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 床

2018-04-09 07:25/
青年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木子房间

⊙ 文 / 郭 爽

快睡着时,女友突然踢了我一脚。

后半夜,我累极,脖子僵得像灌满了水泥。这一脚似乎踢断了我的腰。我翻身,含混不清地咒骂她。毫无反应。我只好睁开眼。她像是睡死了,身体斜着霸占了大半张床,脸上的肉都歪向一侧。

第二天早上,她质问我:“你为什么睡书房?”

我埋头吃自己做的蛋卷。

“你为什么不跟手机过呢?”

我真的很累了。

“那就不要跟我在一起啊。”她又闹了起来。

她第一次留下过夜时,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同学的妹妹带着朋友来吃饭。卫倩是其中一个。工作三年来,我的代码水平逐步提高,注释写得越来越少,但话也跟着少了。话说得少了,办公室变得有点压抑。我习惯做一个听众。

吃完那顿饭,我对卫倩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同学的妹妹倒是活泼,饭后拉了个群,叽叽喳喳。

之前交的女朋友,都是初中或高中同学,谈了一段时间,对方就说我太闷了,或者不合适,就分手了。后来,网上流行把我这个工种戏称为“猿”。大概就是跟人类极度接近,但又不属人类的一种吧。猿中也有类别和等级,最顶端的是天才,中间的是合格,大部分的是平庸。从我工作三年,有两年都靠“复制”“粘贴”过活来看,我应该属于第三种。女朋友们提出分手时,我也就没有太痛苦。她们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

南方的女生,多半苗条,所以后来我跟卫倩走近,大概是因为她长得丰满。我很庸俗,我知道。而她对这个城市还不了解,所以看上我。

毕业前一个月,她说要搬来跟我住。

“你把钥匙给我一套。”

我就给了她一套。

那时我们认识有一段了吧。她来过几次,过夜。

她并没有像个女主人一样,住进来就开始打理这个屋子。小三房,她选了一间堆自己的东西,晚上跟我睡在一起。

她不会做饭,至少她这么说。我也不是太在意,想做的时候我做一点,不想做,她又在的时候,就一起点外卖。不加班的夜里,我玩游戏做任务,她煲剧逛电商,相安无事。

很快,她找到一份工作,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玩着手机。

“你的工作都是家里安排的,你不懂。”

我不喜欢她这样说话。

“你的房子也是家里买的。”

“住在这里,不好吗?”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一点也不关心我。”每次,她总要莫名其妙把问题扯到我们之间。

“我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我不关心你?”

她突然很生气地抢过我的手机:“那你说,我的工作怎么样?”

最后总是生起气来,然后生气地扭到床上去。我瘫在她软绵绵的身上时,一切似乎就平息了。

情人节,我在手机上订了玫瑰,送到她办公室。她拍照发朋友圈。下班,我去接她。她捧着玫瑰,我们逛街。然后吃西餐。最后回家做爱。她用力地帮我弄,所以我们比平时多做了一次。

这就是我的同居生活。

“我要减肥。”一天卫倩突然说。

“那就锻炼吧。”

“我就知道你嫌我胖。”

“你不胖。”

“你看我的腰,看我的大腿。”

我看了一眼。

“我就知道,就知道。”她要生气了。

“不用减。”

“说你爱我。”

“我爱你。”

但她还是买了些减肥食品。在手机上看到那些“一盒瘦5斤,两盒瘦10斤”的广告,她好像都信以为真。

“只要吃了,就能瘦。”她摆弄那些减肥花茶、减肥咖啡、减肥螺旋藻。

过了几天,那些东西堆着没动,我问她:“不吃吗?”

她生气地冲我吼:“想瘦的时候再瘦。”

又买了更多的减肥产品。可以推脂肪的滚轮、电动按摩仪、催吐棒。在客厅里越堆越多。

几乎每天都要跟我说“这个不错哦”,然后买回来。

我有点焦躁:“不要再买了。”

“你就是不想我瘦。”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自私。”

吵架后,她把东西拆开,用了几天,又扔在一旁。

晚上,她不再主动帮我弄,就直直地躺着。她肚子上的肉确实太多了,随便弄完,我继续玩游戏。

她走到客厅,抓起一个靠枕砸在我脸上:“你猪狗不如。”

我没想好这时候说“我爱你”管不管用。

“符明,我们分手吧。”卫倩试图让我看着她的眼睛,然而我并没有看过去。

“你可以继续减肥,我支持你的啊。”

“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觉得她这样说并不公平:“那你了解我吗?”

“去你妈的。”

她说得对,我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不像一般情侣那样,看电影、逛街、下馆子。互加好友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的头像是一只猫,从不发自拍照,所以我也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跟舍友吵架了,心情不好。”一天她突然给我发微信。

“一起看电影吧。”

“现在?”

“我点播一个,把链接发给你。”

我在网上赠送了一部电影给她,她回了个“拥抱”的动图给我。那个“拥抱”在屏幕上重复,一遍又一遍,我突然有点寂寞。上微博,根据她平时的定位锁定了学校宿舍的位置,我给她外卖了一个“爱心夜宵套餐”。备注给外卖小哥:在宿舍楼下喊“卫倩女神”下来拿。给小哥加了二十块服务费。

半小时后,她发来一张“爱心套餐”的图片和几颗心的动图,问:“你在哪儿?”

“家。”

她过来了,天还很冷,但她穿了薄薄的短裙,露着大腿。她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样,更矮一些,更胖一些。但似乎并没有太大关系。

她在房子里绕了一圈:“这是你的房子?”

“嗯。”

“挺大的啊。”

我笑了。

她第一次留下来过夜,就是这样。我从背后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头发。很软。她很安静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虽然不爱做家务,但她也没什么不良习惯。也不像以前的女朋友那样,不许我整夜整夜玩游戏。她的作息非常规律,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出门,在幼儿园上一天班后,晚上六点回到家。回家后要么看剧要么在网上买东西。自己一个人看剧也会“哈哈”大笑起来。至于买的东西,都是些便宜的化妆品、衣服,加上后来的减肥用品。

她也买过一些别的东西。小小的多肉植物,固定在一盆沙土上。很快叶片就干瘪、发黄、腐烂。她这时才想起来似的,“啊,死掉了”。我看她一眼,不给它浇水,当然死掉了。但如果就这么说,她会说:“那你为什么不给它浇水?”所以我只是“嗯”了一声。她于是忘掉了。那盆植物继续腐烂坍塌,直到完全看不出曾有一小坨多肉植物长在沙土上过。

我们的生活如此总结起来,显得有些可怕。星期一到星期天,我们的每一天都跟另一天一模一样。

偶尔,她突然对我表示出在意。

“如果有个白富美给你投怀送抱,你会就范吗?”某天,她问。

“这是心理测试吗?”我问。

“你回答会不会!”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她生气进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说来大姨妈了,让我下楼去给她买卫生巾。

在便利店里时,我的手机“叮叮叮”弹了好几条通知。有个微博ID给我发私信,同城相约什么之类的。

回到家,我开电脑查了一下那个ID的IP地址,发了条回复。

卫倩怒气冲冲从房间里跑出来:“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底线!”

“拜托,你用家里网给我发,我还不知道是你?”

她冲到我身边,撒娇,捶打着我的肩。根本不知道,如果连查IP都不会,我早就应该被炒掉了。

我不确定她是真的不相信我,还只是使小性子闹一闹。总之,隔三岔五就有些小摩擦,让我不能忽视生活中真的多了一个人这件事。

原本我们是可以这样继续下去的。就像我父母一样。但她有天突然买了张蹦床回来。

“你知道吗,跳一下就能瘦哦!”

这种话让人想打人,但我只是点点头。

但是,这么大一张蹦床,放哪里?

她走进那间她堆放东西的屋子:“这个房间放不下了。”

她说要放到我的房间里,就是我们一起睡觉的那个房间。

“放在我的房间里你会好好用吗?买的减肥食品也不吃,就放着。还有那些滚轮呢?”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她的回答让我石化。她说:“那你就是想说,不要我瘦吗?”

蹦床倒了下来,填塞进我房间里最后的空间。有那么一秒,我觉得无法呼吸。但天毕竟一点点黑了下来,闭上眼,也就睡死了过去。

我的工作是写代码,跟计算机打交道。计算机是理性的,逻辑的,某种程度上是完美的。对错是简单的,清晰的。如果错了,你一定可以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你技术水平低。而证错的过程,每一步都有据可循。跟人类相比,计算机从不闹脾气,也不需要你态度好,更不会模棱两可。只要肯下功夫,就可以完整解释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已经发生。

这样的世界和规则是我熟悉的。而在跟卫倩的关系里,几乎所有事,都跟这套规则无关。我试着去思考,我的爱情里,哪行代码出了问题。如果这是爱情的话。我想不清楚。

蹦床被塞进房间后,我似乎失去了性欲。脑子里挥之不去卫倩在蹦床上跳动,全身脂肪在晃动的样子。还有她脸上,奇怪的,有点失控的表情。虽然她只跳过一次。似乎太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前列腺也会变得迟钝。总之,我不想动,慢慢地,也不想碰她。

公司茶水间没挂帘子,窗户正对一块巨大显示屏。屏幕上昼夜不休滚动着广告,所有从南往北开的司机,在十六车道的主干道上都能看见闪烁的屏幕,跳动的色块。在茶水间发呆时,我也看广告。任何事都要新一点,更新一点。无论是屏幕更大的手机,还是面积更大的房子。架构设计,技术选型,模块分割,代码编写,单元测试。新东西层出不穷,对写代码的人来说,永无止境,如坠深渊。

有人离职,有人蹦极。我并不像他们对这行抱有期待,无论是收入还是前景。或许说到底是我能力太弱。光是解决进程崩溃这样的问题,已耗尽我所有力气。两个技术好的同事离职后,组长开始越来越多骂娘。自然,骂我的娘在内的娘。

卫倩不会知道这些。

蹦床买回来几个月后,接着会买什么呢?运动服。包括运动内衣、运动外套和运动裤。

“今天开始我每天晚上去跑步。”她说。

当天跑了,运动服穿了一次后扔在一边了。

过了几天,我忍不住说:“买了这么多,不用的话别买了吧?都用过后再买新的吧。”我希望能好好谈一下这事。

她的回答跟刚开始买减肥食品时一模一样:“我就是在想瘦的时候就瘦。”

我有点走神,呆呆看着她。

“瘦的人不要多嘴。”她大声说。

我突然失控了:“不要发神经了,你把这么多东西堆在我的房子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你的房子?”她冒出这么一句,之后什么也没说,把钱包什么的收拾进包里就走了。

客厅的茶几上,她外卖的鸭脖子旁是一堆啃剩的骨头。

我走进卧室,第一次独自面对蹦床。那个喜欢上蹦极的同事告诉我,极限运动让他“发现了自我”。“什么样的自我呢?”我问。他愣了愣说:“总之不是办公室里的这个我。”他撩起袖子给我看他徒步时晒黑的手臂。皮肤正大块大块掉皮。“这就是那一点不同了吧。蓝天,白云,”他说,“你流汗。”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确实有很久,我没有流过汗了。

我试着坐到蹦床上。蹦床吸住我的屁股,然后是背,让我整个人下坠。黑洞洞的下坠。如果引力可以永续,我掉落再掉落,那也是某种幸福。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吧?我可以一个人轻松地生活。我突然高兴得想哭起来。

⊙ 刘 年· 青藏高原

新女友是在路上出现的。我一边玩手机一边走路,她突然并肩跟我走起来。开始我以为是巧合,但她紧跟我的步子,从地铁站一直走到我家楼下。她长得很漂亮,身形像个少女。我冲她笑笑,她也对我笑了。我张开嘴想要说话,她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站了几秒,看她也没动,就摁了电梯按钮。我走进去,她跟进来。电梯的灯光把她的皮肤照得透明,像婴儿。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于是用眼睛看进她的眼睛。

到十一楼时,进来了一个人,不礼貌地把她挤到了一角。

“喂,你没长眼睛吗?”我冲那个大妈喊。

大妈看我一眼,毫无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那张奇怪的蹦床,她没有选择住我的房间。虽然我反复强调,我可以把大床让给她。

屋子里因为有她的走动,摩擦出新的空间和气流来。恍惚间,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她。睡着前,一片黑色荒野涌了出来,我们各自据着一张床,撑起空间的两角。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听见她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趿着拖鞋“嗒嗒嗒”走进客厅里。

或许,这可以是新的开始。

我没有兄弟姐妹,可她住进来后,我有了一种照顾妹妹的感觉。她的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皮肤白得透明。手和腿都细细的,胸部也平得几乎没有发育。可是美得让人眩晕。美得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下流龌龊,像下水道里的鼠类。她一直住在卫倩曾使用的房间里。夜里,我屏住呼吸,想要听到隔壁的动静,她的呼吸,或者梦话。可是她一直那么安静。白天,我在家的时候,她在我身边走动,对我笑。她举手投足都在空气里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洗发水,说不出来的味道。趁她不注意时,我总是用力地呼吸,想要把这味道吸进身体里,似乎能让我变轻,变好,变得不是那个让人厌恶的我。

我于是叫她“妹妹”。每次这样叫出声,她就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她,一直到困意袭来。

一天,我又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是已是半夜,落地灯亮着。我光脚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停了几秒,轻轻扭开了门。她侧身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客厅的灯切出一条通道,直达她的头发和皮肤。柔软的,头发和皮肤。房间里原来堆着的东西上面,都被她用布盖住了。她就像睡在一个布做的堡垒中。我盯着被子下她身体的形状,触手可及。我对她一无所知,但也因为一无所知,可以用想象补足一切。她就要二十岁,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四十二公斤,头发和眼睛都是深棕色,穿三十四码的鞋子,爱吃草莓和烤肉,讨厌青椒,害怕挠痒痒,跟我一样不爱运动。得到这些信息后,我轻轻关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平躺在床上,想着一米之外卫倩留下来的蹦床。一张,愚蠢的,蹦床。犹豫了一下,我踩上去,试着蹦了几下。摇摇晃晃间,房间里的东西浮了起来,又随着重力下落。这样怎么可能瘦呢?我觉察到脑子里浮现出卫倩的脸,迅速把她摁灭了。然后找出一张床单,像妹妹对她房间做的那样,把蹦床蒙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把社交状态改成了“恋爱中”。别人问起,我又想保持神秘。这一次跟以往所有都不同,我很想它能久一点。甚至,一直这样下去。

妹妹几乎毫无缺点,除了,她一直没有开口跟我说话。我觉得矛盾,希望跟她说话,但又怕她真的说出话来,会跟以前的女朋友一样。那会杀了我。

“今天工作怎么样?”

“晚上吃什么?”

“把马桶刷干净。”

卫倩住在这个屋子里的几个月,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应该还在幼儿园上班吧。也许交了新的男朋友,对她减不减肥并不在意。不,应该是在意。而我就错在不在意。

周末回父母家吃饭,他们照旧问我些工作生活的琐事。

“交了新的女朋友。”

“什么样的?”母亲给我夹菜。

“一个妹妹。”

“恋爱得脑子糊涂了啊。”母亲笑了。

“我可能会娶她。”

父亲母亲都高兴起来。好像我们之间,很久没有这样了。

妹妹开口说话,是住进来一个星期后。我刚下班回到家,她坐在沙发上,两条腿从那条一直穿着的白色短裙里伸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踢掉鞋子,没换拖鞋,直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对她说:“我叫符明。”

“符明?”

“符号的符,光明的明。”

“符明,我是李木子。”

我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她任手被我抓着,没有更用力,也没有挣脱,只是让手停留在我的手里和我的脸上。我爱她。更可怕的是,我想要让她也爱我。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个疯子,我胡乱擦了擦发酸的眼睛,把木子的手放下,但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看着她。

我不敢说其实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但过去,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走进来,走进我的屋子,住下来。

“夏天真好啊。”她说。

我于是看了看窗户外面。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去看,才发现原来夜是深蓝色,树干和枝叶都胀鼓鼓的,似乎能听见水在里面流动。夏天,她说得没错。

“喜欢夏天?”

“真喜欢。”她跪在沙发上,把窗户用力向外推。夏天的气息更浓了。

“我喜欢篮球,不喜欢足球。”

她看着我:“哦。”

“我喜欢咖喱饭,不喜欢汉堡。”

“好的,知道了。”

“什么意思?”

“很抱歉,在你面前,我总是词不达意。”

她说话不是太有逻辑,总有些让我意外的回答。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却走进房间里,拿着一个本子出来。

“我的日记。”递给我。

“给我看?”

“你当然可以看。”

跟她说话相比,她的日记流畅得多。

“我所喜欢的东西,想让人不要忘记。”翻开第一页,就是这么一句。

她似乎并不喜欢我问她关于自己的问题,但又不介意我看她的日记。真是奇怪又特别的人。

“在她们眼里,我是微不足道的吧。

年纪最小,做什么都不擅长,又胆小。

就算是这样,我喜欢跟她们待在一起。

好像从出生以来没有这样闪耀过。

大家送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地培育它成长。”

我从来不写日记。就算我写日记,也不会记这样的事吧。闪耀,成长,这些词似乎从来没有在我的世界出现过。偷偷看她,确实是一张少女的脸。漂亮,但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一个少女。是我不正常,还是她不正常?

日记本有一页皱巴巴的,“这是什么?”我指着。

“啊,那个,我写日记时不小心睡着了。”

“所以是?”

“口水啊,笨蛋。”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

木子每天都写日记。每天,我都站在五斗橱前,翻开放在上面的日记本,读里面新出现的字。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她。多过我对自己的了解。

“十岁时的冬天,跟泉收养了三只流浪猫。

三只刚出生的小猫,长着尖尖的小乳牙。

后来,泉皮肤过敏,小猫只好送人了。

不知道泉现在在哪里呢。

……

她们如果再嘲笑我的胸部,我真的就要生气了。

谁不想有一对大胸部呢?!

美玲让我摸她的胸部,大大的胸部真的很软。

她是可怜我吗?”

她的日记,怎么说呢,有一股完美代码的味道。简洁,几乎不重复。好代码都是这样,越少重复,出错率越低,后期维护成本就越小。

我一次也没有在木子的日记里出现过。虽然每天我下班回来,她总是在屋子里。晚上,也总是睡在隔壁的房间。日记里没有提到她住进了我的房子,十三,不对,已经十四天了。难道,她的日记只是写给我看那些我没法亲眼看到的,她的生活吗?

上下班的路上,我已经不玩手机了。上班的时候也不玩。每天,我只想尽快做完所有的工作,回到家跟她待在一起。而在地铁车厢里,在人行道上,在急速上升的电梯里,我脑子里只回响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和语气。她的口头禅很书面化,闪——耀——吧——说“闪耀”这两个字时,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南方口音里细微温柔的尾音。还有些其他词,她也只用属于她的方式去发音。灌入我的耳朵里,其他声音都微弱了,平息了。

周末回家吃饭时,母亲突然问:“跟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

“有个女儿的话,应该会很不错吧。”

“说什么呢。”

“遗憾吗?我是个儿子。”

母亲的表情变得复杂,说道:“你从小就很听话。”

父亲却说:“我就想有个女儿呢。”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冲父亲吼。

“你又发什么疯。”

“你这个人就是极度自私。”母亲抖起来。

“你不自私?最后去结扎的还不是我!”父亲也抖起来。

我只好放下碗。

母亲转过头对我说:“找什么样的人都行,就是不能找一个自私的人。”

卫倩多次指责我自私。她一定是忘了,蹦床也好,家务也好,最后都以我妥协告终。而妥协似乎并不值得尊重。我放弃的部分,她占据了,并不感激。

母亲一句愤怒的“忠告”,突然让我想到了卫倩。这样的逻辑里,如果我不能忍受卫倩烦人的减肥,那么最开始就该找个瘦女人。而我那么长时间地忍受她以减肥为理由做各种蠢事,也许我并不是那么讨厌她。

好像都有一点道理,我不确定。

当晚,我走到蹦床前,躺下去。床单上已经有积灰的味道。卫倩去了哪里呢?我有点想念她头发和身体的柔软。我弓起身体,试图让蹦床发出一点反作用力,但蹦床却只是牢牢吸住了我的背。我有点不确定,跟卫倩最后一次吵架的那天,她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她抓起钱包就走了出去?还是她根本就是冲到了蹦床上,大叫着蹦跳,直到最后一下,蹦起来从窗户弹了出去。人真的可以说消失就消失的。

木子和我没有吵过架。我对她做其他事。比如把草莓一颗一颗洗干净,洗了好多遍,再用盐水泡,放在玻璃碗里端给她吃。她吃得很认真,每咬一口,草莓的粉色汁液就沾一点在她嘴角。吃完一碗,嘴角延伸出一条粉色的线。

惊觉我对木子有女儿一样的怜惜,并不算什么。接下来我做的,根本背叛了平时的我。

我还没有主动提出,木子就发现了。

“这是什么?”她站在我身后,盯着电脑屏幕说。

“你只穿这一条裙子。”我回头对着她的白裙子说。

“现在是夏天啊,就穿夏天的裙子。”

“我可以给你买。”

“你听起来很自信。”

她只有几套衣服,春夏秋冬四套,还有圣诞节装、泳衣什么的,稀稀拉拉挂在衣柜里。

“不是钱的问题。”她能明白吗?

“我好像不明白。”她走了出去。

关掉页面,我不知道该去安抚她,还是做别的什么。我是想改变她吗,让她变得更像我喜欢的样子?或者真的进入她的生活,让她世界里的人觉察我的存在?哪怕只是一条勒在她身上的裙子。那些我挑选的裙子,都不是白色。

十分钟后,我走去客厅,求她不要再生气。她不耐烦地打掉了我扶住她肩膀的手。我死死抱住她,乞求。我根本没有想过会从我的嘴里说出的话,全部用来乞求她的原谅。她的身体很轻,很软。没有说话。我歇斯底里地说着话,情绪很快崩溃,直到压住她,把那条该死的白色裙子掀了起来。

像梦一样不真实,除了我酸疼的手。

木子不告而别。日记本留下了。衣服也不要了。可是留下来的衣服,她一次也没有穿过。我站在衣柜前,拉起一只袖子,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把她的衣服全部从衣柜里抓出来,堆在了床上。里面并没有一个身体。而蹦床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溃败,突然“嘣”一声响,提醒我去观察它的构造。是的,它有一层弹簧。只要人站上去,弹簧就开始变形,像在做表情。而这一声也许来自弹簧的断裂声,让我意识到蹦床就是卫倩的眼线。她要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根本不配跟木子在一起。

木子的消失跟她的出现一样突然。而我,除了等待,似乎并没有别的办法。我所有的技能并不会让我找到她。她根本没有手机。没有手机,还是个人吗?我不确定。

很多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破碎,零散,不像是真的。我憎恨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像木子一样每天写日记,起码,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变成文字固定在纸上。变成证据。而不是像现在,我只能对着空气,怀疑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可怕的是,记忆像显卡坏掉的电脑屏幕,色块纵横,面目全非。每天,如果我不去回想它一百遍或者更多,第二天我就失去更多。只能争分夺秒地去回忆,和背诵。可是人脑并不如电脑磁条一般,可以分区储存,格式化后强分区,清晰无误地储存。所有东西疯狂搅拌在一起,前仆后继,变成了板结的一整块痛苦。讽刺的是,这种状态下的我,前所未有地成了同事的话题。

这样的人。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没反应。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农民。不过是运气好,地在城边上。什么就都有了。一看就是打飞机打多了。看看那脸色,指甲。啧啧啧,脏死了那指甲。也有女人可以的呀。钱铺着盖着就可以了呀。所以到底有没有钱嘛。多少是有的。拆出多少套房,你说。

那两张开合的嘴,连着两个女人。

平时,茶水间里的这些话,在我走进去后,都会像突然断电的显示器一样,“咻”一声熄灭。但这次,她们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镜子照出我惹人讨厌的长相。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后,一双眼睛小得几乎睁不开。皮肤干得在掉皮屑,头发几天没洗已结成绺。胡子不多,但木子走后我没洗过脸,胡须长得凶,数量却像秃顶的人仅存的几根头发一样,尴尬地贴在人中。一张让人作呕的脸。担得起任何恶意。

第一次,我在茶水间跟别人说了话:“操你妈。”

两个女人盯着我:“什么?”

“我说,操你妈。操你的妈和你的妈。”

“神经病!”

组长找我谈话,说让我请假,休息一周。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工作三年从没请过假,该让自己放松放松了,去哪里玩一玩。

我说可是我不爱出去旅游。

那就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他说,伸手按了按我的肩膀,又迅速缩回了手。

人力资源部让我填休假表格。姓名,性别,工作部门,职务,入职时间,请假理由,请假时间。填好表格,我似乎对自己多了一点了解。表格需要部门领导和主管领导签字,但那个圆脸的人力部女士跟我说,我们可以代签,你可以回家了。

她指了指自己胸口,工卡上她的照片旁写着三个字,周佳媛。见我没反应,她又指了指我胸口。于是我看见了照片里的自己,和两个汉字拼凑起来我的代码——符明。

“工卡要回收。”代码“周佳媛”吐出几个字。

“回收?”

“工卡里有芯片,要作废处理。”

“呵呵。”我摘下工卡,想了一下要不要扔到她面前,但并没有什么勇气。

碎纸机在她的卡位边上轰鸣。工卡扔进去后,“吱——”地长鸣,然后“嘀嘀嘀”地报警。

周佳媛并没有尖叫,甚至,眼神比之前更冷,我想可以算作鄙视了。

我本该跟组里的同事打个招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走到电梯口,打开门,垂直落地。

头天晚上,木子的日记本又新增了一页。

“怎么说,现在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

一点点看着前方,不知不觉就强大起来。

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有着使命,闪耀吧,所以……

木子。”

一个一个不会消失的字。不知道木子什么时候回来过。

没开闹钟的第一天,我仍在早上七点准时醒来。只是,我不再有穿戴整齐走出家门的理由。翻身,那张愚蠢的蹦床就在面前。

关于蹦床,木子问过:“这是什么?”

“蹦床。”

“蹦床。”她重复道。

“可以上去跳。”我解释。

“我试试?”

“不要。”我不能忍受木子像卫倩一样愚蠢地在蹦床上面跳。哪怕她跳起来还是美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这张蹦床扔掉,也许就像这个屋子或者我生活里的其他垃圾一样,我已经习惯了去忍受,不去想为什么。

我躺到蹦床上。木子在的时候,每天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客厅看她起来了没有。大多数时候,她都穿着那条白裙子坐在餐桌边。

“所以,你起来了?”她说话永远像个学说话的孩子一样没头没脑。

然后一天开始。

我去做那个叫“符明”的人,打卡、写代码、吃快餐、看代码,然后回到这个屋子,做一个跟过去二十五年不一样的人。

要总结我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只需要四个字,逆来顺受。卫倩说得对,我没有什么不是别人安排的。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买便宜货一买一大堆,也不能对她工作的好坏说出看法。我只是循规蹈矩。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我和你爸什么都是为了你这个家什么都是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不该有什么不满意。我不该做一个自私的人。

但在木子住进来后,这些规矩都变得可疑了。我想让她吃喜欢的东西,想让她穿得漂亮,想让她时时刻刻都在我一米之内,想让她像打开日记给我看一样对我毫无保留。想让她爱我。而现在她消失了。这个假设已经无法完成。

我脸朝下,趴在蹦床上。下陷的弹簧想把我拖进什么地方。也许就是卫倩走去的地方。我任它拖了一会儿,肺被我的体重压迫,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睁开眼,这才发现,趴在蹦床上,即使睁开眼也是睡梦一样的漆黑一片。我必须起来。

窗帘背后是明晃晃的太阳。把脑袋夹在窗帘缝里,阳光烤着我的头发,慢慢加热。我努力回想木子第一次出现时的种种细节。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玩手机。跟往常一样,我穿了件黑色T恤(衣柜里堆着一模一样的一打)。抓一件套在身上。蓝色牛仔裤。套上。黑色袜子黑色帆布鞋。统统套上。戴着耳机(要听游戏里的声音)。戴上耳机。还有什么,除了时间不能复原。我抓着手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就要发狂。然后,我想到了。

木子出现了。

小小的膝盖骨在白色裙摆下滑动。我用力抓住她手腕,想要不知羞耻地说些什么。想要做一个极度自私的人。她没有挣脱。像第一次,我抓住她的手一样,没有挣脱。终究,她是不爱我的。不然不会对我毫无要求。我松开了手,只把脸埋在她的裙摆上。她什么也没说。任我的重量压在她孩子一样的身体上。

那些有她陪伴的晚上,我们做得最多的事,不过是坐在沙发上听音乐。她每天都要练唱,为了她日记里那些重要的事。那些曲调我都背下来了。一首又一首,木子的梦想。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不关心我有没有像她一样有梦想,只是住进这个屋子里,就让我过去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笑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没认真跟我说过话。或许,我应该恨她。

她像一个月前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一样,眼睛慢慢扫过房间里的家具,沙发、电视、落地灯、茶几,视线像猫一样跃动,然后,定在我的脸上。我们该好好谈谈,早该,好好谈一谈。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后,我突然意识到,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说我爱她吗,说我需要她希望她可以留下来?但她仍然随时都可以离开。除了这些,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两个待在一个屋子里的人,还有什么。

我把手贴在她胸口,想摸到心跳的节拍,如果她真有心跳。

我抖起来,汗从所有毛孔里涌出来,蒸腾出一团热乎乎的气体。我以为这个毛病已经好了。母亲说,从小,我就会在情绪激动时发烧。吼着叫着,身体突然就像煮沸了,整个人涨得通红,热得烫手。对我来说,只感觉自己湿漉漉,在漏水,视线突然模糊,搅成一片。世界在急遽冷却,只有我滚烫着。

我摸不到她的心。我不相信,用力按了下去,什么也没有。

“小宇宙。我们九个人的小宇宙爆发出来。

一起唱着歌,好像自己就慢慢变成一个有力量的人了。

真想就这样下去啊,永远在一起。”

看完木子日记本里最后一篇日记,我走到洗手间,把手机放在洗手盆里,打开水龙头。镜子里的脸发青发黑,眼角堆满眼屎和干掉的眼泪。瘦脱了形,但难看得不值得同情。我跟那张脸对视。水慢慢从洗手盆里溢出,打湿我的脚。手机沉在盆底,终于变成了一块废铁。

我希望在太阳底下,这具丧尸可以灰飞烟灭。

走到父母家楼下,我止了步。抬头看着二十一楼的阳台,父亲母亲应该就在屋子里头。阳台围着一米高的玻璃护栏,自动晾衣架上飘着衣服。正午的太阳刺痛眼睛,我只好眯着眼,继续愤怒地盯着阳台和父母的每一件衣服。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个自私的人,那我应该上楼去,砸掉屋子里的东西,冲那一男一女怒吼,请他们从我的生活里滚蛋。看来,李木子对我的改造,终究不够彻底。

如果我不敢与父母决裂,至少,我应该像所有新闻里写的那样,在遭遇了公司的侮辱和无故辞退后,去下毒或者纵火。

我又走了多久才走到公司楼下,已经记不清了。午休的白领三五成群在楼下的广场散步,打着饱嗝,说着闲话。他们完全无视立在广场中间,愤怒地盯着他们的我。脚步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就滑开,绕过,继续鸭子一样的踱步。

大屏幕上闪动着红的蓝的色块。“追求卓越,科技改变一切。”——科技确实改变一切,至少,我就是脚注之一。

我试图混进大楼里去。但是,已消磁的工卡怎么也刷不开那道玻璃屏蔽门。往常,我看见过,有人紧跟着前一个刷卡人的脚步,“咻”一下蹿进门去。于是我也试图如法炮制。瞄准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后,我紧跟在她后面。“嘀——”她刷开了屏蔽门。我急急跨上前去。太迟了,也许只迟了半秒钟,两条腿被屏蔽门迅速夹住。非常疼。疼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而不是往前进。

我只能离开。至于还能去哪儿,我完全想不起来。

木子毕竟消失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地消失了。

回到家,卫倩平静地坐在屋子里。她有钥匙,自然能进去。在她离家出走的这一个月,我为什么没有把锁换掉,我也不知道。她只是坐在那里。“吧唧吧唧”啃着鸭脖子,把吐出来的骨头扔在茶几上。有三五块骨头。

她说了会儿话,我不太能理解。她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拖鞋“嗒嗒嗒”在地板上敲着。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我把手放在木子胸口,用力按下去时,什么也没有摸到。我不放过她,继续按。猛地扑空了。我不相信,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蹦床上。时间的先后顺序,我说不清。她确确实实消失了。跟卫倩的离家出走不同,我模糊地觉察,她是真的消失了。

卫倩用手机放音乐,屋子里充满了塑料一样的电子乐。让整个家都涂满了一层廉价塑料袋的味道。

要不要吵架,跟她?

我站在门边看着她,突然觉得,连生气都很累了。或者该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她每天去幼儿园上班带小孩,我每天去公司写代码。然后回到这个屋子里,两个人继续睡在一张床上。她一个人看剧看得“哈哈”大笑。在睡梦中踢我的腰。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

塑料电子乐从我耳洞钻进去,很快充塞了我的身体。胸口轰鸣着,发出被水泥浇筑封存的最后一声闷响。我不确定要不要随它去。

这时,卫倩走进房间。“蹦床还在呀!”她尖着嗓子说。

是啊,蹦床还在。什么都在。胸口继续轰鸣,水泥已灌到喉咙。我也还在。

我真想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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