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徐 畅
只好望向远处。一排冷杉和旧铁轨,放松了雁平的神经。想到即将面临的事,手心里沁出了微汗。雁平暗暗鼓励自己,又害怕学校铃声突然响起。昨天以来的那阵疑虑又袭上来,占据她的身体。她小腿沉重,手中的粉笔捻成一段一段。
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一刻能静下来。雁平走进教室,想要训斥那个爬上桌的男孩。这时铃响了。孩子们推搡着挤到门口。一个个小脑袋如蝌蚪一般游向了操场。
她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阀,等待清冽的水从生锈的铁管里流出来。
过去这是一座纺织厂,九十年代初工厂倒闭了。改建成学校后,拆掉了原有的敞篷和机械,只剩四通八达的管道。老板的办公室就在这些工厂遗迹的尽头。
门虚掩着,透出米色的光。雁平进去后,地上铺着地毯。墙上的电视正播一档综艺节目。几年前她来应聘时,误以为这是间隐蔽的歌舞厅。她记得当时老板问她会什么。她说她会带孩子。老板看着她觉得有点好笑。她未脱乡下人的习气,拉紧衣摆,用袖口蹭鼻子,补充说,教过幼儿园。老板收敛了笑容,问,还有呢?她说还会折纸。她裁了两张白纸,不多时,折出三颗星星。
这会儿她带着来应聘时的信心,说出了请假的事。
多久?老板换了台,电视里正在播放气象播报,说傍晚时分有强降雨。
还不知道呢。她说。
老板搁下遥控器,双手扶起桌子,想要站起来。
她低着头说,一周。
什么事这么久?他坐了回去。
孩子,孩子……想到弟弟郑重的口气,她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他挥挥手,看上去很像在打发她。突然又问,跟他说了吗?
雁平愣了一下,即刻明白了,说,跟校长说了,他说他会安排。
老板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电视上。她望着这个倒卖彩票起家的暴发户,心生感激。
午间最热的时候,她沿着虞河小道,走到铁路旁。信号灯变红了,火车呼啸而过。她住的房屋在铁道南边,晚上入睡后,有火车经过时,床板会轻微震动,后背挠痒似的发麻。
先前,他们住在一栋阁楼里,再之前,是院子里的一间,再往前,她就记不清了。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十年前刚来南方时,他们租在一条翻修的渡船上。船头的收音机,每晚都在播邓丽君的歌。
她给丈夫打去电话。丈夫正在排练,中午不能回来。
记得当初他去做家教,得到一张音乐会的票。听完后,受到启发似的,做饭和洗澡时都在唱歌,后来邻居找来了,说没想到,你们家还养了张花脸。他只好去公园唱,半年下来,来公园的人越来越少。幸好,一位声乐老师看中了他,业余时带他去唱男中音。合唱团里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雁平看不出他有唱歌的天赋,只是觉得他热衷与人交往。
她回到家里,换上熨好的衣物,套上一件白披肩。她不追求体面,只是想端庄一点。临出门时,她装了两枚橘子。
她赶上了两点的客车,车厢空荡荡的,跟春节时挤满坐满,完全两副模样。她坐在中后部的座位,一点点放松了警惕。车身发动后,只上来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孩。这时,她又想到弟弟意味深长的电话。弟弟说,小夏一直头疼,白天爱睡觉,整天精神不好。她没有听明白,弟弟隐瞒了什么,还是他解释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弟媳接过电话,小声说,姐你还是回来一趟为好。现在想来,她的语气里是藏着几分埋怨的。
小夏现在应该在上课吧。雁平想着,身体一侧靠在车窗玻璃上。均匀的晃动中,她一时想不起小夏的样子来,她有些不安,但是想到他做的一件事,埋头吃饭或是看电视,她又能看清楚他的身形。在她的记忆里,他只有桌面高,总跟在她身后向她要吃的。想到那些舒心的事,意识不小心滑进了睡眠。她又梦见自己挤在人群里,车站的塔钟轰隆响起,她听不到声音,只感到周遭颤动的空气。天空灰冷,没有一丝光和热。她仰起头,塔钟的表盘巨大,指针都掉在地上。身边的人们面色难看,咳嗽着抬不起头。她脚下站不稳了,道路带着她,一直往前走,她累坏了。她停在一处无人的街道。商场都倒闭了。远处一辆婴儿车吱呀地驶过来。靠近后,她探身把婴儿抱出来。她听到啼哭声,怀里只有一件小衣服。
……她在通体的寒冷中醒来。雨水冲刷着车窗玻璃,车顶噼里啪啦地响,仿佛在撒螺丝。车已经驶上了大桥,江面上一片茫茫,桥被包裹在雨水里,好似根本没有尽头。她回味着刚才的梦,目光停留在路牙边的里程数的牌子上,上面写着9,过了一会儿是8和7,又经过一根不高的石柱,上面写着7。她疑惑起来,这是错位,还是某种征兆?
她想要回头确认时,车驶进更密的雨幕里。她开始迷信起来,想起十年前那件遥远的事差点毁了她。
那个下午,她走在干燥的土地上,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雨急急下了一阵,就歇了。她抬起头,太阳高悬着,依旧刺眼,干土盖到脚上仍然烫热。这让人怀疑,刚才的雨是否真的下过。这时她看到平原上升起一道虹。起初带着白晕,后来色彩愈加鲜艳。家乡人说这是一道吉兆。她没有想到的是,很快禽类的瘟疫席卷而来,上百只雏鸭顷刻间病倒了。她每天背着竹篓,将积成山的雏鸭尸体,埋到后院的杨树林。
那时丈夫在乡镇小学教书,工资微薄,除去开销基本不剩什么。家里的情况每况愈下。有位同事来家里,说去南方谋生的人太多,孩子教育成了问题,有钱人都在办学挣钱,现在到处招老师。
晚上她闷坐着,看着小夏拉手风琴。演奏完一首儿歌,她坐到他的身边,她说起家里的变故。小夏仔细听着,手指一键键摁出音符。她终于说出了打算。小夏站到凳上,兴奋地看着她说,那好啊,那我们就能去大城市了。她摸着他的后背,说去南方的是爸爸妈妈,他不能去。小夏缩回了身子,腿蹭着琴板。
你同意吗?她问。
小夏托着腮帮,摁了几个低音键。那你们就去吧,他说。他拖了拖凳子,翻开另一页音乐本。
雁平退出屋子时,身后的手风琴发出长久的杂响。她走回来,发现小夏趴在琴键上。她问怎么了?他滑下凳子,走过来,用袖口擦着脸,问,我以后怎么办?
她不知怎么回答。她坐在矮凳上。过了一阵子,她进了厨房,拿了一把刀。她走进院子,四只白鹅围聚过来,以为要喂食。她抓起最近的一根脖子,踩到地上,扬起刀斩断了。她又揽过其他的。几颗鹅头掉在地上,鹅身扑扇着巨大的翅膀。
第二天早上,她牵着小夏的手,背着十几斤鹅肉去了弟弟家。雁平昨晚跟他通过电话了。弟弟夜班刚回来,身上套着旧制服,袖口沾满板厂的木屑。他坐在桌前,支着脑袋,眼睛眯虚着,摆手说,我说了算,我说了算的。弟弟连说几声,脑袋就搁进臂弯里,他实在太困了。
弟媳在屋里穿了许久的衣服,终于走出来。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包裹,踢醒丈夫。弟弟抬起头,拔着下巴上的胡须,想保持清醒。
雁平说,我们想出去闯闯看,不行还回来。
弟媳说,大姐,我可不当家啊。说着,她掸掉鞋面上的土,在屋里走了一圈。这一圈让雁平喘不过气。弟媳出门后,弟弟把头沉下去,含糊地说,没事,昨晚我跟她说过了。他呼呼打起了鼾。
她把小夏叫到身边,递给他书包和换洗衣物。她说,要买衣服或者日用品,你就跟舅妈要,我会寄钱来的。他点点头。她给了他一包零用钱,嘱咐他要省着花。她双手摁住他的肩膀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知道吗?小夏咬着指甲不说话。
她要赶十点的大巴。她回头看见小夏低头坐在舅舅身边。他没有看她。她再次确定小夏没有跟来,才有勇气走出院门,走到布满车辙的路面上。从那一刻起,她开始品尝那种滋味了,那滋味如同胆汁。
雨势弱了,她能看清江面点点的船只。她想到古人孤帆远影的好句子,但怎么也不能做到恰如其境。傍晚,长途车开进轮渡,车身遁入黑暗中,周遭只有响动的水声。她战战兢兢走下车,穿过一扇窄门,宽阔的江水仿佛端在眼前。她摇晃着身体,抓住围栏。巨大的采石船悄声划过,奇怪的是,不远处有只木桶样的小船,在江水中颠簸着,眼看就要沉没。
雁平想起刚来南方的头两年,她的处境就跟那条船一样。丈夫找到一份代课的活儿,她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合适。那时候刚兴起家教,她攥着笔写了很多份传单。到了晚上就去街上发。有天夜里,警察带走了她。她坐在白亮而冰冷的小房间里,以为自己要被判刑了。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重复念叨丈夫的电话号码。罚了一点钱后,丈夫接走了她。
后来丈夫找到门路,让她去幼儿园试试。当时园里招不到学生,她读过中学,又有发传单的底子,园长便留下了她。
她把消息告诉了弟弟,弟弟只说,那不错。
小夏站在舅舅一旁等着跟妈妈说话。轮到他听电话时,她问他怎么样?
小夏说,都挺好的。
弟弟也在一旁夸他,说他很乖巧,放学回来,就坐在床上看书。逢到周末不是看电视,就是摆弄他妹妹小满的玩具,很少出院子。
她想到,从前在家里小夏很调皮,冬天掉冰窟窿里腿冻紫了也不肯回家。现在大概是懂事了。不久后,她收到小夏的一封信,邮票贴反了,信里只有几行铅笔字,歪歪扭扭的,很多涂改。大意是,他准备办一张电话卡。他们学校每周都可以让学生打一次电话。丈夫连夜写了回信,都是一些鼓励的话。丈夫推着眼镜默念着,自己都被振奋了。
你要说点什么?丈夫问。
就写周五晚上打电话吧。她说。
往后,他们每周通一次电话。到了周五的六点,她的手机就握在手里。有时早一点,有时晚半个钟头。
放学晚了吗?通话晚的那次,她问他。
他说,不是的,要排队,一下课就去电话亭排队。他说的都是学校和考试的事。
通过几次电话,她发觉他有意避开一些话题,她便主动问起,他很快搪塞过去,只说都很好,舅舅家待他很好。看来他学会了避重就轻。
唯有一次,他支支吾吾,问起家长会的事。
她说会让舅舅去,但是他拒绝了任何人去。
家长会结束后,他打电话来说,没有父母,也挺好的,他在操场上玩了一整天。
规定上晚自习以后,他很少打电话了。外公每晚都去接他。一等到放学,他就奔向外公的三轮车。他在一次电话里说,有天晚上下着大雪,外公站在门口,戴了顶毛线帽,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圣诞老人。他没有认出来。外公站得着急了,挤进教室,将一双棉鞋扔到他桌上。外公走后,他缓过神,问旁边的同学,刚才那人是谁啊?
事情的迹象发生在初二那一年:小夏来南方过暑假,雁平买了一袋香蕉,深夜小夏说肚子疼。她打开灯后,香蕉全被小夏吃了,只剩一个空塑料袋。
怎么一下吃那么多?她问。
他捂着肚子不说话。
舅舅家不买水果吗?她又问。
买的。他说。
快要回去时,小夏提出住校的请求。她看了一眼丈夫,丈夫摇摇头。他不再问了。
事情没有什么影响,他顺利考上高中。她回去看他,他坐在舅舅的收割机里,满头大汗,个子也蹿了一截。可是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弟弟打电话来说,小夏不跟家里人说话,考试两门没有及格。更严重的是,他还打了小满。问他为什么,他不出声,拿头往墙上撞。说到这里,弟弟的口气变得阴阳怪气。
弟弟说,不知道他要干出什么来。
雁平感到晕眩。雨停了,车驶过了大丰。她剥开橘子,橘皮强烈的酸苦平复了她身体里的翻涌。她闭上眼,掏出一张纸巾,在手里卷着。她摸着折角和纹路,不用看,那会是一朵梅花。但她并不觉得自豪,她的丈夫找到过真正的梅花艺术品的图片给她看。在发掘人的爱好上,丈夫是一个进取的人。网上的那幅梅花作品,枝条繁盛,用纸尖裁出了花蕊,树下两只野鹤在起舞。那个叫吉泽章的日本人,真是了不起。纸在他那里成了活物。
车上了省道,路边伫起高大的铁牌:“伊县欢迎您”。由于年久失修,笔画生锈脱落了。弟弟站在“尹又心”底下,他的身边停了一辆车。
这辆桑塔纳是年初新买的,雁平坐进车后,还能闻到淡淡的皮革味。弟弟穿了件白衬衫,没想到他去年就攒足了买车的钱。她坐着半边座位,小心不碰到其他地方。弟弟提醒她关上窗户,她慌张得找不到按钮。她想问小夏的事,又不想看起来慌慌张张。于是她说起干货店的生意。
弟弟抚摸着方向盘说,上个月一笔单子,亏了五千。他空出手,朝窗外挥出去,好似那些钱就在他手上。她一年的工资,也不过几笔单子的进出。
她掩饰着心理的落差,安慰他说,下一笔再挣回来。弟弟挠着头笑起来,他还有着过去的憨劲。弟弟在板厂攒了钱后,他跟人合伙买了收割机。现在又有了自己的买卖。他从未离开过家门,倒做出不少像样的事情。如果换作他们,又会怎样呢?
车到了南桥,开进熙攘的甬道。弟弟的店铺就在最里间。下了车,她整理着衣服。摊位前摆满松花蛋、腊肉和香料,在陈杂的气息里,她跟弟媳打招呼。弟媳侧一侧头,又埋头抓木耳。雁平很像被晾在了那里。她在回避,还是有意不搭理?
大姐啊,过来帮帮忙。弟媳大声喊道。她这才弄明白状况,于是到处寻找下手的地方。在生意上,弟媳自然喜欢机灵的人。雁平站在摊头,跟过往的顾客打招呼。她的客套话很单调,留不住几个人。弟媳走过来,双手将她往后拨一拨。她只剩下收拾干货和递塑料袋的活儿。而弟媳就不同了,她微笑着,见到不同的人,会说不同的话。不多时,门前站了一排人。她坐了半天的车,想找个凳子坐下歇会儿。
这时弟媳冲里屋喊,十块,找个十块零钱。
她在摊里找了一圈,才发现那只皱巴巴的旧纸箱。她只看到几沓整的,只好在箱底数出硬币。雁平递过去后,弟媳手里一沉。弟媳赔笑脸,边倒硬币给顾客边朝她剜了一眼。
忙过了傍晚,弟媳抱着钱箱,清点一天的账目。雁平往铺里拾摞干货。
大姐啊,在南边都还好吧?弟媳低着头问。
雁平说了一些城里的事,弟媳不是很感兴趣。
轻松一点,其他的不如家里。雁平又说。
弟媳叹口气说,我们挣钱很辛苦,你也看到了,很累。
雁平看着弟媳手背上冻疮留下的暗痕,慢慢同情起她来。
弟弟接小满放学回来了。她下了车,要去抓桂圆,让弟媳打了手。看到雁平在一旁,她有些骄傲地站到父母跟前。
你儿子打我了,差点被推到河里的那个人就是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儿子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
你就得着理了?现在连哥哥都不叫,他就跟你闹着玩,你现在到处跟人告状。你再说,我就打你。弟媳抓住小满的肩膀说。弟弟的脸沉下来。
弟媳伸出手掌做做样子,小满嘴巴气鼓鼓的。小满抓起一颗桂圆,剥在嘴里又吐出来,说是苦的。又剥开一颗,还是苦的。这一下她气急了,跺着脚号啕大哭。
锁上卷帘门,弟弟开车回雪田的家。雁平心想的是去小夏的学校。她摩擦着裤子,没有说出口。小夏读高中后,就住校了。要见到他,得等到明天。离开镇子,车在野地里行驶。栖在林中的鸟群蓦地腾起,在旷野上散开又聚作一团。
她想到了父亲的死。临终前,她和小夏围在他跟前。父亲指着床头,问小夏那里是不是站着两个人?小夏哽咽着不说话。后来送葬时,小夏没有跟来。她跑回去,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没有回应。最后在父亲的屋里找到他,他躺在外公的床上,什么话也不说。那时小夏正在准备中考。外公的去世,也是考不好的原因吗?
雪田的房子被弟弟翻修了,墙都抹了白。母亲出来迎她,上下打量着。母亲张罗着晚饭,眼神里却有着掩不去的疲倦。吃完饭,他们都去睡了。她留下来帮母亲收拾。
小夏这孩子见谁都不说话,母亲开始念叨,周末他回来了就闷在房里。有天夜里,我看他房间还亮着,以为他忘记关灯。我推开门,床上压根没有人。我打着手电,前后院子都没找到。第二天问他昨晚去哪里了?他说去河边散步了。
雁平刷着碗,想着儿子在月夜里行走的情景。
母亲放下盘子,自喃道,怕是医生说对了。
看了医生?雁平猛地抬起头问,医生到底说了什么?她想到弟弟奇怪的口气。
没说什么。母亲说。
洗漱后,母亲安排她睡在小夏的房间。这是间粮仓隔出的房子,门板上阴了一层灰。屋里有张竹床和木桌。墙上贴张不知从哪里裁的画——一条鲜活的鱼蹦到河滩上,水里的同伴都在注视它,它的尾巴旁有一行字:如果他们是错的?
桌上放了一摞书,她抽出蓝色笔记本。翻了几页,上面潦草地写了几行诗。没有音律,也没有标题,大多是景色描写。提到他自己的处境,只写了几个细节:
听到早春欢乐的笑声,瓦檐下的冰凌断裂了:
看雨的人不会走进雨里,恍若在一个节日。
……
翻到后面,她有些看不懂,都是晦暗的词汇。她躺在床上,身体仿佛陷进竹片里。翻身时,她发觉枕头下有东西。掀开枕头,什么也没有。她伸手进枕套里,拿出一只棕褐色塑料瓶。看到标签上陌生的医学用语,她明白那是一瓶安眠药。她仰天躺着,感觉身体在飘忽。
她打开手机,寻找他的照片,开始找到的只有一张身影模糊的照片,他蹲在地上看书。翻到后面,他抱着肥猫站在走廊上。在相册的末尾,她找到那段视频。是去年暑假,他们提前给他过了生日。他点上两根蜡烛,坐在蛋糕前。他紧闭着眼,双手合在胸前。她和丈夫等他许个愿,他嘴里念出一段佛经。丈夫嘱咐他严肃一点,他重又闭上眼,忽然又忍不住大笑。视频到此为止。
看着手机里隐约的烛光,她双手捧住了脸。她曾有过选择。她原以为去了南方,能换一个新的环境。她想到去南方时,曾对丈夫说,她再不想回那个家。他们要去打拼,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十年过去了,他们仍然一无所有。什么工作、什么新生活都毫无意义了。她抱起床边一卷衬衣。她将头埋进去,她闻到了他的气息,那股气息进入了她的体内。
她看见他了。
她平静下来,抱着这样的念头睡熟了。
早上,家里人都不在,弟弟早起去邻县进货。她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颠簸着出了门。到学校见到小夏时,他坐在最后一排,伏在垒起的课本后面。他拿着本小册子,不知在看什么。老师也放弃他了吗?她想。她嘱咐窗边的女孩,帮忙叫他出来。
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小夏看了一眼外面,好似他看的只是窗户,而不是窗外的人。他拖起身体,走了出来。他套着绽线的衬衫,身骨消瘦。他怕光似的,用手挡着太阳。
她带着他走进紫藤园,站在叶影下,他的肩膀和脖颈都拧着似的。
刚才看见你,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小夏说。
她剥了根路上买的香蕉。他说不想吃,但还是接住了。
她本想说舅舅让我来看看你。她反刍了一遍,换成另一句,我回来办点事,刚好看看你。
那你什么时候走?他踢着石凳问。
过两天吧,她说,最近你还好吧?
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经常睡不着。他说。
她没有听清。
我每天都睡不着。他又说。
她不去想那件折磨人的事,只是说,不要胡思乱想,你看你爸,头不管沾到什么都能睡着。
他笑了,身体也开始舒展。问,爸爸现在工作怎么样?
他的问话像个大人了。雁平想摸他的头,又无法抬起手。
又一节课开始了。她将一袋香蕉递给他,她想好待会儿去弟弟店里帮忙,明天再来看小夏。小夏走出紫藤园,折回来说,要不我请假吧,现在老师都不管我。她苦笑一下。
过了一阵子,他跑回来,眼神里,荡漾出一点光。看来是请到假了。她跨上那辆旧车,载着他骑上了大路。
舅舅说你跟小满吵架了?她问。没等他回答,她又说,小孩说什么,你不用放心上。
小夏挪了挪身子,车轱辘打起了飘。就拌了几句嘴,是她要撵我走,我就吓唬吓唬她,是他们太紧张了。小夏小声说。
拐过两个路口,小夏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她望着路上卷起的尘土。在他这个年纪,她经常想的是家里和麦场上的事。她以为这是句抱怨的话。
那你想过死吗?小夏又问。
她身体里有东西颤动了一下,背脊上出了虚汗。他成天想的都是这些?她想到笔记本里满纸荒唐的句子。他为何不能像个正常孩子?
不要想这些问题。她懊恼地说。
她不想再纠缠了。她的脚踩不稳了。她想起刚到南方的那几年,她用力蹬脚踏板。人裹在了风里,四面幽闭。那时候,她找不到工作,她骗弟弟说,她进了电子厂,两个月就能转正。丈夫每周带一帮新朋友回来吃饭,敦促她做饭和收拾。更糟糕的是,她一有了回去的念头,丈夫就大声呵斥她。夏夜,她在郊外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走到河边,就蹲在芦苇丛里。河水中倒映出她,她头发稀疏,脸上煞白无光。那时她想到过什么?
她不想说话。她又像思维定式一样,将意识禁锢在情绪里。她羡慕弟媳,骂过怒过转身就能把烦恼忘掉。而她却要克制装作沉静,接着让自卑和愤懑一点点咀嚼她的神经。这缓慢地排解烦恼的过程,让她身心疲惫。
回到院子,小夏跑去房间。她也跟着走进去。小夏坐在竹床上,双腿晃荡着。
昨晚你睡这里了吗?他问。她提过从南方带来的包,拿出橘子给他。他摇摇手。
那你看见了吧?他问。她抬起头,望着枕头。这个时候,她很想尝一尝瓶里的药片。
没看到的话,我就拿给你。小夏说着,跳下床。
他趴在床底下,挪出一只旧木箱。她看着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掸掉一层灰,抱到桌上。这是在堆杂物的仓库发现的。他说。
打开后,里面有几册旧书,是她中学时读过的。原来木箱子是她的。出嫁后一直留在这里。小夏在箱底翻出一只旧闹钟。他说,他想修,一直也没有修好。
她看着生锈的闹钟,指针掉尽了,落在底部。她望着泛黄的表盘,又感到梦里那阵紧张,天空灰冷,耳边的空气在颤动。
小夏拨开杂物,看到一群纸折的动物。还有这些,他自语道,难怪晚上听到动物叫呢。
雁平笑起来,不知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听见过。
它们是怎么折的?小夏问。
她拆开一只灰兔问,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小夏抱着胳膊说,我也想试试。
他抽出桌上大开本的软抄本,撕下厚厚一沓。
很难吧?他问。
没有什么难的,要看是不是熟练。雁平说。她接过纸,掂量着重量。
你想折什么?雁平问。
小夏环视了一眼屋子,说折一座宝塔吧,多叠几层。
她裁掉纸边,对折了两次。小夏一步步跟着。折好一个侧面后,他压实棱角。
你对我很失望吧?他小声说。
是的,雁平说。其实你可以做得更好,她又说。纸在她手里没有停下,她折出一个菱形。
小夏不说话了,指肚划着纸边。沉默过后他又说,你们要是没去南方就好了,一家人待在家里不是很好吗?
雁平抬起头,正色地看着他。
你不应该这样想,这是在找借口……而且我们也没有家了。
小夏注视着她,身体倾斜着。
我没有告诉你,家里的房子和地,我都卖掉了。我们没有地方可回了。雁平说。
小夏折出的纸形散掉了。
就算住在别人家里,也不要让人看不起。雁平说。
小夏垂着头,地上爬过一行蚂蚁,他想伸脚去踩,又缩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会永远失去你们。小夏小声说。
雁平看了眼窗棂上的光影,清了清喉咙说,不会的,不去想就不会。
她折起一座宝塔,竖在小夏手心里。
翌日向晚,她赶回了自己工作的学校。校园里正热闹,孩子们都没有回家。操场中央,有人拉着绳索,有人在扛木墩。她径直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她说她提前回来了。老板点点头,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临出门时,她问了声,外面是什么情况?
老板想起什么似的说,哦,晚上放电影。
她回到班上,教室里乱成一片。听到楼底的喇叭声,她带着孩子下了楼。操场上,架起了很宽的幕布。孩子们带着小板凳,坐得很整齐。
这时丈夫打来了电话。怎么样?他问。
都挺好的,她说,我刚回来。
我们的合唱团拿奖了,下周开始巡演。丈夫又说。
去哪里啊?听到“拿奖”这么大的事,她紧着问。
到各个乡镇去。丈夫说。
那是下乡慰问。雁平说。
丈夫咔地挂了电话。她还想告诉丈夫辞职的打算,她想回去把小夏接出来。租个房子也行,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电影开始了。听到欢快的乐声,幕布上一片空白,没有人也没有色彩。孩子们却都被画面吸引了,争相着去看。有的站在板凳上。她看了会儿远处,眼睛又回到幕布上。可是在她眼里屏幕上仍只有微白的光芒。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一旁那个调皮的男孩,拽住她的袖口问,老师,好看吗?这个电影好看吗?
她看着那一团白色,说,好看,好看呢。
她感觉这是在一个梦里。
⊙ 刘 年· 黄河谣