。
夜沉默不语,只有院落旁的一棵柑橘树,在风的抚摸下,发出簌簌的细响。那棵树经历过无数的白天和黑夜,已经很老很老了。它的左侧树干早就被虫蚁蛀空,露出一个不规则的洞穴。每年春季,父亲都要在树干底部涂抹上一层厚厚的石灰,以防它继续遭受到虫蚁的蛀蚀。然而,这个方法似乎并不怎么管用。那些虫蚁照例年年会来啃噬一番。因此,那个洞穴每年都会增大一点点。我只要站在树下,耳朵就会听见树在喊疼。有一回,也是夜间,我从树下经过,我感觉树在瑟瑟发抖。我紧紧地抱住树干,用身子贴住那个洞穴,想给树一点稀薄的温暖。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举动却使树颤抖得越加厉害。我感到恐慌。夜依旧沉默不语。翌日清早,我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院落旁察看那棵柑橘树。它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不知何时满树挂着小灯笼似的橘子。那个洞穴敞露着,洞口濡湿,沾着一圈露珠。那时我便慨叹,一棵遍布伤痕的树,居然还能结出累累硕果呵。
今夜,我又看到了那棵树,它被时间镶嵌在黑夜里。月光照在树枝上,有一种朦胧的意境。只是,我不敢再去看它那个大而深的伤口,我怕自己在夜色里哭泣,我怕自己的哭泣引起蛐蛐的伤悲。我的双手抓住藤椅的两边,想站立起来,却周身瘫软,疲惫。月色顿时昏暗起来,星星在天空眨着眼,它似乎看到了我的虚弱。我想抽一支烟。我的手在衣袋和裤袋里摸索好大一会儿,才猛然惊觉我已经戒烟许久了。于是,我又只好静静地坐在藤椅上,望着黑夜,望着黑夜里的柑橘树。
这样过了约莫一刻钟,夜仍旧静得出奇。是后半夜了,月色铺满小院,村子里的人全都进入了梦乡。我不晓得离天明还有多久,我就那样陪伴着月色,像月色陪伴着星辰。就在我也快躺在藤椅上睡着的时候,一个淡黄色的光源从我的眼前飞过,又在小院上空盘桓几圈后,停落在了柑橘树的枝柯上。
我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朝柑橘树走去。那光源还在树的枝柯上闪烁。我知道,那个发光的小家伙就是“萤火虫”。我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它的身影了。它的光柔和、暖黄,甚至透出几分古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我的心思也已经从对一棵树的冥想,转换到了对一只虫子的追忆。
⊙ 刘 年· 旷野
我想起若干年前,一个穿着短裤和背心的乡村少年,在夏夜里追赶“萤火虫”的场景。那时的夏夜特别漫长,漫长得连月亮和繁星都失去光泽。那个少年独自在田野里寻觅,揣着恐惧的心。他拨弄开那些掩住膝盖的荒草,渴望找到一只发光的虫子。他需要这种虫子。他将这种虫子称为从天空掉下来的“星星”。对于一个贫穷的孩子来说,星星就是他的钻石。后来,这个少年在一本书上看到,他所苦苦寻觅的虫子,有个诗意的名字——“萤火虫”。那本书,他是躲在被窝里看的。给他的阅读以照明的,便是这尾部发光的夜虫。他将捉来的虫子全部装在一个玻璃瓶里。从此,这个少年的夜晚开始被“荧光”照亮。他不再寂寞,不再害怕黑暗。他爱上了书,爱上了阅读,爱上了夏夜,爱上了一种叫“萤火虫”的小飞虫。
光阴荏苒,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曾经那个捉虫子的少年已经长大,到了中年,进入了生命的夏季。他时常在梦境中等待那只照亮过他童年的“萤火虫”,遗憾的是,那只虫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多东西,一旦消逝就永远消失了。然则,在这个月色幽微的夏夜,那只发光的虫子重又出现了。他伏守在一棵生病的柑橘树上,像一盏光焰微弱的孤灯,唤醒着深黑的冷夜,和冷夜过后即将到来的黎明。
麦子熟了。金色铺满田园,风一吹,遍地的黄金。蚱蜢是天生的淘金者,它们游走在麦林里,东瞅瞅,西瞧瞧,一束一束颗粒饱满的麦穗,早已撑破了蚱蜢的梦想。蜻蜓在麦田上空滑翔,阳光照射在它们那薄薄的羽翼上,像两扇活动着的屏风。这个季节的蜻蜓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红蜻蜓,周身裹血色,好似穿着一件大红绸子做的衣裳。它们体型娇小,有贵族气,很受夏季的宠爱。特别是在天边有晚霞出现的时候,这种蜻蜓最喜欢飞到麦田里来吹风,它们伫立在麦穗上,整片的金黄似乎都在烘托蜻蜓的红润。而那同样火红的霞光,也至多不过是成了这些蜻蜓出场的背景。还有一种蜻蜓,周身都是青灰色的,个头略比红蜻蜓大。它们也喜欢到麦田里来散心,只是它们出场时的阵势,若比起红蜻蜓来,那就差多了。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没有美感,没有华彩。因此,它们更像是一些自然界的搬运工,或者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是在午后时分来到田野的。这许多天以来,我都睡不着觉,黄灿灿的麦子诱引着我,我渴望目睹开镰的那一天能够快些到来。在乡村,收获永远是迷人的,充满喜悦和激情。我的乡邻们比我更加热切盼望着丰收,他们是真正的劳动者,麦子是他们播种的。他们经历过锄地,撒粒,浇粪,除草;他们像期待婴儿降生般期待过麦种吐芽,抽穗,灌浆,扬花。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下雪的早晨或傍晚,去麦地里祈祷过;在有月亮和星子的夜晚,去麦田旁徘徊过;在刮风或飘雨的黄昏,去麦地边哀叹过……他们与麦子一道,经受着生命的阵痛。每一粒麦子,都可能是一个农人的噩梦,让他们担惊受怕,烦忧苦恼。而我呢,我不过是一个在乡村出生长大后,离开乡村又返回乡村居住的游子。我是个旁观者、怀乡者和寄居者。我是没有资格谈论收获的,我顶多不过是一个怀揣着“收获之梦”的人。
不远处的田地里,已经有农人在弯腰专注地收割麦子了。他们戴着草帽,身姿谦卑,对土地怀着感恩之情。那些或红色或青灰色的蜻蜓受到惊扰,在收割者的头顶盘旋。它们不明白为何这些农人要将大片的麦子割倒,要强行抢走它们眼中的黄金。它们会不会觉得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贪婪的物种?我站在麦地旁的一个土丘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想起一个名叫海子的诗人写的一首诗,那诗是献给麦子的,诗中有这样一句:“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而另一个女性散文家,在她的书里说:“麦子是不该磨成面粉的。”我不知道在这些思想者眼里,麦子代表着什么,富有怎样的暗示、隐喻和象征。我只知道,在农人的眼里,麦子唯一所能代表的,其实也就两个字——活命。
太阳还是那么热,它所散发出来的光,真的如麦芒那般尖锐。没过多久,那几个弯腰的农人就将一大块田地里的麦子割去大半。他们把割倒的麦子打成捆,排成齐齐的一排,搞展览似的。偶有微风拂过,刮来新鲜麦秆的味道。那个下午,整个大地都充溢着麦香。有只鸟雀,或许是因了麦香的吸引,趁农人不注意的当儿,俯冲向麦田叼起一根麦穗后迅疾地飞走了。它们终于不再为一顿晚餐发愁。
我也好想手握镰刀,加入收割者的劳动中去。可我们家没有麦地,我的父母已经好多年没有种过一粒麦子了。不是他们偷懒,而是他们老了,再没有力气播种和收割。我的心情不免沉重。我回转身,将目光投向别处。这时,一个背上用布条缠裹着孩子的妇女,手拿镰刀脚步拖缓地向她的麦地走出。我的目光尾随着她,她背上的孩子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反正安静着,像这个下午的时光。她一到麦地,就蹲下身子开割。因背着孩子的缘故,她割得相当吃力,怕麦芒刺着孩子的肌肤。斜阳照在麦地上,也照在背着孩子割麦的妇女身上,像一幅刀痕过深的版画。我期待着她的男人,或家中的其他人会来帮她。可直到太阳偏西,天色暗淡了下来,也不见有帮忙割麦的人出现。渐渐地,飞舞的蜻蜓全都隐退了,倦鸟也都归巢。那个妇女和她背上的孩子,终于被暮色所掩埋。
星不是孤星。约莫有十几二十颗,零乱地分布在夜空,在忽明忽暗地闪烁。月倒是真正的孤月,像小学生涂鸦于墙壁上的那种。淡黄色,带着漫画式的,印在苍穹之上。这是夏季,天还未黑,星月就钻了出来。它们送走了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早早地值起了夜班。我喜欢抬头仰望星月。它们照耀过古人,也照耀过今人,还将继续照耀那些未来的人。我独自走在那条孤寂而又荒凉的乡间公路上。我在走,星月也在走。我走在地上,星月走在天上。我走在自己的遐想里,星月走在它们的守望中。走着走着,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法国那个名叫让-雅克·卢梭的人——一个孤独的漫步者。但我没有卢梭伟大,头脑也没有他的睿智,思想也不及他那般的深邃。我只是一个乡居者,一个脚踏大地而又渴念着仰望星空的农民的后裔。
公路是新修建的,七拐八弯,像一根被切割后扔弃的盲肠。在没建公路之前,这里大多是些良田,不过都已荒芜很久了。前几年,国家搞退耕还林,村民在田地上栽种起桑树、桉树和核桃树。不知何故,这些树种却不易栽活。死了一半,活了一半。活下来的,也长不高。长着长着,杂草就掩蔽了树苗。突然的一天,修公路的人来了,开来一台挖掘机,轰隆隆的巨声响彻山谷。短短几天时间,树苗被连根掘起,地皮被刨开一条大口。有的人家的房屋,也被撕裂半边。又几个月过去,一条公路赫然竣工。只是公路上较少有小轿车驶过,只偶尔能看到几辆安装有音响的摩托车,拖着嘈杂的尾音,呼啸着划过乡村的白天或夜晚。除此之外,公路上多半是沉寂的,日子甚是枯索。有时,会有一条狗,两只猫,三只鸡,四只鸭……来公路上散步,将粪便拉在路面上。傍晚收工回家的农人,若不留心,会踩得满脚都是。尽管如此,村民们还是为有这条公路而欣喜的。至少,他们的出行比起以前是方便得多的了。尤其是下雨天,他们不再担心泥泞会弄脏鞋子。老人和孩子也不再担心走路会摔跟斗。
最高兴和受益的,恐怕要数村里那位每日都晚归的矮小妇人了。我每次在傍晚去公路上散步的时候,几乎都能遇见她。她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四,微胖,罗圈腿,头发蓬乱,像顶着一个干稻草编织的帽子。脸色永远是灰白的,神色呆滞。肩上斜挎着一个拖至膝盖的布袋,里面装着她白日里流浪于各个乡镇乞讨得来的零钞。
她干这活儿已经若干年了。她的丈夫是个聋子,脾气暴躁,时常动手揍她。她的腿上、背上和脸上,到处都是伤疤。她每天必须交出固定数额的钱给她丈夫,否则,她便要遭受皮肉之苦。由是,她惧怕回家,每天都挨到很晚。若从乡镇乞讨归来得早,她就在村头徘徊,跟个游魂似的。非得等到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她才迟缓地朝家走,仿佛那星月会替她扫干净回家的路似的。
我刚回乡居住的时候,有好几个夜晚,都听到矮妇人的哭声从黑夜里传来,低沉而哀怨。乡村的夜因此被罩上一层冰凉的色调。母亲说,那一定又是矮妇人没有乞讨到足额的钞票而遭到了丈夫的毒打。我的心不禁悲凉起来。
今次,我在乡间公路上漫步时,又遇见了她。夜色勾勒出她那矮小的轮廓。四周静寂无声,借着月光,我隐约窥到她在一片竹林掩蔽的石头缝隙里鼓捣着什么。我悄悄走过去,她并没发现我,我却看到她在那里藏钱。原来,她为避免遭受丈夫的辱打,就将每天乞讨来的多余的零钱藏起来,只向丈夫交出规定的数额。倘若遇到哪天运气坏,未讨到足够的钱,她就将藏匿起来的零钱掏出来补足当天的数额。
那刻,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人间的秘密——罪与罚的秘密。天空上的星月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不,星月应该比我发现得更早吧,不然,它们不会那么准时地每夜都出来值班守夜的。望着矮妇人孤绝的身影,我的耳畔突然地响起一首歌:天上星星亮晶晶,那是仙女点亮的灯,为怕人间迷了路,闪闪发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